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强背着手走出酒馆,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空,远处山顶一片雪白,对面的音像店放着《北京欢迎你》,“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让我们都加油去超越自己……”歌声塞满了整条小巷,和水果店里水果特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断断续续的,熟悉的声音、旋律,还好遇见了一群可爱的人。
他想自己是应该发发脾气的,扔掉杯子打碎几个碗也好,可看到周金枝义愤填膺的样儿又退缩了,似乎发谁的脾气都是没来由,所以只在酒馆说了些话喝了几杯闷酒。
冷风送着歌声酿出的几分酒意也被带走,他抬头看着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半点云彩都无,总之还是亮着的,只要亮着有一天就会变好吧!像歌声里唱的那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只要有活下去的勇气就会有奇迹。
老好人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左肩,又揉了揉右肩,小头爸爸在后面替他揉着脖颈。“要变天了!”老好人说。
章医生也用手捶着腰,“这哪看得出!”他扶着腰看了眼灰蒙的天空,“说不定明天能晴上一整天!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章林生看见柳珍,心里打了个寒噤,猫腰拎着碎瓷片躲到了屋角的桂花树后面。“还不快回去,小心遭殃!”吃了瘪的萧望嘴巴一开一合,像条鱼在吐泡泡,章林生的心情猛的变成了蓝色。其实他完全没懂萧望用嘴给他传达出的讯号,他的心情在汤碗打翻破碎的刹那就成了蓝色。在萧望凌穹被遣散后,他憋着满肚子的担忧回了家。
欧阳诗接过方便面身上的被子进了屋。
“现在有点羡慕你们了!”方便面说,他无父无母在齐奶奶的庇佑下长到现在,感伤了羡慕了免不了会想念九泉之下的父亲,还有那个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母亲,会想他们的相貌,会想如果他们都在他身边他生活的模样,也许有一天,他不知所踪的妈妈会回来,她变得很有钱,给他买装不下的方便面,带来各种各样从来没吃过的东西,那样齐奶奶就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去菜市场摆摊了。
“羡慕什么?”齐奶奶拿着火钳站在对面,她把烧完的煤球踩碎,铺在从院里出来的一段水泥陡坡上,围墙加上背阴,坡上的积雪总不融化。昨天阳光强化了些,化又没化完,蒸发又不蒸发,积在那里风一扫全成了冰。铺层烧过的煤球渣滓,可以防滑。
“还羡慕什么,当然是羡慕别人有爸妈了!”
齐奶奶愣了片刻,换了低沉的声音道:“快回来做作业,做会儿作业了再去玩!”语气柔软了许多。
凌楼跨进警局大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老好人在电话那端催他回家。听闻订婚宴要取消,他跨进警局大门的脚又抬了出来,没想到会这么快,转念一想也是,明天就要订婚,不早点做决断客人都来了就麻烦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通知到位,至于怎样的理由才算合适,并不需要他去想。
“周金枝——萧望他妈——”光头强没进院嗓子先亮了,一阵强风一个黑影从他身边闪过,他的目光跟着影子移动到自家屋门,他才搞明白过去的人是他儿子萧望。
“小兔崽子,要是把你老子撞倒了咱俩都完了!”
风中散出酒味,“你又去喝酒了?”周金枝问。
“没醉,只喝了一点儿!愉儿,这婚咱不结了,萧望,萧望,你姐呢?”
