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出现心形漏洞,所有的阳光都被填进了洞里。天空暗下来,一阵冷风裹着花架下的枯叶迎面打在凌穹脸上,她紧闭着嘴,以免砂石长驱直入肺腑。
杨燕端着一盆水,凌穹正迎面跑过来,她为了不撞上还带着伤的杨燕,步子一软脚踝一转改变了方向,与杨燕完美擦身。
杨燕心底的疑问还没解开,凌穹的自行车轮已经转出很远。
天空的心形越拉越大,里面透出蓝光,抬头看是一片蓝天。方寸久站在窗口看天,不一会儿这片蓝天里飘下絮状的雪。鹅毛大雪顺着风飘到他嘴里眼里,他像个木头人岿然不动。久违的雪,没想到第一天来就见到了。
杨燕站在床边换床单,“这么长时间都没睡过,”她又摸了摸棉絮,“好像没怎么受潮,今天先睡一晚,等明天——”
“下雪了!”方寸久说,“好大的雪!”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雪,他很想跑到外面,在雪中大喊几声。
欧阳诗走过来关上窗户,安居镇的天气果然多变,晒被子的打算顿时落空,“医生说了,这些天你不要吹冷风喝凉水,小心感冒!伤口发炎就麻烦了!”大朵的雪花在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外纷纷扬扬。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当时语文老师讲作文时说起飘在漠河的雪,他说他自己就是生在长在漠河的人。当他问到哪些学生看过雪时,全班除了方寸久和他的同桌,其他的人都举了手。
课后就有学生嘲笑他们连雪都没见过,同桌其实就是东北人,年年都在看雪,只不过他见方寸久没有举手他便没有举手。方寸久一直感激着他,以为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同桌的回答让人啼笑皆非,他说他以为是让做错题的同学举手,那时方寸久和他名列年级一二,所以无论是做错题还是需要把题再讲一遍,两个人从不举手。
生活中有意外,意外中有惊喜,我们在不知道理由时会感动于生活的美好,所以,让那不知情的美好持续下去多好,可人为什么总是想要去一探究竟呢?难道是为了证实缺憾也是一种美的话?
看了半天雪,反应过来时天竟暗了,腿脚发麻,他慢慢挪动步子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梦的解析》,随手翻了翻就没了兴致。手术后只要闭上眼就会做梦,醒来后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觉得很累。
时间仓促,家里的书都当做废纸卖掉,独留了一本他在医院用来打发时间的《梦的解析》,为何要去探寻梦境?现实已经够波折了,把已经经历的想透放下才是最迫切,也是最重要的。
屋里雪白,欧阳诗打开灯拎着药箱来给儿子换药,“快,躺床上,医生说你稍微活动活动就好,不然伤口该裂开了!”他放下书在床上躺下。镇上雪白灯光的灯与暖黄灯光的钨丝灯平起平坐,村里的农户家里还是以暖黄灯光为主,孩子做作业也要搬着桌凳坐在灯的正下方,这样才看得清。
“晚上再换吧!”窗外笼上了沉沉的夜幕。
“已经是晚上了,天都黑了!”欧阳诗指了指窗外说,方寸久看窗外,的确已经黑尽。没察觉也只能怪这个房子,灯太亮,自己白天黑夜还是能分清的,方寸久想。
纱布上渗出血,方寸久闭上了眼睛,漆黑一片,他有轻微的晕血。
“今天好短!”他说,当太阳向北回归线移动时,北半球的白天时长就会拉长,很奇怪,今天的感觉和书上说的一点也不相符。
“短就对了,以后咱们每天都要这么过!”欧阳诗专心致志的给他换药。
“晚上想吃什么?”
