电视里播放着纪念汶川大地震一周年的视频,雄浑铿锵有力的声音正在呐喊,“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
“加油!加油!!加油!!!”无数的人民声音响在屏幕后。章医生吓了一跳,急忙把遥控器放到右手,昨晚看了《人与自然》的纪录片忘了调到其他频道,这么长时间来他们看电视从不看四川、央视13和央视9套节目,害怕不甚就会蹦出家园被毁、骨肉分离和抗震救灾的画面。要是让柳珍和孩子们看了,又得以泪洗面好几餐吃不下饭,就算不以泪洗面,做事情也会心不在焉。章医生心有余悸,要是因为心不在焉出个好歹,那他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心不在焉。他颤抖着双手按了向下键,电视里又惊呼出一句“葵花点穴手!”,章医生握着遥控器瘫坐在地,手心里全是汗。
章林生听见“加油!”二字,已经踏进房间的右脚收回,再回头看电视时画面已经切换。
“播放地震的,看看嘛!干嘛要调台?”柳珍从衣帽间走出,一听这声音,准是地震的纪录片没错了。
章医生心里打鼓,听柳珍话里的意思,不像是反话,“看这个好!章医生取下眼镜凑近电视屏幕,《武林外传》!”他慢慢走向沙发。
章林生一声不响拿起遥控器又调回了9频道,章医生的目光跟着儿子坐到了沙发上,柳珍坐到儿子身边,“看看又怎么啦?即便世上所有的人不看我们也应该看,脑海里不都一遍遍放着吗?”她的语气轻松,章医生长吐出一口气,“也贡献点收视率不好吗?辛辛苦苦整理剪辑放出来的,也要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
“爸,这是您的衣服吗?”凌穹在阳台取衣服,手里拿件暗蓝外套进来问老好人。他在用热水泡脚,边泡脚边打起了瞌睡,这几天在工地当牛做马,站着走路也很快进入梦乡,他抬头无力地看了眼,“不是——”按照这几天的进度,明年应该能竣工,当然是建立在资金充足的基础上。
转眼萧愉已经走了十来天,她走那天光头强在家门口送她,混在一群人当中也不知说什么好,随大流说了几句让她保重的话。他们礼貌性地告别,萧愉拥抱了所有前去送别的人,当然也拥抱了他。现在心里空落落的,家里也冷清了许多。
凌楼坐在桌前,只开了桌上的台灯,拎着链子左手臂枕着下巴在灯前观赏吊坠。第一次没有送出去的东西,再送出去后又收回来,从凌穹处如此,在萧愉处亦如此,白色灯光下蓝色并银色吊坠发出暗蓝色光芒,较之前多了几分耀眼的光。他把台灯挪过来细看,坠子后面四周围着的银色部分上似有划痕,他用手摸了下,是两个字母,对着灯光细看,是L&X,一看就出自某个手工作坊。
他顿觉手中的项链有千斤重,真不是自己买的那条,凌穹那丫头没有说谎。
“这是谁的衣服?谁的衣服,快出来认领!”凌穹的声音响在客厅,他手抖了几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衣服两个字划过脑海,白天遇到白老师,他还问过他衣服的事。
凌穹用晾衣杆挑着衣服,凌楼出去稍稍踮了脚尖就轻易拿在手中。“我——我的!”
“你什么时候有那么件衣服了?”
“白老师的!”他左看右看,这件衣服可是他亲自动手洗的,也不知道洗干净了没。
“白老师的衣服怎么在这里?喔,你上次醉酒吐他身上了吧?!酒量不好就不要喝那么多。”
“男子汉酒量大些好些,出去吃饭有哪个不喝点的?”老好人听他们说没忍住发表意见。
“我和我哥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插嘴!”凌穹道。
老好人张了张嘴,没有多说,有太多的话只能吞进肚子里。“男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嘛?别听你爸的!只要是个人就不能喝太多,喝醉了发酒疯就不是人了!”杨燕端着水果盘从厨房出来,插话圆场,“是白老师的衣服干了就给人家送去!”
