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站在闪烁的广告牌前,略微垂头,明显还在思考。
张博文想想,还是问出口:“林川你想过远点儿的事情没有?”
“什么事儿?”
“高考之后,你和丁遥。”
“当然。”林川抬头,脸上总算多了些神采,道,“她的成绩去北京不是问题,我们还可以一起学习。”
张博文平时脑子跟不上趟,这种东西却拎得门清。他道:“林川,问题不是她的成绩能不能去北京,是她家里人让她去吗?”
“为什么不让?”林川很吃惊,“她成绩那么好,上清北都是应该的,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她家里人又不是脑子有病。”
张博文心里叹气。
好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啊。不像他,家里各种亲戚的一笔烂账和千奇百怪的婚姻问题,听了不知道多少。
“林川,你好好想一想。丁遥有把他们当成是家人吗?”
林川本能反驳:“那是他们不把丁遥当一家......”
他忽而一顿,明白过来。
张博文无奈道:“你也发觉了吧。”
是的。
既然都没有把丁遥当成是家人,那又怎么会在乎丁遥到底会不会受到最好的教育?更别说北京还意味着更高的消费水平,那一大笔钱的支出,他们又凭什么就愿意了?
“国家不是有很多助学贷款吗?我也能凑一点,反正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林川道。
张博文低头看了看他那双限量版球鞋,没说话。
“我还能去当家教,毕竟有清北的头衔在,在余江肯定很多人愿意找我补课。实在不行,我爸妈肯定也愿意帮忙......”
张博文实在听不下去:“你觉得丁遥能愿意吗?”
她当然不愿意。
平时连在家里拿钱交饭卡,她都要一笔笔记在本子上,想着等以后工作了还。更别说同意让林川父母供她了。
“那就当我们家借她的好了。”林川道,“再不行,我们按银行利息算,她总不会拒绝了吧。”
“好,那就假如这一切都按照你的设想,钱的问题解决了。叔叔阿姨呢?他们会怎么看丁遥,会怎么看你们?就算这些问题统统不成立。丁遥如果以后不愿意回余江呢?那你们怎么办,你家不要了?”
“那当然搬走了。”林川想也没想道,“以后我好好工作赚钱,也可以把我爸妈接走的。”
张博文有种无力感,林川天真到这个地步真是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了。
他父母的意愿,他完全默认是跟随的,可用脚想也知道,哪有人在一个地方安稳富足地生活了半辈子能一点留恋没有的?就算他们再喜欢丁遥,知道自己要为了丁遥去委曲求全心里终究是个疙瘩。
丁遥呢,现在的家庭情况就已经够不顺心的了,以后怎么可能还重蹈覆辙。在这种事情上,就是一点点的阻碍,她也会退缩的。
可是林川太认真了。他相信自己,相信未来。他现在的脑子里只有丁遥,没有合适。说白了,他现在沉溺在自己的畅想里,根本意识不到问题。这种情况说再多都是白搭,刚那些话能在他脑子里留个印象都算好的了。
但谁又能说这样不好呢?
张博文忽然觉得自己想法这么老气横秋,好丢脸。
他们这个年纪不天真多可惜啊,而且也许真能感天动地,克服万难呢?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由衷地感叹:“诶,你这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样子,真让人羡慕。”
4.
北风袭来,割得脸生疼,天气预报说,今晚又有一波冷空气。
刘东缩了缩脖子,拽着手套上破掉的那块往前,将手伸进口袋里,沿着烂掉的荷包底在棉服里摸钥匙。
年迈的卷闸门锁轴转动得很是吃力,发出轰隆隆的噪音。
“吵死了!”
几乎是门拉起的瞬间,怒骂就和酒气一同劈了过来。
刘龙富不耐烦地踢了脚地上的酒瓶子,骂骂咧咧道:“真他妈扫兴。”
瓶子咕噜噜地滚到墙边,发出的声音同样刺耳。
刘东一言不发地转身拉好卷闸门,沿着墙壁往后头走。
“站着。”刘龙富又一声大吼,抄起桌角的秆称,“你他妈长本事了,老师电话都打家里来了。老子让你念书,一年花那大价钱让你竞赛,你搞什么?哪个叫你退出的?哪个准你退出的?”
