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楼扶着杨燕进屋,老好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还好我坚持生下了凌穹!”他在后面自言自语。声音也足够大,是说给他的妻儿听的,当然无人理他。
凌楼放下行李就跑出去拿起扫帚扫雪,他是闲不下来的人。整日看书觉得浑身不自在,就报了警校,毕业后考了安居镇的派出所,由于报考人数少,加之自己也努了力,他如愿考取。
老好人啃着胡萝卜,单看他的五官,绝不可能想到他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三的壮形大汉。他有两颗兔牙,未到结婚年龄之前他一直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脸加上那两颗兔牙就是标准的好好过日子的人的长相。
后来经人介绍相继见过几个姑娘,基本由于他的兔牙造成他吃相的难看而告吹。吸取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他见姑娘不约饭馆。不约饭馆又出现了问题,他的兔牙影响了对方看风景的心情。如此反复,他自暴自弃了很长时间。
自暴自弃后他一气之下先是跑到河北挖了两年煤炭,煤矿坍塌他死里逃生,他记不清同被压在矿下的人的模样,被埋在下面灰头土脸黑漆漆也看不见,头顶的矿灯晃过时他看见那人穿着一身橘黄工装,后来只要看见上下颜色一体的衣服就敏感,特别是颜色鲜艳的。死里逃生后到西安当了建筑工人,到西安后他先是认识了陈烁,豪旷的东北汉子,正直讲义气,后又认识了杨燕,杨燕不嫌他的兔牙碍眼,反而觉得可爱。
“陈烁怎么样了?”杨燕问。
老好人倒了杯开水,杯子里的水热气腾腾,迷蒙了他脸上的哀戚神色,“去了!死的时候那双手哟,上面全是老茧!我在旁边看着都心疼,腿上也全是冻疮!”老好人吸了吸鼻子,“人原本就这么脆弱!几天前看着还好好的一个人,一个夜晚又是另一番景象,变成人真没多大意思!”他想到杨燕受伤后陈烁顶着大雪从容坪赶来看她的情景,彼时陈烁在容坪组建了家庭,有一个女儿在读初二。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苦命人!”陈烁之前结过一次婚,婚后带着媳妇儿出门打工,结果媳妇儿跟着别人跑了。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全给了母亲治病,治也没治好,纯粹砸进去一大笔,用陈烁自己的话来说,用钱买了个心安,即便母亲已经离去,自己心里没有漏洞,也挺好的。
“葬礼什么时候,到时候你去一趟才行!”
“那么远,再说道路又还没全通,谁愿意拖个死人?火化了!说是也不会办葬礼了!”
“那骨灰总之是带回来了,管他办不办葬礼,你去一趟才行!”
“去过了!”把人送上山的事,挖坑填埋几个小时而已。
“死人埋人都是一瞬间的事!”老好人没有再说话,去肯定是要去的,他摸出去医院看陈烁时他大舅子给的一支烟,是支只见过没吸过的雪茄,在电视里见过。和杨燕结婚后他就戒了烟,一晃二十多年就这么飘摇而过了。
烟跟着他颠簸到安居镇,没有弯折,尾部里面的烟丝被挤了出来。他站起摸到灶台,从第二层的纸盒里拿出打火机,雪茄没在手中,他只好拿着打火机回到了沙发。
“我出去透透气!”想到杨燕刚出院不久,他拿着烟到了外面。院子里的雪扫了大半,没有看见儿子。
他沿着三号巷一路向北,杨燕受伤后陈烁来过三次,天降大雪,道路不通,那三次来得何其艰难。两人一起喝了酒,他还劝他要想开些,人生路上的大石头小石块都有,总要怀抱希望,因为没有大石头小石块的铺垫,何来康庄大道?最后一次来了后不声不响留下了五千块钱,手头本来就不宽裕的陈烁,是怎样东拼西凑来的这笔钱啊!
路上没有人走,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上,感觉很冷。他停住脚步,火机打总打不燃,他以为是风的缘故,立起半边衣领偏头,可打火机还是打不燃,里面的气却是满的。“水货!”他抱怨了声把烟架在右耳朵上继续走。
北去之路也只齐奶奶常去,过去走青石板小路上台阶就到了自家田地。
欧阳诗彻夜把屋里收拾了一下,她出来扔垃圾时看见走在巷子里的老好人,老好人也看见了她,“欧阳诗,对吧!你是欧阳诗,咱们是有多少年没见了!”
欧阳诗垂下眉,转身准备进屋,老好人跨到她前面,“听说欧阳老师家会有人来住,真没想到是你回来了!”见她没有反应,又补充道,“我,”他咧开嘴,惊现两颗兔牙,“兔牙!”
“我知道是你!”欧阳诗很平静地说,顺手把垃圾扔进了院墙外的垃圾桶。
他赶紧收了兔牙,“你怎么回来了?”
“想回来就回来了!说到底这里也是我的家!”
老好人略显尴尬,“对对对,这是你的家,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还没等老好人反应过来,门已经重重关上。
老好人摇了摇头,“这丫头!臭脾气一点没改!”