“不吃了,我想睡会儿!你记得给九哥弄个睡的地方,还给它弄点吃的!”喝了一瓶牛奶,他感觉肚子里很饱,什么东西都塞不下了。
“嗯。”欧阳诗没多说,换好药关了灯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
上课时教室里炸开了锅,难得在阳春三月看见鹅毛大雪,凌穹脑海里全是方寸久一家,忘了落在窗外的雪。
晚上十点多,雪还在下,借着路灯光能看清纷扬的雪花,“小心点,你慢点骑!”道旁的白雪映着路灯光,方便面紧闭着双眼。道上的雪经汽车摩托车众车碾压,出现两道黑色印记。
方向掌握在凌穹手里,速度在她脚下,任由方便面喊破了喉咙也没用,方向盘只有自己掌握才能随心所欲。
“骑这么快你赶着去投胎啊!正值风华正茂,我可不想死!”
“下车!”凌穹一声吼,停下车,“叽叽歪歪。”
方便面乖乖下了车,下车处正当风口,他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撒下清鼻涕一堆。下车后才看清,车轮碾过的地方雪已经融化,应该是撒了盐,骑快点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感冒了医药费你出!”他对着凌穹的背影大喊,“我又没说要下车!”
第20章 相逢是久别重逢
黑暗像一只巨兽将方寸久包裹,只在窗户处流进一星半点亮光,他摸索起床打开灯。
回到床上看着书不自觉睡过去,醒来房间依然亮着灯,口干舌燥,渴得厉害。他手肘用力慢慢撑起身体,打开卧室门,客厅里的一切焕然一新,欧阳诗在卫生间洗衣服床单。他小心翼翼走到客厅,自己倒了杯水,轻微动作都钻心的疼。
“怎么才回来?”杨燕站在台阶上。
凌穹放慢停车的动作,趁机瞟了几眼对面的房子,灯光明亮,熟悉的感觉涌上来,终于有了点人气。“以前不都是这时候吗?”
杨燕走下台阶伸长脖子张望,“齐磊呢?”
“在后面。”没等杨燕问下句,她快速进了屋。
“停自行车时磨磨叽叽,现在跑得倒快!”火炉上放着饭菜,她把书包摔在椅子上,“齐奶奶刚回去,估计还没来得及做饭,你去门口看着,齐磊回来了就叫他来这儿吃饭!”十点多下晚自习,回到家她要吃点东西才能睡着。杨燕也是怕她买零食吃伤了胃,向来很少给零用钱,晚上回家准备会准备好热菜热饭。
方寸久端着水杯站在窗前,他把窗户拉了个小缝,外面湿冷冷的空气拼命往里挤,杯里升起的热气扑腾腾打在脸上。
凌穹站在门前台阶看着对面的房子跺脚哈气,“你真是,没见过你这么不讲义气的人!”方便面喘着粗气跑过来,他屁股上湿了一大片。被凌穹责令下车后,他一生气,脚下一滑,就从路的右边摔到了左边。
“你怎么啦?不会是尿在裤子里了吧!”凌穹打趣他。
“不会是又在你家吃吧!真便宜了齐老婆子,每次都让我在你们这儿蹭饭!”方便面走出几步,又折转身快步进了屋,“还是你们家的菜好吃些,起码没把盐当水洒!”
杨燕从厨房端出水饺,凌穹迫不及待夹了两个放进嘴里,边吃边说:“我回来时还舍不得端出来!是不是亲妈?”
“也不知新搬来的那家睡了没有!”杨燕没有理会她,端了两碗放在桌上让孩子们吃,又进厨房用大瓷碗盛了满满一碗走向玄关。凌穹的耳朵陡然变成了兔子耳朵,闻声便动,“没睡,我进来时还看见灯亮着呢!”她扔掉筷子抢过杨燕手中的瓷碗,“您身体还没好,应该多休息,我去送!”