刘东还是不说话。
没必要跟个酒疯子辩论。
酒喝得太多,刘龙富头一跳一跳的疼,胸口被块石头压着一样,整个人都觉得特别压抑。
他敲了敲头,盯着面前倔强站着的儿子,越看越觉得厌烦。
像无数个过往的日子一样,刘龙富走过来,称秆上吊着的铁坨子摇摇晃晃。
刘东麻木地转过身去,将书包裹在外套里,紧紧抱着。
“老子打死你个逼养的。”
刘龙富尽情发泄着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他愤怒于刘东那不知好歹的仗义,不满他的沉默寡言,更恼怒自己权力受到的反抗。
到后来,这场教训又混合了些别的,一些纯粹的对生活的怨恨。
“要不是为了你,我日子不晓得多快活!”
是的,就为了养这个孩子,他牺牲了多大啊!尊严、时间、还有青春。他的一切都被毁了,被这个孩子,被他那个不要脸的妈。
她哄得他放下一切私奔来到这里,又丢下着一大家子人跑了,让他一个人做着丢脸的工作,养这个没用的孩子。
都是他害的,都是他们害得。
他们把他毁了!毁了!
刘东望着面前的墙壁。石灰受了潮掉落,水泥日复一日的消磨,隐隐要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墙。
他忽略掉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逐渐感受到落在身上的力度越来越轻。与之相对的,刘龙富的骂声也更加难听,只是中间多了好多喘息。他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去弥补动作上的后继无力。
他老了,开始力不从心了。
这个认知让刘东感觉到了快乐,一种即将刑满释放的快乐。
刘龙富终于停下,他气喘吁吁,胃里泛上来的酒精,烧得喉咙有些痛。刘东还是那个样子,面对着墙壁站着,疼痛的身体缩在一起,在阐述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回到方桌旁边坐下,举起剩下的半瓶啤酒咕噜噜往下灌。
“老子养了你这么些年,供你念书是要享福的,不是看你表演公平的。你以为自己做点奉献的事儿就能跟别人一样吗?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他将酒瓶往地下一扔,玻璃渣子崩得老远。
刘东已经形成了肌肉反应,在门口拿来扫帚,沉默地将地上的碎片扫起来。
刘龙富仍在骂骂咧咧:“看你这样子就来气,跟你那个妈一个晦气相!”
刘东握紧了扫帚,头垂得更低。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讨打,怪你那个妈,把那个赔钱货带走了,留你一个在这里。”
刘东终于忍不住了,看着刘龙富,眼中满是愤怒。
“她走了没带你,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刘龙富却没有生气,他忽而发觉了另一种折磨人的方式。
刘东不说话,抱起地上的书包,往后面走。
“你跑不掉的,你出去了也要回来!你不回来,老子就去你学校,去你公司。你要养老子,一直养到死!”
身后刘龙富爆发出一阵得逞的笑声,恶心得他想吐。
刘东低头看着怀里的书包。
他会离开的。
他一定会。
5.
丁遥看着那黑漆漆的显示器,竟然有些不适应。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很快就被脑子里要抓紧时间做题的念头覆盖。
一道有点难的数学题,她怎么算得出的数值都奇怪。
丁遥没有犹豫,撕了张草稿纸,将题目誊在上头。
这段时间通过实验,他们已经发现了,挂断“视频”的条件跟拨通差不多,只是时间有点差异,挂断更久一点,需要 34 分钟。
起初丁遥还有点不习惯,因为画面消失以后,还能听到对面的声音,所以有种在电话自习的感觉。
后来慢慢就自在了,遇到没有把握的问题,还会读给薛问均,听他思路。
好几次,题目没讲完,通道就关闭了。这种情况下,薛问均就会写好答案,放在桌前,传给她。
今天也不过是倒转了一下。
丁遥将相机固定在屏幕上,将纸摆在显示器前,又换了门试卷做。
没过多久,黑屏的显示器忽然亮了。
丁遥惊讶地转头,看到同样惊讶的薛问均的脸。
薛问均刚洗过澡,就穿了件宽松的半袖,五官带点潮意,不似寻常时凛然紧绷,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有点炸毛。
丁遥倒也不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毕竟在跟他联系上之前,她可是默默“偷窥”了很久的,比这更随意的样子都见过,但那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现在这猝不及防的“视频”多少有点尴尬。
薛问均道:“你......我不是说了你不用等我的吗?”