踱回院里,小部分雪仍在,“这个臭小子,半途而废怎么能把一件事做好!”
凌楼手里拿着几节粗绳很满意的走过来,老好人躬身想捡起竹扫帚把剩下的雪扫完,没想到只捡了根竹棒在手里,耳朵上的雪茄也掉进了雪里,他捡起雪茄抬头时看见拿着一截毛线的儿子。凌楼扫到一半,竹篾断了,扫帚就散了,他双手握住一把竹枝扫了会儿,实在受不住就去后院找绳子。
“坏了,需要重扎!”
老好人把竹棒递给他,很自觉地进了屋。
“旁边有人住进来了!”杨燕在纳鞋垫,天气一直不放晴,那天和齐奶奶谈话时还以为第二天要出太阳,没想到当天就下了雪,被子也没晒过。出院后她实在找不出能做的事,只能纳鞋垫来打发时间。手上的活计,也不吃力。
“欧阳老师的女儿欧阳诗!”老好人在她身旁坐下。
“记得这么清楚?”
老好人看了她一眼,“想什么呢!就她小时候见过,她那时只知道笑话我,成天围着我叫兔牙!后来你不也知道吗?欧阳老师夫妇老念叨。葬礼上,你不是也见过的吗?”杨燕自然听过欧阳诗这个名字,可以说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她何尝不知道她是欧阳老师夫妇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小女儿,也是剩下的唯一的女儿。
“现在看她,感觉和那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他记得那时候欧阳诗最爱笑,笑声可以传到舟山群峰再绕回来。
“人总会变,何况过了这么多年!”杨燕在头发上磨针。
方建中早已经醒过来,醒过来后他反锁了房门,任欧阳诗和方寸久怎么叫,他在里面都不开门。他缩在墙角,眼前是无数叫喊的工人,不是血淋淋,是泪流满面,泪流满面最是催人断肠。
“爸,”方寸久高声说话,扯得拆线不久的伤口生疼,他眉头紧锁,“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不怪你,你先开门!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说。你不是最喜欢下棋的吗?出来我陪你,陪你下一整天都可以!”
“都怪我没有看好你爸!”欧阳诗语带哽咽,她千辛万苦把他带到安居镇,可不是为了让事情变成这样。从昨天踏进这里,她就一直收收捡捡,早上给他喝了药心想他会昏睡一阵的,就没怎么管他。
“你在这里,要一直跟他说话,我去找人!”他对欧阳诗说。
九哥从它临时的家——一个大纸箱走出来,眼里含着泪水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方寸久脸色发白,伤口火辣辣的,肯定又渗出了血。
“可能吧!”老好人说。
“你好,能不能帮帮我?”凌楼刚把扫帚扎好,方寸久一步一歪斜地走了过来。
凌楼放下扫帚走到他跟前,“有话慢慢说!”
方寸久舒了口气,捂着伤口的手没有放松,“我爸,我爸把自己锁在门里了!”老好人和杨燕闻声也走了出来。
杨燕看方寸久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还以为是天气冷冻的,她对老好人和凌楼道:“你们先去看看!”话刚说完,方寸久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第22章 相逢是久别重逢
天空黑惨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今天不去接老婆子了!”方便面说,“那天是白跑了!”他同凌穹一阵风跑回了家,跑到门口正好看见倒地的方寸久。
杨燕的身体也还没有完全恢复,蹲下都觉得费劲,“快打120!”凌穹大叫。杨燕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打了电话。
“来,帮我一把!”在凌穹的帮助下,方便面背起方寸久冲上了三号巷,颠簸让方寸久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放我下来!”他气息微弱。
“马上就到医院了!真是,还打什么电话,等救护车来多浪费时间!”从三号巷口出来右转直走两百来米就是医院。
“妈,您慢慢来,我们先去!”凌穹看见自己手上的血吓了一跳,擦在哪里都不合适,只得伸出手晾把它晾在风中,她跑出几步想到还是去个大人好些,又折身扶着杨燕紧赶慢赶前面的两人,他们到的时候救护车刚出发。
几个人也顾不得知会救护车里的司机,心思全在方寸久身上,“救命啊!这里有人受伤了!”凌穹站在大厅大喊。三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蹦出来了!尤其是方便面,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好在他学校菜市场家里跑惯了,背着比他高的方寸久一秒都没耽搁便来了医院。
三个人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幸好方寸久没有大碍,伤口裂开,流血过多,而且有轻微发炎。“等着车去就好,这样背过来太颠簸,病人刚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矮胖的医生说。
“那时只想着救命,还等着你们的车去,谁知道你们哪时才会到,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难不成等着血一直流?”方便面嘀咕,“又不是水龙头,开着让血一直流。”
医生看他孩子模样,给了他一个不满的眼神,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杨燕长舒一口气,瘫坐在长椅上,小小年纪遭遇了什么事情竟然断了几根肋骨还刺穿了肺叶?这孩子真是够苦的。
