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过很多次家长会,他不说每个家长都能跟同学对上,那也记了个脸熟,假如对上了一个,也算是个线索。
预想不错,现实也很赤裸,哪有那么多人给他偶遇的?
薛问均不是没想过其他门路,比如蹭一蹭吴佩莹的警务系统找找人。
但吴佩莹只是临时工,而且辖区仅在余江,跟南巢一点关系没有。
薛问均只得继续用笨法子。
来五里路也是想着能在刘东那里问出点什么,没成想,刘东还没找到,先看到了查勇亮。
2.
刘东身上疼了好一阵子。马上要到冬至,肉摊那边脱不开人,他只歇了一天,就又过去帮忙了。
刘龙富回收旧衣服的活儿赚得不少,但大多被他拿去喝酒了,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拿几个子给他。
刘东心里清楚他是指望不上的,想尽了法子自己保自己。
刘龙富说得好听,实际上竞赛队的钱一分都没掏过,有一部分是刘东申请的助学金,另一部分是刘东借来的,以后还得还。
紧赶慢赶到了摊子前,竟望见了查勇亮。
刘东心里有些别扭。
查勇亮也看见了他,原本就黑的脸又更黑了些。
“小东来了啊。”查父从门面里出来,背上背着半扇新鲜的猪肉。
刘东赶忙过去帮忙。
查勇亮冷不丁伸手将他推开,冷冷道:“这可没衣服给你换。”
刘东顿住脚,胡乱地将棉衣和校服剥下来,放在一边。抬起头,查父二人已经合力将那扇猪肉挂起来了。
“哟,小东,你这衣服怎么了?”查父指着他的肩膀问。
刘东垂首,这才发觉身上的毛衣不知什么时候破了道口子,看上去像一张咧开笑的嘴。
他局促地将那两瓣“唇”捏起来,小声道:“可能是在哪里绊的。”
“哎哟哟。”查父冒出句无意义的拟声词,似乎是惋惜,之后便不再说话了。
查勇亮将身上的围裙解下,摔在砧板旁,蹲在墙角洗手。
刘东走到查父身边,将查勇亮撇下的围裙浴帽全部穿好。
人越来越多了,查父查母也齐齐上阵,三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闲在一边的查勇亮倒像个外人。
他估摸着时间,从房间里推出自行车。
“你别走啊。”查父叫住要走的查勇亮,“等会儿骑车带小东一起。”
“我车没后座。”查勇亮回。
查父骂道:“放屁。你上次带小姑娘怎么带的?”
查勇亮不说话了。意思也很明显,就是不想带刘东一起。
查父又骂将起来,倒没说多重的话,无非就是查勇亮臭脾气,还不好好学习,远没有刘东懂事省心云云。
查勇亮已经听的很多了,满脸不在乎。
最尴尬的还是刘东。可他又没立场插话,唯一能做的就是装没听见。
他专心跟做生意,刀使得虽比不上查勇亮,那也是顺手至极。
“那又怎么了?”
不知道查父说了什么,查勇亮忽然回了这么一句。
他扶着车头,眼神一下子变得嘲讽起来,“我也没见他考得多好。”
“你怎么说话的?”查父将手里的刀重重一摔,对他当这么多人面跟自己顶嘴的行径很是愤怒,想也没想就举起手掌。
查勇亮往旁边一躲,那巴掌只落到肩膀。
“我成绩差。”他看了刘东一眼,语气是惯来的阴恻,“可别让我污染了好学生。”
说完,他嘴角上扬,依旧是嘲讽味十足。
尖锐的车铃声自远处响起。
薛问均扶着自行车,站在人群外面。他又拨拨车铃,“刘东,你好了吗?”
兴奋覆盖住尴尬,刘东半天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来了。”
3.
宜州全市三模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正式模考。
不管是时间,还是答题卡等等步骤,都尽量按照了高考的规格一比一还原。
丁遥等在多媒体教室门口。
这是全校前三十的专用考场,独立在教学楼旁边,不仅比普通教室宽敞,连摄像头和信号屏蔽器都是今年新换的。
跟其他考场的紧张不同,这里的气氛反而很放松。
大家三两两地聊着上午的理综题目,商量着最后一门英语考完,晚饭吃点什么。
丁遥不禁想,要真的是在高考就好了。
那她今晚就可以去南巢,帮薛问均找找线索什么的了。
薛父薛母的电话她都尝试打过了,接电话的都不是他们,估计是后来的号主。线索算是暂时又断了。
监考老师过来开门,人群也骚动起来,丁遥也开始排队。
连续考了两天试,高一高二也要回来上自习,周日晚上的学校又重新热闹起来。
丁遥跟李施雨一前一后地将书桌搬回位子上。
李施雨苦哈哈地说:“这次我能有个五百五就不错了,三模真的是给我们增强信心的吗?我怎么觉得是给我提前打预防针的?”