凌楼拿着衣服走向卧室,凌穹去阳台抱了衣服也向卧室走,“您和爸的衣服我也收了,放你们卧室了啊!”
杨燕应了一声,“你们不吃水果了啊?”回应她的只有卧室门关上的声音。空中响过飞机飞过的声音,轰轰隆隆像响在头顶,云压得低,飞机也低空飞过。老好人拿了块削好的苹果塞进嘴里,嚼完水也冷了,可脚没从里面抽出来,没有力气,完全不想动。
“冷了吧?我再给你换盆热水?”
“不用了,帮我倒了吧!”他左手托着左腿,右手托着右腿缓慢从盆里移出脚放在拖鞋上。“人年纪大了总是招子女厌烦,再老些我们还是住老屋里去吧!”杨燕倒完水坐下来,“我一开始这样打算你还嘲笑我,现在改变想法啦?”
“此一时彼一时嘛!”他拿起云南白药往手上喷,他个子高手指也长,长的手指骨节突出,食指由于长时间劳作成了一张弓。
“你的项链!”凌楼把项链放在凌穹桌上。她正埋头在题海中,为一道函数题目冥思苦想不得结果。手插在头发中,面部肌肉都写满苦恼,项链从草稿本上滑到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拿起项链攒在手心,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怎么不说那项链是别人送你的?”
“说了,是你自己没听好不好?”凌穹不看她哥,语气平静。
凌楼想了想,实在想不起她说这是别人送给她的诸如此类的话。
“对不起!这件事是哥哥做得不对!”气氛一度陷入沉默,印象中这还是哥哥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们都是不喜欢煽情的人,即便是一句好话,说出来也是硬邦邦冷冰冰。有时候对外人说话可以说得像棉花一般软,像棉花糖一样甜,可对家人说的话原本是想表达同样的意思,却像茅坑里的石头。
凌穹偷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落在沾了墨水的中指。“你突然这样说让我很不习惯!”说完凌楼觉得这完全与自己一惯的风格不搭,特别是对他妹妹,他从来没对她这般一本正经地说过软话。此刻看凌穹的神情,没了不自在,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听着以后就习惯了!”
“只怕很少有那样的机会了!”
凌楼站起来,“贱脾气,就是不能跟你好好说话!”
凌穹冲他吐了吐舌头,“是某人以后能好好跟我说话就好了,只怕走出房间门就会忘记现在才说过的能让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话!”凌楼走到房门右手握着门把回头,“谁叫我们是一家人呢?”
那段时间凌楼一直在思索萧愉跟他分手的理由,后来他逐渐明白他喜欢又钦佩的不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叫做萧愉的成熟女孩儿,而是那个整日埋头于学习的不问世事的女孩儿。虽是烟花,至少还是圆了年少那段未竟的美好。
第115章 且行且珍惜
时间倏忽推到了五月,五月的云堆在山尖,似乎只要爬到山巅就可以摸到。橘黄的天空划过几声清亮的哨声,安居镇今年来了一批鸽子,灰的白的都有,灰白交错,徘徊在各家各户院门前。有人家看见了也给它们一些吃食,这些鸽子得了食物也渐成家养,不怕人,在僻静小巷跟着人来去,步子迈得有模有样。
凌楼嘴里吹着口哨走进小巷,身后跟着一大群鸽子。他两只手揣进裤子口袋,警帽夹在右边小臂和腰部,上面来人视察,需要统一着装上班。穿上警服走起路来只觉得脚底生风,格外轻快。鸽子在他身后也学他走路的姿势左摇右晃。“不要跟着我!”他转身厉声对鸽子们说,他停鸽子停,他走鸽子走,像训练有素的军队。“拜托,姑奶奶们,不要再跟着我了好吗?”他转身戴上帽子,甩过的帽子让鸽队后退了几步。
“啊,你这是闲得当起了教练了?不错!”白老师穿着件白色短袖,右臂搭着淡棕夹克和他并肩走。
凌楼脸上现出无奈的笑,“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又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每周日高三学生放假半天,白老师没有回家,和一群老师在篮球场打了整个下午的篮球,汗渍浸透了衣衫。现在微风徐徐吹了一阵,觉得温度尚适合。由内而外,自外向内都透着舒适爽快。凌楼看见白老师下半身的球裤,恍然想起今天周日。
“看不出来你也是个运动爱好者!”
