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积压多久的怨念,终于在此刻撕开口子,露出爪牙。
“谁家没有不开心的事儿啊?谁不能有自己的脾气个性了?凭什么你就比别人更惨,难道就因为你是为你那个哥抽了点血,你就比别人高贵吗?”
“刘东!”
“怎么?不高兴了?这不是实话吗?要不是你哥病了,你根本不会被生出来,现在他死了,你成独生子了,你得意死了吧?谁知道你爸根本不在乎你,天天念叨的还是你那个死了的――”
薛问均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直接照着他挥过去。
刘东猝不及防,被揍了个踉跄,他稳住脚步,嘴上还不停:“怎么,不准人说实话是吗?那能怎么样呢?现实就是你连个死人都比――”
啪,又是一拳。
刘东也怒了,手里的册子一扔,跟他扭打在一起。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一个被戳中了伤处,一个满是怨气,一打起来都跟不要命了似的。
然薛问均哪里比得过天天杀猪干活的刘东,很快就落了下风。
刘东也看出来了,并没有继续动手,而是猛地发力,将他推到一边,薛问均没站稳,脚踝绊在一起,一下坐到了地上。
这场稀里糊涂的架,最后以一种诡异的安静收尾。
刘东脸上划过几丝懊恼,最后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扭到的脚踝很快肿了起来,薛问均尝试站起,均以失败告终。
两个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好久,还是薛问均道:“我从来就没有瞧不起过你。我也不觉得自己比谁高一头。你比我努力――”
“得了吧,这世界上努力能做成事就好了。我熬夜学习,天天学,不还是考不过你。”刘东冷笑。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不能,我听够了。”刘东冷冷地说,“以后我不想再听了。”
言罢,他捡起地上散落的文件。
薛问均果然不再说话了,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再缓缓站起来。他至今也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拖着受伤的脚,极慢地往走廊尽头走,刚到楼梯口,又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
很快,那张写满了不耐烦的脸重新出现。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你走不了路,死在这儿,到时候说是我的责任。”刘东浑身都不自在,强硬地说。
薛问均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忽然笑了。
刘东一愣,忍了又忍,最终也还是没能抵抗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3.
2019 年 6 月 17 日,薛问均的二十八岁生日。然而在那行小字里,将他困在了十八岁。
薛问均真的没什么照片,遗照是从运动会合照上截下的,墓碑上更是草率,直接用的身份证照片。
这块墓地靠近乡下,也允许烧纸祭奠。吴远航将水果全部摆好,林川找了个角落,堆起一把纸钱,丁遥也帮忙分出香条。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他们刚到的时候就被浇了个透心凉,硬是在大门下躲了一轮才匆匆出来。
一切就跟赶进度似的,几个人动作都干净利落。
唯一就是风太大,打火机点起纸钱来很是费劲儿。
丁遥用手挡着风,但经不住林川瞻前顾后的,怕烫到她。磨磨蹭蹭了半天,眼看着天又阴了,二人干脆换了个位置。
吴远航摆好了碗就跪在了墓前,双手合十,看起来甚至有些虔诚。
丁遥小声道:“他一直都这样吗?”
林川小心地护着火苗,同样压低声音回:“对,他跟我老舅,是最好的朋友了。”
他老舅拢共就带过这一个朋友跟他见面,不是最好是什么?
丁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胜负心,又问:“我怎么听说薛问均有个网友什么的?”
“怎么可能?”林川顿了顿,“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啊,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你那个骗子网友也就能骗着你。”
丁遥心里默道,可不就是一样吗?
纸钱剧烈地燃了起来,顺着林川堆起来的形状往上窜,风将燃尽的灰吹得到处都是。几人都处于下风口,一时间都遭了殃。
风不满足于轻飘飘的纸灰,连带着底下的火星都一起掀了起来。
“小心。”林川眼疾手快,一把拽过丁遥。
橘色的火光飞舞着,直到贴上了吴远航的袖子燎起一阵火光才罢休。
“火火火。”林川连忙抄过包装袋,一个劲儿地拍打着吴远航的胳膊。
也幸亏他习惯了穿长袖,这才没有燎到肉。
丁遥也在一边小心地问:“怎么样了?没烧到吧?”
“没事儿。”吴远航卷起袖子细细查看了一番,打趣道,“这得亏林川把你拽走了,不然给你烫到那可怎么得了。”
“哎呀,我这不是也救你了吗?”
