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遥没说话,李施雨突然压低声音,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后悔没上去发言?我就说嘛,你就该上去现现!成绩这么好,不上去多可惜!”
丁遥沉默片刻才回:“我上去才会后悔。”
“怎么会呢,你又没上去过。”李施雨说。
上去过的。
丁遥在心里小声地答。
她从小成绩就好,可第一次满怀期待地登上演讲台后,关于她的故事就在不同的班级里极快速地流传开来,像是“病毒”。
人们默认有着不幸家庭的孩子,要么就极度懂事能干,要么就因为没人管变成混蛋。
丁遥努力地做到了前者,可因为她不愉快的经历,所有的肯定里都必须要掺杂一点别的东西的。
高台对林川那样的人而言是荣耀,在上面,他可以看清楚大家的崇拜、欣赏、羡慕;
但对丁遥这样的人来说是枷锁,众人眼神里的同情和怜悯将会一直提醒她,就算成绩再出色,她依然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小孩。
掌声里,林川走上台。
丁遥忍不住想,此时此刻,林川又在想些什么呢?
是等会儿去食堂吃点什么好,还是以后要去北京花多长时间逛景点?又或者是臭屁地觉得自己这该死的魅力,势必又要在学校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那他呢?
丁遥不可避免地想到另外的人。
一个跟林川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人。
在不知道自己会死亡的日子里,他会过得很开心吧。
2。
李施雨伏在她耳边小声问她准备去哪里念书。
丁遥收回思绪,说:“外省吧,然后看能考到哪个师范大学就去哪个。”
李施雨惊讶道:“你想做老师啊?”
她没说话。
公费师范生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学费不用自己出,生活费她自己想想办法就能搞定,毕业了还可以直接解决工作。
丁遥又去看林川。
他收敛起了一贯来嬉闹的模样,正正经经地念发言稿,字正腔圆,连南方人难以把握的 n、l 都分得特别清楚。
阳光从落地的窗户照射进来,偏那样巧地落在他脸上,如同金色的柔纱。
她的成绩可以不止于此,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是不同的。
林川从高一开始接触数理竞赛,每年寒暑假期都花在各种培训实验上,大大小小的奖堆满了书架。而丁遥,就算被选中到比赛队伍里,也会因为差旅培训的费用选择放弃。
在丁遥考虑以后上哪个学校、贷多少钱足够一年生活开销的时候,林川已经拿到了清北保送,成为光芒万丈的准大学生。
她很清楚,他们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就算林川朝自己伸手,她也越不过去。
发言已至尾声,林川弯腰鞠躬,他嘴角衔着明媚的笑容,那样的生机勃勃。
丁遥随着人群鼓掌,掌声雷动,很快盖住她乱糟糟的心跳。
这世上有的人就是被光眷顾的,而她花完所有力气也不过是从一个阴影走到另一个。
3.
丁遥去窗口充了饭卡,打好饭坐下,正准备吃,一道阴影挡在身前,抬头看见林川。
他坐到对面,领口间的领带扯松了,垮垮地挂着:“这个给你,我妈做的排骨,绝对好吃。”
保温袋推到丁遥面前。
李施雨咬着筷子,在一边嘿嘿地笑:“怎么光给丁遥,我呢?”
“给丁遥不就是给你了?”林川撇她一眼,说,“给丁遥带的菜,一半不都落到你碗里了。”
“哎哟哎哟,我吃丁遥的菜,你难过啦?”李施雨揶揄道。
林川一哽,“我懒得跟你说,我找张博文去了。”
丁遥目送他走远。
李施雨挥挥手:“发什么呆呢?不会吧,几块排骨就把你感动死了?”
“别瞎说。”
她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死”字。
“你很不对劲诶。”李施雨放下筷子,细细看她,“怎么感觉你整天都心不在焉的?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还是说你叔叔让你暑假辅导丁滔?别吧,那小鬼笨死了,也就是你好脾气,要是我有这么个弟,我早把他抽死了……”
“不是这个事儿。”丁遥组织好措辞,打断她,“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看到了可能是未来发生的事儿,你会怎么做?”
李施雨没怎么听明白:“啥?”
“举个例子,你照镜子,然后呢,发现里面出现了某个人未来被杀的画面,你要怎么办?”
李施雨又懵又害怕:“你在说什么?鬼片吗?青天白日的你可别吓唬我啊。”
“不是。现在不都说什么时空折叠、平行宇宙、外星人入侵的吗?我就是考虑一下这种预见未来可能性。”
丁遥语气虽然镇定,但背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渗出冷汗。这种事情说出来总显得格外诡异。
她问:“如果你收到了可以偷窥未来的东西,你觉得是为什么?会不会是有人希望你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李施雨撇嘴:“谁这么缺德,这不是故意吓唬人吗?”