“这孩子,你慢点,别摔着!”杨燕看她那忙不迭的样子悬着一颗心,再加上道上覆了雪,更是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摔着。
方便面其乐无穷,面对凌穹他一贯认为独自享受的才叫美食。
方寸久看见楼下端瓷碗飞奔的凌穹,这个姑娘太过热情,热情得都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欧阳诗的冷对待。
敲门声响起,欧阳诗站起来,拿起门边未洗的干床单擦了擦手,放下盘上的棕色卷发去开门,凌穹满脸笑意站在门口,“白天我们见过的!”她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个漂亮又气质优雅的女人,叫婶婶显年纪大,叫阿姨对她这个名副其实的安居镇人来说拗口,叫姐姐又不合适,人家的孩子都同自己一般大了,最后便没有称呼,只说了一句见过面的话。
“有什么事吗?”她的长发像瀑布流泻了半边肩膀。
凌穹顿了顿,把手中的瓷碗端到她跟前,“这是我妈今天包的饺子,她叫我送些过来!”
“不用了!我们很少吃饺子!”欧阳诗冷着脸说。她是鼓起了多大勇气才重新走进这里啊,当年她看着兄弟姐妹一个个在眼前死去,嫁给方建中之后又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她喝着自己身体里的血走到今天,这些都无人知晓。别人都道唯一的女儿远嫁连父母也不管,是个不孝女,今日重新踏进这里,她是做好了承受冷言冷语的准备的。
“只是尝尝,我妈包的饺子可好吃了!她平常都不做的,嫌麻烦,今天是看您搬来了——我们才有口福!”她想今天这碗饺子无论如何都要送出去,不然太丢人了。
“谢谢!我们会好好吃的!”从欧阳诗身后伸出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瓷碗,方寸久出现在视野,脸上挂着笑容,声音不知是不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总之很温柔,她跟着方便面从小野惯了,自己也练成了高嗓门儿,方寸久的声音比陈奕迅的歌都好听。
“要别人的东西干什么!吃了几个饺子,以后只要有事就会找上门,咱们家比不得以前。”关上门,欧阳诗从他手中夺过瓷碗放在桌上。
方寸久没有回答,他在沙发坐下,“还是热的,我也正好饿了,咱们吃点吧!”他笑的时候嘴角像挂着冬日暖阳。
欧阳诗生气归生气,可谁叫她有这么懂事的儿子呢?在儿子面前她感觉自己是那么的不通情理,“好。”欧阳诗活下去的最大动力,就是方寸久,她转身走向厨房去拿洗好的碗筷,“爸爸醒了吗?”
“醒了,吃了药又睡了!”
“那让他多睡会儿,我们自己吃吧!”他用筷子夹了一个放进嘴里,露出幸福满足的表情,“您也尝尝,味道真不错!”
凌穹拍了拍自己的脸,原本就红的脸被她拍了几下就更红了,不愧是大城市来的孩子,声音好听,说的话都这么动听,热脸差点贴冷屁股的事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便面吃完坐在客厅等她,“你怎么还没走?”他撇了撇嘴,“这次考试的试卷借我看一下!”他和凌穹两个人学习成绩半斤八两,不同的是每次考试试卷只要发下来他就扔到了一旁,凌穹会听老师讲,也会做笔记,可就是不爱动脑筋,试卷上看着笔记满满,若问原因,她是一问三不知。
“全部?”
“英语,数学就可以了!”
“数学可以现在给你,英语卷子在学校!”
明天早自习就是英语课,一大早就要看见英语老师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他在心里吐了好几口鲜血,热腾腾的,冒着泡的。
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干净,凌穹想说自己还没有吃饱,转念一想今天再次得了句别人的谢谢,不吃饭也罢。长这么大,一点也不夸张,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谢谢,而且还说得那么诚恳。
“爸呢?”她问擦桌子的杨燕。
方便面一走,她忽然觉得家里有点空,便想到了老好人。“才想到问你爸!他去庆安了!”
“去庆安干嘛?”
“管那么多干嘛,还不快进屋学习!”她靠在沙发上像条鱼左摆右摆,“学习学习,整天都是学习,你干嘛要生我,干脆买个机器人得了!机器人每次都考满分,比我强!”