欧阳诗站在门前一个劲儿地说话,连喘气都觉得是多余的,生怕停顿的当儿方建中做出傻事,说着说着她不自觉的流下了眼泪,鼻孔里也来了鼻涕,“人在哪儿?”凌楼看见欧阳诗刹住脚。
“您先让开点!”欧阳诗退到后面,凌楼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完全没了动静,“怎么样?”老好人问。
凌楼摇头,“没有动静!”她站到一边,抹掉了脸上的泪,儿子丈夫躺在医院时连流眼泪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哭出来心里倒觉得好些了。一直以来都以为不流泪就足够强大,殊不知流泪也是宣泄的很好方式。两人向后退了几步,老好人嘴里轻声倒数着“三二一”一齐踹在门上,门动了两动,两个人又轮番撞了好几下依旧没有撞开。
欧阳诗拿来锤子扳手起子,凌楼三下五除二撬开了锁。
房里很暗,窗帘被拉上阻挡了外面本就夹杂阴云的光线,方建中晕倒在墙角的地上。
急救声由远而近,呜哇呜哇地吵得人心慌,欧阳诗暗想自己也没叫救护车啊!“有人吗?”车上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人穿着白大褂,另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在凌家院里高声喊。
“这儿!”凌楼跨到外面院子里,向那几人招手。于是几人一起把方建中送上了救护车。
欧阳诗到医院时,正赶上方寸久的救治医生走出急诊室同杨燕几人说完话,“谁是病人家属?”一个模样还是小姑娘样貌的护士问。
“我。”欧阳诗急忙跑过去,看见凌穹几个人才明白,里面躺着的人是自己儿子。她扶着墙站了会儿,稍稍缓过来一些。经过这番波折,亏得杨燕提醒,凌穹和方便面才想起要去上学,迟到被训是免不了了。
“你妈呢?”老好人在医院门口遇见凌穹,先是吃了一惊,他还算镇静,立马问了他妻子如何,“一楼右转,急诊室!”凌穹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听见“急诊室”三个字老好人一下子懵了,这才出去多久,不会是又要进去吧?耳畔像有成团的蜜蜂吵闹,他晕乎乎右转,前行,看见他妻子的瞬间眼睛顿时亮了。“你怎么样?没事吧!?”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杨燕跟前,前一次事故吓破了胆,如今已草木皆兵。
转眼就到了下午收摊的时候,齐奶奶在小摊前缩着脖子等待,望眼欲穿。赶场的人基本都回了家,看最后一位顾客走出后,她也站起来收摊,还没收摊的都是菜市场旁边的住户。
“今天孙子没来?”旁边一个矮胖的妇女问她,她专卖蔬菜。
“来的,估计老师拖堂了!”
“我打了个豆腐,”女人提着两块豆腐过来,“您回去和孙子做了吃!”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我拿您的八角花椒就更不好意思了!”
杨燕回到家休息了一会儿后就在厨房忙碌,老好人给她洗菜切菜打下手,“把这房子租出去吧!”杨燕未受伤前,俩口子就计划着出租事宜,杨燕手中的锅铲停住片刻后又在锅里搅动,他们在三号巷对面新修了一幢两层平房,装修在年前就已经完成。现在凌楼连个合适的对象都没有,他们想着自己住旧屋,把新修的平房出租,收点租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此刻老好人不说出租平房,倒说起了要出租这栋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房子是木墙瓦房,老鼠多,夏天蚊子也多。
“出租这房子?”她的手在空中扬了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谁会愿意出钱租住这样的房子。
“我想了想,你的身体还没痊愈,凌楼在镇上找到了工作,住了半辈子的老房子,下半辈子总不能还住旧房子吧!再说又不是没有新房!”
“这房子以前还不是新房子!”孩子们说她不会享受,总是亏待自己。她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要说有她不满意的,就是凌穹的学习。
她拿出保温桶,从客厅的炉子上盛出鸡汤,“吃完了饭给医院的孩子送去!”老好人把洗好的白菜放在灶上,“什么孩子,人家也有名字的好不?”
杨燕看着他,“你又知道!”
老好人把保温桶盖拧紧,“在医院听医生都说了好几遍,我说你这个脑袋啊,一天怎么不装事!”
“我还要装什么,我脑袋里全是一家人的一日三餐,还有凌穹的学习,她马上就要高考了!”
“她马上就要高考了?”老好人猛转身,女儿上高中仿若还在昨日。
“还说我,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她今年六月要参加高考嘛!我知道!”他以为凌穹还在高二,最近一直晕头转向,日子过得日夜颠倒。看着窗外白皑的雪,清扫了他脑海的一团浆糊。
“还有凌楼的婚事,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她拿着汤匙走到老好人跟前,“你不是认识镇上一个姓李的媒婆吗?你问问她有没有和凌楼年龄相仿的!”
“知道啦!我改天问问!”他即刻拿了话搪塞,“锅里,菜要糊了!”
老好人吃完饭提着保温桶出来,在院门口碰到收摊的齐奶奶,天空又飘起了细雪,他紧了紧领口,齐奶奶左等右等等不来孙子,知道即便自己不回家,饭总少不了他吃的,不过还是要回来看看就回来了,“这么晚了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