“这不重要,现在东西就在你手边了,你要怎么做?”
李施雨想也没想道:“简单啊,扔了不就好了。”
“不能扔。”
“为什么不能啊?”李施雨继续说,“电视剧里都说了,因果呢,是一环套一环的,可能就是因为你现在做了什么,才会造成未来的那种局面。你没看过恐怖片吗?主角们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收到了诡异的东西,明知道不对劲儿,但不扔就硬留着。最后历经万险,命悬一线,耗尽了所有配角的生命值,才活下来。我可没主角那个命,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东西扔了。”
她靠在椅子上,将手里的纸巾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动作潇洒。
丁遥摩挲着筷子的棱角,说:“可如果那可能是很重要很重要,永远也不会害你的人送给你的呢?”
李施雨挑眉:“比如?”
“比如……”丁遥顿了顿,脸上一热,喉咙里像是塞了什么东西,有些生疏地挤出两个字:
“妈妈。”
05.他会死
1.
徐伟丽是广东人,具体是哪个城市,丁遥也记不得了。
丁奶奶是干风水算命的,思想封建,尤其重男轻女,就想要个孙子,但丁遥不是。
她觉得徐伟丽头一胎养了个丫头,在风水上会挡她乖孙的道儿,于是不仅不肯让丁遥入丁家的户口,还整日闹着要把她送人。
丁建中和徐伟丽不愿意,她竟偷偷地把丁遥丢掉了,还是丁建华不忍心跟在后头又捡了回来。
徐伟丽心有余悸,再不敢把丁遥留在家里,匆匆断了奶,把她送去了广东娘家。
丁遥离开之后,徐伟丽的肚子还是没什么动静。丁奶奶憋在家里算来算去的,得出徐伟丽命里没男孩儿这个结论,又逼着丁建中离婚。
夫妻俩一起抗争了四五年,丁奶奶眼看着说不动,干脆以死相逼,徐伟丽被闹得累了,就跟丁建中商量着先离了把老人哄住。
丁建中前脚领了离婚证跟徐伟丽告了别,后脚回来路上就出了车祸,证还没拿给丁奶奶看,人就这么没了。
丁奶奶哭天喊地,怪徐伟丽矫情,离婚不干脆,这才让她儿子遭此横祸。
但谁都都看出来是她自己作孽,明里暗里说她活该。
丁奶奶那么要脸的一个人哪里肯认这罪,又一口咬定丁遥是煞星转世,克着亲妈生不出儿子,现在还克死了亲爹。
按理说,全世界最讨厌丁遥的人就是丁奶奶了。可当徐伟丽决定把丁遥带在身边,出去打工的时候,她又带着丁建华拦住了她们。
“这是我们老丁家的小孩儿,你不准带走。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戳我们骨头!”
丁遥仍记得奶奶说这话时候的样子。
她拽着自己的胳膊,就好像一头凶兽,死死咬紧猎物说什么不松口,似乎自己是唯一证明她有良心的东西了。
“协商”过程是怎么样的,丁遥已经不大记得了。最后的结果就是徐伟丽被“赶”出去,而她被强留下来,跟着奶奶回了乡下。
大概是觉得小孩子不记事儿,从小奶奶跟丁遥说得最多的话就是――
“你妈不要你了。”
“她嫌你是个拖油瓶,自己嫁人去了。”
“老丁家养的你,你这贱命是赔多少次都赔不起!”
但其实,她都记得的。
她记得外婆家里的桂花树,记得徐伟丽给她买的漂亮小裙子,也记得她被拽上车那天,徐伟丽远远地望着,哭得跪倒在地上,任陶四萍在身边怎么拽都拽不起来。
可这些话,丁遥不敢说,因为奶奶从不会惯着她。
对丁奶奶来说,丁遥是克死了她儿子的小煞星。奶奶会重重地打她,会很大声地骂她是赔钱货,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
丁遥跪过雪地,也睡过草垛。细细的柳条枝和滚烫的烧火钳在她身上留下过一道又一道的疤。很多次要不是丁建华出面拦着,她真的会被打死。
八岁那年,村小拆了,丁遥入了叔叔丁建华的户口,从乡下搬来余江县城。
同年冬天,一直失联的徐伟丽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丁遥的地址,在元旦托人送了一根钢笔给她,之后就没了音讯。
丁家人从不让丁遥跟徐伟丽有任何联络,他们始终认为丁建中的死是她害的。
多可笑,真正的罪魁祸首悠哉悠哉地颐养天年,被抢走小孩儿的人却要被戳着脊梁骨骂到如今。
这么多年来,丁遥有很多次把生活过得更糟的念头。
她想做个混蛋,去打架,去抽烟喝酒,不读书了,彻底离开这个她不喜欢的小县城,去找徐伟丽。
但每一次她都舍不得李施雨、舍不得林川,也舍不得让徐伟丽发现她没活成个人样儿。
2.