“我倒想买个机器人啊!可也要有钱才行!买不起哟!”她边擦桌子边喃喃自语。
“碗呢?”走到卧室门口杨燕问她。
“什么碗?”
“什么碗?你说什么碗!”
“噢,不是你叫我送过去的吗?”
“是叫你送饺子,可是你要把碗拿回来啊!你个傻姑娘——”
凌穹心里暗喜,这就是她的高招,有个理由去拜访邻居了!“明天去拿还不是一样!我去拿,我去拿还不行吗?”
晚上的风贴着地面哀嚎,撞得玻璃放出去又收回来,玻璃惊动整面墙好像也在动。方便面卧室的窗户原本是木窗外面钉着白色胶纸,经不得风吹雨打,齐奶奶为了能让他更好的学习,就在木窗棂内部装上了玻璃,哪想装了跟没装一样,以前是胶纸响,现在是胶纸和玻璃一块儿响,前推后搡搅得人心神不宁。加上他卧室后面是一片竹林,响动更甚。
下了整夜的雪,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凌穹揣了两个热乎的鸡蛋在裤子口袋,一边一个。杨燕受伤后她每天的早餐就自己负责了,图方便,她有时候早上吃两个鸡蛋,有时候干脆不吃。
“方便面!”见路上没有足迹,她绕到竹林对着窗户大喊,方便面被外面的风扰得鸡叫的时候才睡着,闹钟响是响了,被他关了扔到了床底。
梦中凌穹张开嘴化作狮子对他咆哮,他从梦中惊醒,窗外果然有凌穹的声音,只要梦见凌穹,准没好事。
“方便面,上学了!”凌穹在外面喊,他揉了揉眼,窗外漆黑,前几天起床窗外明明有了微微的亮光。“天还没亮呢!”
“六点都过了!”他慌忙拉开灯,桌上的闹钟却不见了,他记得自己是关了闹铃的,却不记得把它扔到了床下,“六点过多少?”他边穿裤子边对着窗户喊。
“六点过十分!”学校六点二十上早自习,“你等等我!”他抓起床尾的衣服就往身上套。发未梳脸未洗牙齿没刷,书包里也是抓住什么就往里面扔,想起踩着高跟鞋的英语老师就胆寒。
“你没骑车?”他看见站在院外的凌穹的轮廓问。
“今天我可真不敢骑!”没办法,两个人只好跑着去学校,还是迟到了几分钟,方便面最可怜,书包里装的全是他奶奶带回的宣传单。
第21章 相逢是久别重逢
老好人背着黑色双肩包从客运站走过来,每一步走得小心又沉重,他身高一米八三,在安居镇这个不显眼也不起眼的小镇,他的海拔算很高,走在人群鹤立鸡群。手长腿长脖子长,身材基本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看着倒不突兀。当然那是之前,这几年背有些驼,看起来身高就下降了一个层级,也有了啤酒肚,穿冬装看不出,夏装宽松也看不出,五十多岁的人了,身材怎样已无伤大雅。关键是老好人的眼睛很僵,只要眼僵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显得僵,这样看着整个人都显得木讷。
杨燕在门前扫雪,看见老好人脸上露出笑容,把扫帚放在一边走过来问他,“路上还好吧?”
他点了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杨燕走过他身边,拉着他身后的凌楼左看右看,“瘦了,你怎么变这么瘦了?”杨燕笑的时候他就该怀疑了,自从有了孩子,她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笑过?把所有的笑容和温软言语都留给孩子们了,虽然已经适应,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老好人转身,看着他身后几乎与他同一海拔的儿子,惊奇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杨燕的话一出口他吓了一跳,“你真的和我一起回来的?”凌楼在巷口碰见凌宪华,一个从东边来,一个从西边来,从东边来的凌楼看见了从西边来的老好人,老好人低着头若有所思没看见凌楼。他的背变驼也就是近几年的事,较之前矮了一大截。变驼的老好人走路像是鸡啄米,一个劲儿看着地面。
“我在巷口看见您,没忍心叫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