萧望从门缝探出头,“去跟你那些叔叔伯伯婶婶大姨们说声,叫他们明天不用来了!电话本,我的电话本呢?”他双手在身上摸上摸下。
萧愉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掏出电话本递过去。“啊,对!”他拿起电话本左看右看,“就是这个,你拿着。”他又塞到萧愉手中,“划掉名字的就不用管了,还有几个没有拨通,你把它给凌楼,叫他帮忙通知一声,叫他们不要来了!都不要来了,一个人也不要来了才好!”说完一头栽进了扫在一边的雪堆里。
萧愉在巷尾的台阶上坐着吹了会儿冷风,脑袋清醒了不少,给覃涛打了电话,没人接,只好打给覃老师,却是覃涛的母亲接的电话,她在电话那边一个劲儿的哭泣,原来是覃老师被气得血压升高进了医院。她想躲在这里终究不是事儿,订婚宴取消也要通知亲戚们一声才好。
在光头强口型变成萧望的刹那,萧望急忙从门缝挤出,一阵风似地跑上三号巷,他要去找凌楼,告诉他这个让人兴奋的消息。
方寸久和九哥蹲在台阶上,左一个右一个像两尊门神。方建中双手插在上衣口袋乐呵呵,两排雪白的牙齿形成上下咬合的城墙,严丝合缝把冷风挡在了舌头外面。
“钥匙呢?”欧阳诗用手整理抱被子时弄乱的头发。这几天酒馆没有营业,在帮忙筹备萧愉的订婚宴。方建中从上衣口袋摸出钥匙交到欧阳诗手中,“今天光头强太可怕!害我为咱家酒馆的杯子椅子桌子捏了一把汗!”
“他怎么说?”
“不办了!还说这婚也不结了,真是的,看着都是一副人的模样,谁知道那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人真的太难捉摸了。”
“那您就别想了!”方寸久站起来双手从后面搭在小头爸爸的肩膀上,九哥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两只前爪搭在他肩膀。“您先进屋休息吧!”
“还是我儿子说得对,我正要去睡一觉!今天起得太早了!”说完打了两个哈欠。
“也是,幸好结婚证还没领,订婚宴婚礼都还好说!”欧阳诗感叹了句跟着进了屋,“即便领了,也是那边做得太过了!”
说做便做,凌楼开着警局的车带着光头强通知在安居镇的亲戚,周金枝和萧望负责给之前没打通电话的几家打电话。
欧阳诗、杨燕和柳珍像先前一样在厨房忙碌,按照光头强的意思,晚上他们几家聚在一起吃个饭就够了。
第14章 姐姐要出嫁
整个安居镇被关在灰色竹笼里,大朵绒雪在空中飘撒,方寸久揉揉惺忪的双眼,拉开窗帘在心里惊叹了一声。这是飘在安居镇的第三场雪,前两场飘在安居镇人的梦中,都是在半夜偷着落的,第二日醒来漫山遍野都覆上了轻柔的白雪。
活在书本电视和想象的雪国中的方寸久,亲眼看看雪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下雪啦!”他套上外套等不及换鞋就跑到了院子里。
“小心感冒!”欧阳诗抓起外套去追方寸久。
落在睫毛的雪花停了超过三秒,方寸久徜徉在漫天雪花中。九哥嘴里哈着白气跑过来,抬头看着痴样的方寸久赶紧闭上了嘴。一人一狗安静地待在雪地,谁也不去打扰谁。
欧阳诗跟着方寸久的步子踩了几步,感到困难干脆深一脚浅一脚踩进了雪里。大片的白雪看得发晕,但她也顾不得了,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往外冲,终于如愿把衣服披在了儿子身上。“我去一趟萧望家!”她对儿子说。
凌穹一大早被杨燕叫醒,她高声喊了几声“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闭了眼又睁开,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眼里的干涩才有所缓和,昨晚为萧愉的事都忙到凌晨,脑袋里像有一团浆糊,昏昏沉沉的,为了缓解她放声唱歌,杨燕走到房门口回转身吼了句:“这么早你能不能不要鬼哭狼嚎,吵醒邻居!”