丁遥将相机的事情同李施雨原原本本地说了。
月光、黑兜帽、少年因怨恨而闭不上的眸和近在咫尺的低喃。
“好了好了,别说了。”李施雨去捂丁遥的嘴,她摸了摸胳膊上竖起的鸡皮疙瘩,感叹道:“你这故事渲染得也太身临其境了。”
丁遥稍稍蹙眉,说:“不是我渲染的,是真的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在相机里看到了林川在未来被人杀了,画面重演后视频里的日期从 12 月 26 变成了 11 月 5 号,开始给你直播林川的正常生活,但每天凌晨他死的那天都会再现一下。”李施雨很快概括出来。
丁遥重重点头表示肯定,同时纠正:“不是林川。”
李施雨嘴角抽搐:“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还是说林川惹你了?没道理你这么诅咒他啊。”
“我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李施雨正色道,“林川怎么你了?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
见她不信,丁遥将早就打开的相机拿了出来。
“我去,还真有相机啊。”李施雨惊讶地从她手里接过,“怎么还是二手的?”
“这不重要。”丁遥打开摄像头,“据我观察,只要镜头打开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未来的画面。”
“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
“差不多十分钟?”丁遥说,“我刚吃饭的时候按开了,估计快了。”
李施雨“啊”了声,“那我要咋弄它,放哪儿啊?”
“随便放哪儿都行。”
3.
几分钟后,亮着的屏幕闪烁了几下。
丁遥紧张地握住李施雨的手,声音干涩:“来了。”
李施雨被她这么一抓,也跟着绷直了。
满屏幕的噪点跃动着,就在逐渐清晰的时候,原本满电的相机突然蹦出低电显示,跟后直接关机了。
丁遥惊诧道:“怎么会?我早上才充的电。”
李施雨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可是就算没关机也什么都没有啊。”
“真的有!”丁遥强调。
而且明明在家里的时候连切断电源都能播放的。
难不成是磁场问题?
“难不成你这相机还怕生啊?”李施雨嘴角抽搐,看她老神在在的状态,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吧,我知道这事儿说出来很荒谬。”丁遥有些恹恹的。
可是接连几天的观察,让她不得不确认一个事实:在未来的 12 月 26 号,真的有一个人会死掉。而她,是目前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没有没有,也不是很荒谬。”李施雨听她语气不对,缓和了语气,劝道,“就算真的是相机有问题你也别管了。要么扔了,要么收起来,先把六月高考过了。”
“我也想这样。”丁遥当然知道按照她说的做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是……”
“别可是了。”李施雨见她迟疑,又道:“林川十二月份才死呢,你十一月份再救不也是一样的吗?管那么多做什么?”
丁遥再度纠正:“不是林川,只是长得像!”
“那不是更好。”李施雨想也没想道,“都不是林川了,跟你不就更没关系了?”
“可是。”丁遥眼神复杂,喃喃道,“他会死啊。”
4.
丁建中去世的时候,丁遥刚五岁,回来时只赶得上下葬。
黝黑的棺材大开着,底下跪着的亲戚哭做一团。有人难过真流泪,有人麻木假哭嚎。棺材旁边,戴着白麻布的丁建华面无表情地将袋子里的细纸条和纸铜板往里面塞。
那时候她不是很懂死亡,看了只觉得心底发毛,一大半的眼泪都是因为害怕。如今她长大懂事,又如此直观地目睹死亡,惊惧程度只增不减。
更何况相机还是徐伟丽寄过来的,是她妈妈送过来的生日礼物。丁遥很难不多想,不管那人是不是林川,她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什么都不做。
李施雨摸了摸下巴:“你怎么就知道是你妈妈送来的?不是说寄件人看不清楚吗?”
丁遥笃定道:“就是她。”
这世上还记得她曾经是“徐悦婉”的人不多。
丁建中已经死了,舅舅徐伟强还有自己家庭要顾,也想不起来她,外婆年纪大了大抵是搞不来快递这一套的,排除下来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徐伟丽。
“no?no?no。”李施雨伸出手指摇晃,“谁家家长在高考前头给孩子寄这种晦......奇怪东西的?再说了,你电话三十号才换的,快递是二十号就到的,阿姨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能留你这个号码呢?”
确实。
这也是丁遥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她换号码是随机的,徐伟丽怎么就能填到呢?
“要不我们再去找书店问问?”丁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