林川在他面前插科打诨惯了,倒是丁遥经不住调侃,垂眸不看他们。
“行了,收碗吧。”吴远航说,“看这天又该下雨了。”
“行,丁遥,你把那个篮子拿过来。”林川招呼道。
丁遥照做,弯腰将篮子放到吴远航手边。
“谢谢。”吴远航小心地将碗放进去。
“不用――”
丁遥的话卡在了嗓子里。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条布满烫疤的小臂,斑斑点点,这也是吴远航不穿短袖的原因,她上一次就知道了。
然而此刻,那一堆圆点中间横亘着一条更加触目惊心的长痕。
那是刀疤。
一道闪电将天际照亮。
轰隆隆的雷声,震得人胸腔生疼。
吴远航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叹了口气:“看来,又要下雨了。”
4.
丁遥啃着手指甲,死死盯着屏幕里空荡荡的房间,期待着薛问均早点出现,更早一点。
终于,那扇关闭的房门打开了,然而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红花油在哪儿?”
“左边抽屉。”薛问均的声音隔了老远传过来。
那人“哦”了声,慢慢靠近。
丁遥的呼吸都要停住了。
他拉开抽屉,找到红花油,随后转身。接着又顿住,极缓地回过头,视线挪到那突兀的白色上。
不要看,不要看。
她在心底默念。
「凶手是刘东,不要被他骗了!他要杀你!」
纸条被他捏在指尖,他看清楚那上头的字,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终于,他注意到那个对着自己的、漆黑的镜头。
这让他很不舒服,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于是他也定定地望了过去。
丁遥双手紧握,牙齿一个劲地打着颤儿,好像置身冰窟。
单眼皮,嘴角带伤,眼神玩味,普通但清秀的脸。
――是刘东。
47.微光
1.
赵晓霜回忆起来第一次注意到薛问均的那天还是会心跳加速。
他的一寸照放大在公告栏的中心位置,底下的分数甩开第二名一大截。
刚分班的时候,她也只是觉得这个男同学有点好看而已,可看到那串数字后,她忽然就觉得他的形象高大了许多。
彼时刘东就站在她身边,见她呆愣愣地便半开玩笑道:“干嘛呀,被迷住了?”
赵晓霜点点头,指着那分数说:“很难不被迷住。”
但他太冷了,整天独来独往的,特别像小说里背着把巨刀的侠客,有种不近人情的严格。
刘东就笑,说:“那怎么了,我申请去跟他同桌,给你当军师怎么样?”
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在他们之间,每当这个时候,赵晓霜就会狠狠瞪他一眼,说自己才没那么肤浅。
可这次,赵晓霜耳朵红了下,然后说,好啊。
刘东停顿了好久,说:“好,那你先跟我保持距离。”
“为什么啊?”
“不然的话,他发现了怎么办?”
赵晓霜犹犹豫豫:“没必要吧。”
刘东则重重点头,确定了这个必要性。“必须这样。你如果跟我太熟,他就会看出我接近他是为了当‘间谍’。”
“不是‘间谍’,别说得那么难听。”赵晓霜纠正他。
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点头,“那好吧。”
刘东果然说到做到,很快送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情报。
“他跟他父母感情很好,还有个哥哥在读大学。”
“他面冷心热,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你了,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你知道的,他没怎么跟女孩子相处过。”
赵晓霜苦恼道:“那得怎么办呢?”
“你傻呀。”刘东说,“你主动一点就好了啊。”
“怎么主动?”
“运动会吗?你找他跟你一起举牌子呀。”
“他会答应吗?”
“肯定的呀。”刘东宽慰她,“他不会那么刻薄的。”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跟他的话全部割裂了。薛问均就是很刻薄,就是油盐不进。
慢慢的,赵晓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刘东跟她说这是薛问均的一些小手段,用来吸引女孩子的注意。
赵晓霜惊讶道:“你不是说他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相处吗?”
刘东也露出些抱歉的神色:“我也不知道他其实是这样的。”
赵晓霜彻底看不懂了。
2.