“还早什么早,都已经九点了!”她拿过闹钟看了一眼道。
窗户上结了厚厚一层霜,像是结霜的茅草,一碰就碎。她把脸贴在窗上哈了几口热气,又用手抠出一片。她见过的雪比吃过的盐还多,所以看见雪就如炒菜要放盐一样稀松平常,透过窗她看见站在雪地的九哥和方寸久,脑袋一瞬清醒,大朵的雪花簌簌,静静地看着一人一狗。
“上面的,能不能安静点!”萧望拖起扫把敲得天花板咕咚响,其实那声音完全和扰民没有一点关系,只是觉得这般宁静的早上应当有点声响,就放肆找茬。
“您才应该安静点!”萧愉顶着满头乱发倚在门框,暗蓝睡衣衬得她脸色苍白,实际睡眠不足三小时,睡眠不足连带心情也很糟糕,后来覃涛给她回过信息,称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会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在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还希望萧愉向岳父岳母道个歉,先稳住他们,后天,最晚后天他就亲自登门道歉。萧愉啐了一口,她知道覃涛渣,没想到能渣到这种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彻底放下心里的包袱,美美地入睡了,没想到似乎刚睡着,就被萧望这家伙给吵醒了。
“黄脸婆,难怪覃涛不要你!”他从床上跳下,拿着扫把在半空比划。
“再考不上你就回家种地喂猪放牛养羊!”
“做这些也不错,要不你跟爸妈说说,我早就不想读书了!”萧愉气得像个氢气球,手中的线只要放手就能飞上天。
小头爸爸站在霜花满窗的窗户前一个劲儿向方寸久招手,九哥看着窗户汪汪叫。方寸久这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急忙进屋上楼,自从脑袋出问题后,小头爸爸找人不喜发出声音,他叫谁就拼命招手,直到那人看见才会罢手。
“我感觉喉咙不舒服,脖子后面也凉得厉害,像有一个风扇对着我吹,我是不是感冒了?”他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时值冬季感冒流行期,方寸久的心里咯噔一声一落千丈,小头爸爸身边不离人的光景刚过,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即便是流鼻涕喉咙痛这样的都要引起重视,他走过去认真一看舒了一口气道:“毛衣穿反了!”
小头爸爸缩回脖子揪着衣领细看,“还真是。”雪越落越大,像筛子筛面。
老好人凌宪华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把电视机拍得“啪啪”响,“又没声音?”凌楼问。每次电视没有声音,只要拍拍后面就会好,这次他一连拍了好几下都没有反应。“没用了就换一个!”
“换什么换,没声音也能看!”他坐回沙发,“上个半吊子的学,不能靠学习吃饭,看电视没有声音下面的字幕我还是认识的!”他瞥了凌楼一眼,“你怎么还穿着那件衣服?”老好人只要看见穿套装的人就发怵,他自我嘲笑着说是之前去挖煤出事故后留下的后遗症。
“上班。局里要求的!”电视和凌楼同时出声,远压过凌楼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和正常的语气震撼人心。
老好人双眼盯着电视,一副既然如此,你就赶快从我面前消失的表情。
周金枝一大早起床,忙着分发为了宴席准备的蔬菜鱼肉。各家的年货因萧愉的订婚宴告吹一个早上多了好些。
转眼到腊月二十九,各家门前都贴上了火红的对联,大红灯笼也挂起来了,方寸久同萧望凌穹和齐磊章林生几个孩子在门前堆了十几个雪人,并且给雪人取了名字,有章医生、小头爸爸、老好人,几家的真人全部到了院里,纷纷说孩子们堆得好。
小头爸爸一高兴就说要给他们拍照,他有一部八四年德国产的拍立得相机,是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从他父亲那里得来的唯一礼物,从不轻易拿出来用。
“章医生,看见我的青花瓷汤碗了吗?”拍完照进屋,章医生坐在沙发上又捧起《本草纲目》,听到柳珍的话他慌忙擦书页上的油渍,可油已经渗透,把字迹都擦掉了油迹还在。
“你说什么?”他心虚着试探性地问了一遍。柳珍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厨房不是你的领地吗?我可不敢轻易靠近!”
柳珍看了灶台又在下面的柜子里找,“我记得不久前还用过啊!”