“去年一本线不是 505 吗?你完全可以。”丁遥宽慰她。
李施雨长长地叹一口气:“还是林川好,模考都不用考。”
两人刚坐下,林川就跟着张洋一起进来了。
越到高考,老师们的说辞就变得越柔和了,从以前的“往死里学”变成了轻声细语的“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转变得叫人猝不及防。
那头张洋忙着“简单讲两句”,这头丁遥的桌上就多了张纸条。
林川背故意贴在她书桌边,略微侧身,冲她挑眉示意。
丁遥飞快看一眼讲台上的张洋,确定他不曾注意到自己这边,才去拿纸条。
「你那网友叫什么?」
看来,他还没打消那点好奇。
丁遥提笔就写,刚写个草字头,又顿住了。
她跟薛问均早就说好了,尽量不让其他人掺和进来。这也是她后来跟李施雨撒谎说做噩梦,也没有把人带去看相机的原因。
既然有这样的约定在先,就算是林川也不能例外的。
这样想着,她硬生生将那草字头改成了“黄”,随手编了个名字,将纸条递了回去。
「黄牧」
好假的名字,一看就是编的!
林川脑子里翻出了无数个无知少女被拐卖的社会新闻,人贩子和杀猪盘的每一条行为都能跟这个“黄牧”对上。
他严肃正经地写道:「你确定他是真人吗?没有骗你?」
「确定。」
「怎么确定的?你给我详细说说。」
「我说不清楚,反正就是确定。你不相信他也该相信我。」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跟他搞什么侦探游戏啊,还是说......」
「还是什么?」
纸条传过去之后,迟迟不得回应,林川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又把纸条捏起来,不知道是在烦躁什么。
丁遥巴不得他不继续问,拿了卷子写得痛快。
下课铃响起,林川猛地起身,顿了两秒,将纸条拍在丁遥桌上。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李施雨拍着胸脯,抬头瞪他,“你发神经啊?”
林川不回答,埋头往外走。
丁遥一头雾水地将手里的纸条拆开――
「你不会在跟他网恋吧?」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说不上是羞还是气,忿忿地将纸条撕了个稀巴烂接着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向他后背。
“林川!”丁遥控制不住地喊出来,时隔多年头一次找回以前那种强硬的语气,冷冷地说,“你发疯别对着我。”
4.
这晚,丁遥没有再说一个字,面对李施雨的好奇询问也只是摇头。
林川也心虚,更是不敢说什么。
急得李施雨跟张博文两个旁观者抓心挠肝的。
下课铃一响,丁遥就拽着书包冲了出去。
留下林川很快被李施雨和张博文拖住。
“明天再说行不行?”林川焦急地往外看。
丁遥个子小,人也灵活,几下就淹没在下自习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不行。”李施雨拦在他身前,兴师问罪,“你到底怎么惹我们小丁遥了?”
“你这话说的,万一是丁遥惹了林川呢?”张博文不服气。
“你闭嘴。”李施雨斥他一句,看向林川,“你说。”
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丁遥是一概不知情的,她脚步很快,连晚班公交都不想等,直接跑了起来。
热风贴着汗水呼啸而过,生出丝丝凉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川变得耀眼,成为了班上、甚至全校男生中间最出色的那个。
而丁遥一直都是那个丁遥,甚至因为逐渐明白生活的残酷,收起了所有的脾气和强硬,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希望别人不要看到自己。
林川对她那么特殊,不是没有别人猜测过有的没的,她通通不管当作不知情,只用成绩来证明,自己即便不够优越,那也足够优秀。
而那些朦胧的情愫刚冒出尖,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掐死,一茬儿又一茬儿。
对丁遥而言,那好比打了太多虫药的青菜,就算长成也是不好的。
不仅在于时机,更在于对象。
父母的前车之鉴和林川爸爸的话相辅相成,就是最好的抑制剂。
可她还是做不到丝毫不在意,更没有办法接受林川有关于她跟另一个人是暧昧关系的定论。
这让她感到生气,更觉得羞耻。
家里奇异地竟然灯火通明。
餐客厅的门后时不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丁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穿过黑漆漆的楼道,推开餐客厅的门,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原本靠墙摆放的方桌,此时已经挪到了中间,围坐着的除了丁建华三人,还多了个男人。
他背对着门,头发梳得整齐,熨过的短袖衬衫,显得人很是精神。腿边放着个行李箱,拉杆上挂着个粉色的礼品袋。
丁遥原本很烂的心情变得更烂。
那男人回过头来,露出和煦的笑意,就如同多年前把她的窘迫高调宣扬时一样。
“遥遥回来了啊。”
5.