听到问题,她举起桌上的纸条,示意道:“我是准备问你题目的。”
“哦。”薛问均围上件外套,拿起笔,“那你说。”
丁遥将题目念给他。
两人一起在各自的草稿纸上演算着,直到完全解决。
“今天有问到什么吗?”丁遥问。
薛问均脸上有些疲惫:“问过了,他们九月来过余江,十一月份全家都过来了。而且,他们搬来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家在这里,能有个照应。既然在你的世界里我们已经搬走了,他们估计也不会过来。”
那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抽个时间去跑一趟南巢找杨文龙了。
两个人简短地交流一番后,盖上了相机镜头。
“丁遥。”薛问均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我们来聊天吧。”
在那场无聊冗长的饭局后,他有点想见她。
明明已经留了纸条,明明知道她会在看书、在学习,还是想要试一试。
假如呢,假如可以见到她呢?
结果真的见到了。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满脸的错愕像是一直被吓懵的小猫咪。
那一瞬间,薛问均就觉得好像被拽住了。原本漂浮在半空中停不下来的候鸟,忽然就遇到了最合适的栖息地。
一片净土般的栖息地。
“啊?聊天?”
“嗯。这么长时间总是在找凶手,太累。”薛问均语气轻松不少,“我也不想以后你再想到我,满脑子都是谋杀案。所以这半小时,我们不要再提凶手了。”
“好啊。”丁遥笑起来,将做完的卷子折起来收好。
说是要聊天,谁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薛问均选了张唱片塞进 CD 机里,没有连耳机,直接播放。隔着相机穿越过来的歌声,像经过了几轮转播,变得不怎么清晰。
“We hit a wall and we can't get over it
Nothing to relive it's
Water under the bridge
You said I get it
I guess it is what it is ……”
“这是什么歌?”
“《It is what it is》”
“谁唱的?”
“一个乐队,叫 lifehouse,译名是生命之屋。”薛问均介绍道。
丁遥没听过这个乐队。
薛问均见怪不怪。
这支摇滚乐队本来就很小众,名气也不高。
丁遥往回找补:“我听的乐队也冷门,五条人,你听过没有?”
“没有。”薛问均老实回答。
即便早有预料,丁遥心里还是失落了一下。
“诶,正常啦。不过我有预感,他们会红的。”
“你手机里有吗?我想听一听。”
“有是有。”丁遥有些迟疑,“但是我不能保证你就会喜欢。”
“放吧。我想听听看。”薛问均语气平静。
丁遥不再推辞,用手机放了自己最喜欢的那首《晚上好 春天小姐》。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林川他们都不大理解她的喜好,觉得五条人不够摇滚也不够民谣,歌词不美,也不朗朗上口,只有旋律堪称魔性。
丁遥其实不懂那些,什么编曲、flow、大俗大雅的,她都不在乎,她喜欢五条人的原因很简单――熟悉。
他们的口音跟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很像。
所以每次听到那种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唱腔时,她就好像被拉回到了在外婆家的时候。
院子里种着桂花,等到十月,风一吹就扑簌簌地往下掉。外婆总会在树下铺好塑料纸,招呼她一起摇花。
小学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叫《桂花雨》,里面写的场景,亲切到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写的。
她不自觉说了很多,薛问均一直在听,自然地说:“好,我明天找找看。”
“不用。”丁遥疑惑道,“你找他们做什么?”
薛问均顿住笔,看着手掌下的草稿纸。杂乱的圆圈占据了所有空隙,交叠着叫人眩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好像潜意识里觉得她提了,就要去找才行。
22.抑制剂
第五章
1.
南巢中学往南走个两公里就是五里路菜市场。
天还没亮,这里就已经热闹了起来。新鲜的蔬菜上沾着寒露和泥土,河鲜搅弄一盆清水,散发出腥臭。
猪肉摊前,男生举起手里的刀,咚咚两下,便将连成一片的骨头分离开。
他年纪不大,头发拢在塑料浴帽里,只穿一件薄薄的球衣,上面印着数字号码,胸前的皮围裙磨损得严重,一块儿光亮一块儿无的,耷拉下的一些皮子摇摇欲坠。
“老板,给我来二斤里脊。”
“好嘞。”男生爽快地应下来,手起刀落间,斤两丝毫不差。
送走了熟客,他抬起胳膊蹭了蹭额角的汗,露出帽子底下几撮亮眼的红。
斜前方隔了一块蔬菜区,薛问均站在那里,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查勇亮。
他是来碰碰运气的。
这两天,??他没有再联系丁遥。
一是因为丁遥这周末就要做三模了,二是因为心虚。
那晚最后,他只编出来一个“看看我们两边有多少相同”的烂借口来,也幸亏丁遥没有多想,非常之坦然地接受了,甚至有来有回地表示,自己也要去查查看有没有 lifehouse 这个乐队。
他用空闲时间跑了好几家菜市场肉店,想着兴许能遇见什么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