惯例的聚餐依旧是薛问均加上宋绮一家。
林江河少了能喝酒的人,又不想场子太冷,偶尔会叫上自己的同事一起来。
人不多,酒品也还可以,薛问均对这些本来就不怎么关心,总是埋头吃饭,或者问问林川的功课,再旁敲侧击问点丁遥如何。
他有意将现在的丁遥跟十年后的区别开,于是便叫她小丁遥。
久而久之,林川也没带着这么叫了。因为顺嘴,在学校里也这么叫了。
据他自己说,丁遥听到后差点给他跺死。
薛问均听了只是笑。
饭桌上推杯换盏,林江河发挥着他的社交属性,他做生意的时候走南闯北,不论哪里的东西都懂一点,什么话题都能插上两句,几杯酒下肚就能将距离缩到最短。
薛问均听了一阵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今天已经是 12 月 26 号了,他成功活了下来,同时,丁遥从带他看过 2019 年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似乎她带着那个凶手一起消失了。
“老舅,你在看什么啊?”小林川见他发呆,好奇地凑过来看。
“没什么。”薛问均合上手机盖,“吃你的吧。”
“你要去找人啊?”小林川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是找上次那个叔叔吗?”
薛问均道:“怎么?我只能找那个叔叔吗?”
“你只有他一个好朋友呀。”
“谁说的。”
“你只带我见过他呀。”他理所当然地说。
薛问均纠正他:“那也不代表我只有他一个朋友啊。”他顿了顿说,“我还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谁呀?”小林川对不上谁跟谁,但不影响他好奇。
薛问均不说话了,他擦擦嘴,长舒一口气,“好了,我要走了。”
薛问均见完人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路上人稀稀落落的,更添萧索。
26 号就要过去了,但他知道,危机并没有解除。
也不知道 2019 年的他们,会有怎样的新记忆。
3.
2019 年 6 月 23 号,高考分数线公布。
丁遥登陆网站,并没有查到自己的成绩,她如实讲了。
丁建华重重地叹了口气,表现得比谁都懊悔。
电话里的丁海也语气柔和地安慰,一次失败不算什么,只要想读,他可以供她上学。
“你这说的什么话?再读一年压力多大啊!”丁建华父爱从没这么高涨过,“你怎么忍心让你妹妹吃那个苦哦!”
丁海也期期艾艾地,“那怎么办啊,总不能不让她读吧。”
丁遥手机震动个不停,归属地来自北京。
她不动声色,道:“三万。”
“什么?”
“给我三万块钱。以后,我们谁也不用搭理谁。”
“你疯了!我在哪给你弄三万块钱去!”丁建华睁大了眼。
丁遥淡淡道:“从我妈的三十万里弄。”
丁建华一僵,本能地看向陶四萍,后者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说。
“怎么,听不懂吗?需要我帮你们好好回忆一下?”
“你乱说什么,你妈跟人跑了。”
“能不能有点新意?但凡出点事儿,要么就是疯了要么就是跟人跑了。”
丁遥笑了下,“派出所有一个人从生到死所有的账单明细,每一笔钱,每一笔债,怎么来的,到哪里去了,写得清清楚楚。你不想认没关系,我可以去那里调。”
“你到底想干什么!”丁建华一拍桌子,“全家人好心好意帮你在这里参谋,还想着凑钱给你继续念书,你倒好,反咬一口,你有良心吗?”
“这话问你,问你儿子,别问我。”丁遥懒得跟他应付,“十年前的三十万跟现在的三十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现在只要三万,已经偿还得够多了,还是说你需要我把这些年的账一笔一笔算给你听?那也行,但是说好,到时候算出来的花销没有二十七万,那你吐出来的可不止这么多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也没事,我们法院见。”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以前是你说的,我还要高考,现在我考完了,我还怕你?”丁遥视线滑过角落里的火钳,“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倒是你,两个‘宝贝儿子’,你舍得跟我拼命吗?”
丁建华真的被唬住了,他不相信丁遥疯到敢和自己拼命,但他不敢赌。
而且算一笔账,未来她只能上大专,要是闹着上,自己也没别的办法,那玩意儿学费都贵,三年划拉下来,比三万只多不少。
现在三万买以后无忧,怎么算他都不亏。
丁建华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不甘心让她一个小丫头捏在手里。
丁遥站起身。“你好好考虑。最好在我晚上回来之前,可以给一个确认的答复,太晚的话,你可能会后悔。”
4.
“喏,报考指南。”林川早早地侯在了校门口,“你分数多少啊?我看老张在办公室都乐疯了,让我看到你,立马叫你过去。”
丁遥不搭话,而是问:“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让警察来。”
“啥?”林川茫然,“什么意思啊?”
六天了,整整六天,相机变回了普通的相机,再也没有显示过一丁点薛问均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