丁遥自认为自己的生活不算好也不算顶差劲。
抛开父母奶奶的事儿不谈,叔婶对她已经算不错了,给饭吃也给钱,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关心、在意又或者是......爱。这些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
丁遥认清楚这一点后没多久就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一个打杂小工。
做好份内的事,用劳动换取工钱。
丁滔也是用这种态度对待她的。
唯一例外的是丁海。
从那次目睹了她被打后,他就洗心革面了,不再追求虚荣,每天好好学习。
出于愧疚,他对丁遥非常好,好到丁滔这个弟弟都会嫉妒。
可偏偏丁遥最不想要的也是他的好。
即便年幼时她还不懂太多形容,那也不妨碍她分辨出那种好意里的特殊。
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势,并不像是对着妹妹,更像是对着一只宠物的施舍。
刚去小学,丁遥因为头发很丑,被人嘲笑过。丁海坚持送她上学,偶然撞见过一次后就找上了班主任,将她的家庭情况和盘托出,并要求班主任对她多多照顾,最好是讲给大家听,让他们都知道。
那就是丁遥自卑的开始。
可丁海不觉得,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哥哥,甚至会跟朋友说,如果不是自己,丁遥会过不下去云云。
丁海依旧是虚荣的,只不过以前炫耀的是物质,如今炫耀的是善良。
后来他长大了,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每回跟家里联系还都会问到丁遥,逢年过节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还会特地让丁滔跟丁遥学习。
丁滔本来就讨厌丁遥,被他这么无意识地反复提醒,就更加讨厌她了。
中考时,丁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成绩,一直到录取结果尘埃落定。
那时丁海也在家里,他亲自去学校拿的通知书。
一直到拆开,他都是笑意盈盈的,安慰丁遥今年二中分数线高,就算考不上也是正常的。
当看清楚上面的字以后,丁遥从他的脸上读到了很多情绪。
错愕、惊讶、不解、恼怒、生气......独独没有高兴。
看呐,这善意多么虚伪。
他们对弱者施以援手,却只想看到弱者更弱。
一旦被人爬到头上去,他们便开始惶恐、开始恼怒、开始觉得上当受骗。
可从没有人发出过求救的信号,他们不知道有些人宁可一辈子挣扎浮沉,也不想被当成个逗弄衬托的玩意儿。
6.
丁遥刚打开房门,就见到里面站着的丁海和丁滔。
“你怎么才来?”丁滔见到她就是一副嫌弃的表情,手里捏着把扇子,用力挥着,似乎在宣泄不满。
“怎么说话的?”丁海呵斥道。
他在楼上洗过澡了,考虑到丁遥是女孩子,没穿睡衣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过来。
丁遥早就猜到他会有这么一出,穿的也是长袖长裤。
她不想看他表演教育弟弟,弯腰将洗澡篮子放在墙角,淡淡地问:“有事吗?”
“房间会不会太热?”丁海长了张笑脸,笑起来五官有些拥挤,“我给你装个空调吧。”
“哥!”
丁遥:“不用。”
反正她也住不长了。
更何况丁海才刚工作不久,都没给父母弟弟花上什么钱,哪有给她置办大件的道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不过是客气客气。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丁海没有问原因,而是从身后拎起那个粉色的礼品袋,递过来:“明天是你生日,十八岁了,是大姑娘了,这是哥给你的礼物。”
丁遥站着没动。
丁滔又阴阳怪气起来:“你干嘛呢?我哥可是专门回来给你过生日的,你别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丁滔!”丁海板起脸来,“你怎么说话的,丁遥是你叫的吗?叫姐姐。”
“你管她干嘛?她就是白眼狼,你对她再好,她都不理你的!”丁滔很是不忿。
他想不通,明明自己跟丁海才是一个妈生的,为什么他每次都只顾着丁遥,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亲弟弟。
丁遥丁遥丁遥,一直都是丁遥。
丁遥成绩好,丁遥懂事,丁遥能干......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还是个女的?
还是个没爹没妈的女的。
奶奶说了,丁遥命硬,这种女的嫁人都讲不到好人家里的,以后就算被打了被骂了,还要找他们这帮弟兄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