白老师的眼角向上扬起,“只会打打篮球!”
“又谦虚了不是?”他左臂搭上白老师的肩膀,他对穿警服的自己有绝对的自信,认为一定可以赛过穿球服的白老师。白老师的球服还没能说是完全的球服,他混搭得显得不伦不类,至少在凌楼看来是这样。
白老师向左移动几步躲过他的手臂,“热得厉害!”他自认为他不是个谦逊的人,一点儿也不,小时候考了一百分放学第一时间会把试卷拿给爸妈看,会做的题在课堂上踊跃回答,从来不懂得把外露的锋芒往回收收。现在还好了些,很多事情原来不需要自己说,好的坏的都会有人说,比自己说的更为栩栩如生,动听得多,好的开了花,坏的结了果。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人言可畏,心向前步伐才能向前,内心必须足够强大且坚固。在世上来走一遭有着太多的不容易,同时也是人生之幸。
“我的衣服,你什么时候还我?”
凌楼拍了拍他的肩膀,“优秀教师嘛,这么有钱,还在乎一件衣服做什么?实话实说,送一个学生上清华北大有多少钱的奖金?”见白老师没有回答,又自语道,“没多少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退休以后有退休金嘛!”白老师转念一想,那件衣服丢了也罢,有些东西是注定要丢掉的,背负着只会把人拖垮。
“那我先走了!”白老师掏了掏耳朵,和凌楼告别,这人不止喝了酒聒噪,清醒时亦如此。
九哥从家里出发,沿着小巷出去又在府门路和天朝路的各条巷子都逛了一遍。从府门路一号巷出来碰到一个肩扛麻袋满脸络腮胡的瘦子,这个人它连续碰到了好几次,记忆中他有一张巨大的网,那张网会从天空飞过来。它老了,因对人间还存着眷恋,那里有它爱的和爱它的人,所以一直坚持和时间赛跑撑到了现在。
现在它嗜睡,腿脚酸软,以前还能吃点方便面,现在只觉得那东西咯牙,卡在牙缝非常不舒服。当那张网再次铺天盖地而来时它再没有逃跑,无数张画面闪现在脑海,时间回溯,画面倒放,最后定格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背着书包的男孩于垃圾堆边看见无家可归的它。它摇荡在路边,逃脱了和这张一模一样的大网,应该感谢那辆洒水车,大网和尖叫的人被水雾远远挡在了身后。
男孩看见它时它冷得直打哆嗦,男孩脱下红黑相间的外套包裹着它抱它在怀中。狗有一种特别的直觉,能一眼看出人心的红黑,当它第一眼看见男孩时,他就融化在他阳光般的微笑中。那一刻周围所有的细菌都被他阳光般的微笑杀死,没错,那刻它绝对没有看错,周围的细菌像头皮屑般纷纷下落,一场雪下在男孩身后。他总以为他没有看见过雪,很多时候它都很想告诉他,他本人就是从雪国来的精灵,虽然身在人世,但依旧纯洁。因为他是阳光,所以才觉得一直没有见过雪。
络腮胡男人走近看了眼后紧皱眉头,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中混杂着旱烟的口臭味儿,熏得它直打喷嚏。“原来是只老狗!”它看着那口唾沫别过脸,感到一阵恶心,很多人以祖先们的功勋自居,俯视藐视人世的一切,孰不知自己已沦为了最为低等的生物。它趴在地上,任由络腮胡拽着走。
淡橙色的光撒下来,人的身影落在地面的狗的身上,天空的云化成一只巨大的龙爪,似把人和狗都要抓到天上去。
方寸久在院里喂鸽子,凌穹坐在花架下看鸽子也看他,当然更多的是看他。她时而把右臂放在桌上,身体微倾用右手支着头,时而把双臂支在两条腿上,下巴放在两腿上,还有的时候就那般松垮垮坐着。
“你也来吧!”方寸久站在花架外说。她迟疑了下,还是走了过去,鸽子把两个人包围,灰白映上橙色的光照得人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章医生抱着狗走进小巷,一人一狗的身影在地上交错重叠。他心底涌上几分酸楚,如果不是那只搜救犬,他也不可能安然无恙走在回家的路上。狗很重,他走几步就要向上抬抬手才能抱动,虽然手臂已经发酸,也不忍心放下。如果人能对自身以外的物种内心充满爱,不是爱,哪怕是一丢的敬畏也好,生命也不致徘徊在度日的边缘,世界原如此丰富多彩,当你只看到自己乃至同类时,世界会变小,人生的路会变窄,希望会变得渺茫。