“肯定还在,丢不了!放菜盘的地方你看过了吗?”章医生正襟危坐,有模有样的指导着柳珍,“找东西就是这样,你越心急找的时候就是找不到,过段时间你不刻意找的时候它又出来了!”。柳珍忙里忙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最近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大不如前,许是被自己放在了某个角落也未可知,听了章医生的话,她觉得有道理,就没有继续找下去,过段时间就会跑出来,她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
章林生从外面进来,带进来一阵风雪,“还往哪儿跑,洗手吃饭!”他缩回在门把上的手,畏缩着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章医生鼻梁上的眼镜抖了抖,扶着眼镜靠近儿子。
“修好了吗?”他问儿子。
章林生拿着桌上的橘子剥开数着瓣数,“什么修好了没有?”
“汤碗!”章医生急了,他明白这死小子已经忘记。
章林生一个激灵记起汤碗的事忘了已数的橘瓣,那天他打算找方寸久帮忙出主意,结果走到半路就碰了壁——女人们从欧阳诗家出来看见自己的孩子以做作业为由都被嚷回了家。
“父子俩嘀咕什么呢!”柳珍站在沙发后,父亲儿子的脸色顷刻煞白,“快去叫你姐,吃饭了!”两个人都在心里打鼓,担心柳珍听见他们的谈话。
饭桌上还是静得出奇,比之前好一点的是,大家都在专心吃饭。
“感觉好长时间没有运动了,吃饭后去跑跑步?”章林生提议,他想单独叫上章医生去想想办法,这种独特的青花瓷汤碗,要想去买个一模一样的,几乎是不可能的,拿去修补,那也碎得太厉害了,想要修补得完全看不出来,根本不可能。
章立早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柳珍正吃得尽兴,似乎没有听见。“爸,去吧!”偏偏章医生没有吃透他儿子话中的意思,“不去。”章医生果断拒绝。
章林生在心里暗叫聪明如他怎么摊上个这么痴傻的爹。章医生不傻,也不能说他木讷,他只是反应比别人慢了几步。反应慢了的章医生做事尤其让人着急,让人恨不得在他身上装几颗炸弹。
“我也觉得要去跑跑步了!”章医生突然反应过来,章林生舒了一口气,暗想他要是还反映不过来,他得狠狠踢他一脚了。
第15章 姐姐要出嫁
章林生和章医生双手插在衣兜,并排走在巷子里,两人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神情严肃。自原定萧愉订婚第二天下过雪后温度一直维持在零下七摄氏度左右。天空灰蒙蒙,天接地一片白,上天吝啬得连一缕阳光都不施舍。
章林生专挑有雪的地方踩,脚下一路咯吱响。章医生吸了口凉气,“镇上有没有修瓷器的地方?”
零八年的安居镇古色古香,镇上遍布大小古玩店,根雕行,书法堂。镇上流行着一首歌谣,其中有两句镇上的人常挂在嘴边:“
安居镇上寻安居,根雕艺人季竹斐。乐业宅里图乐业,书法大师夏印藏。
安居镇系列《走到哪里是安居》中的人物
”
章林生两条腿抵得过人家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来镇上没几天,就蹿遍了大街小巷,把整个安居镇摸了个遍。但要问他警局在哪里,他心里明白就是说不出来,问他学校在哪里,他花三盏茶的功夫说出,绕得人晕晕乎乎,还不如不说,一句话总结,他就是个路痴。
“有,我去了,都说修不好!”当天他没到方家就碰了壁,拎着包碎片开十一路车到各个瓷器店,有的老板还细看一下,有的看见他手里的碎片连退几步请他出了店门。这年岁都不揽这样的细活,费时费力还挣不了几个钱。
来来回回两趟,两人走出巷口到了府门路,街上吵吵嚷嚷,章医生说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大不了就让柳珍彻底爆发一次,经了地震再历火山爆发,人生也就圆满了。
“那要说的话您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