“九哥还没回来吗?”凌穹问,她来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见狗。
方寸久心慌得厉害,最近基本每天一场考试,考完还要想小头爸爸去手术的事。心里装着事儿整个人看起来就柔柔弱弱,没有精气神。他摇了摇头,这段时间疏忽了很多。
“我看它这些天一直在家里待着没有出去,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方寸久也有所警觉,但在心底不愿承认。他看着鸽子,手里没了食物,诸多鸽子吃饱了回到了爸爸们给搭建的临时屋棚中。狗的确老了,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老了。
“是章医生和——”她擦了眼睛仔细看了看,“九哥?”方寸久在她之前看见了他们,急忙迎了上去。
章医生怀中的九哥让他的内心增添了几分慌张,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躺在怀中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好想抓住身边所有美好的东西,让他们永远不要流走。
“在路上遇到的,险些被一个抓狗的人抓走了!”方寸久接过狗抱在怀中,章医生甩了甩酸痛的手臂,又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手提包上全是污泥,今天多亏了这包才从络腮胡手中抢回狗。包隔空砸过去正中络腮胡的后脑勺,趁他眩晕未反应过来之际,他急忙抱了狗在手里,抓起路边污泥里的手提包撒腿就跑。两只麦杆粗细的腿转得像两个自行车轮。
“我带着去医院看了下,身上没什么伤!”彼时的安居镇还没有宠物医院,只有兽医医院,给人看猪看鸡看羊。章医生先是自己给九哥看了,没有看出什么,心里不放心,本着对九哥负责的态度,他又带它去了医院,包括人去的医院,都说身上没有什么伤,就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谢谢,多亏了您!”方寸久感激不尽。
章医生恢复了平常的礼貌表情,他右手提着手提包,站直身体,“没什么,它也是我们大家庭的一份子嘛!”
“现在怎么还有人抓狗!”凌穹愤慨地说。
“怎么没有人,现在的狗肉可值钱了!”凌楼肩上搭着白老师的蓝色外套走过来,“我们这里是没什么人吃,外面有些人就专好这口,那酒桌上——”他咽了口口水后又皱了皱眉,两道浓眉差一指搭在了一起。“红烧的油炸的,吃狗肉都不算奇怪,有些人还专吃蚂蚱!那家伙,串在一根竹签上,撒了盐和各种调料在火上烤一烤,吃得那个香哟,我是不敢吃!”他说得有模有样,完全没让人感觉到虚假,说得凌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哪是人,简直就是一群喝血吃生肉的畜生。
“章医生,草药中不会有动物的什么器官吧?”凌楼讲完注意到一旁的章医生,就随口问了句。
章医生拢了拢手臂,并不闪躲手提包上的污泥。“有是肯定有的!各种活在世上的物种,都应该相互依靠,相互帮助不是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话也被章医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一直认为自己嘴笨心不笨,现在看来嘴不笨心也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