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进了西配殿,取出来看,好精细繁复的纹样,要七天做成,简直有些强人所难。
  郑宝在边上探头探脑,“天爷,这还不得绣花了眼!姑娘,能成吗?”
  如约咬了咬牙,“不成也得成,要不然怎么和万岁爷交代?”
  好在金娘娘没为难她,给了恩典,这七天不用她忙别的,一心做针线就行。于是她坐在西配殿的支摘窗下,白天乘着日光穿针,夜里就着灯火引线。直房是回不去了,吃住都在配殿里,有时候饭点儿顾不上起身,都由乾珠和郑宝他们给她送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家不时来瞧一眼,看绣片慢慢完善,惊叹于她有一双巧手,纹样绣得和工笔小样分毫不差。
  有时候金娘娘也背着手来溜达一圈,不会夸人,只顾抽鞭子,“快着点儿,时候可差不多了。过了七天再送去,万岁爷治你抗旨的罪过,我可救不了你。”
  如约诺诺说是,手上没停下。得亏常服不像正经的龙袍,花样精简了许多,要是皇帝让她七天赔一件龙袍,那她就算夜里不睡觉,也断乎来不及做。
  最后的一整夜,熬到天光放亮,炕桌上的蜡烛也灭了。她拿剪子剪断手下的丝线,昂起脖子舒展了下筋骨,只听骨骼咔嚓作响,佝偻了七天的身子,终于能掰直了。
  外面的海棠树上,两只画眉停在树梢唱歌,曲调悠扬婉转,伴着西府浓郁的香气,勾勒出永寿宫的黎明。
  如约推开窗户往外瞧,看见羊角正蹑手蹑脚挨在抱柱边上,蓄势待发压低身形,准备一跃而上,来个出其不意。
  还好那画眉警觉,还没等它蹦上来,就拍着翅膀飞走了。羊角仰头目送,猫脸上流出遗憾之色,看得如约笑起来——原来猫也懂得惆怅啊。
  那厢早上预备换班的宫人们,列着队从宫门上进来了,等着绘云交代完差事,各人上各人的值。
  皇帝的便靴确实易做,绘云前两天就送到她手上了。她撑身下炕,把做成的衣袍熨烫妥帖,和靴子摆在一处。看时辰,这个时候皇帝不得空,早起有朝会,过后还有进讲,须得等到巳时之后才有可能见着人。
  那就再耐住性子等一等,反正已经等了五年,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永寿宫里有供奉“完立妈妈”的习惯,完立妈妈又称“求福柳枝子孙娘娘”,每天香火不断。如约趁着有工夫,在神像前上了一炷香,神仙也不是专管生孩子,也有顺带保佑平安的功效。其实平不平安已经置之度外了,只要能够顺利,还有什么所求呢。
  一切都停当了,时辰眼看差不多,她托着大红漆盘上金娘娘跟前回话,预备去向皇上交差。
  金娘娘直了直身子,“要不我一块儿去吧!”
  忽来的主意,弄得如约一怔。
  不过她的主意来得快,打消得也快,想了想靠回引枕上说算了,“万一看不上眼,我不又得讨人情吗。人情讨得多了,下回要用的时候就不顶事儿了。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机灵点儿,别又给自己招祸。”
  如约应了声是,从偏殿退了出来。
  顺着台阶往下,遇上了绘云。她偏着头,目光在自己做的那双靴子上流连,正想伸手去拿,如约抢先问了一句:“姑姑要不要一块儿去?”
  绘云的手伸到一半,重又缩了回来,哂笑道:“我不求攀高枝儿,面圣这等好事,就留给姑娘自己受用吧。”
  如约便鞠身,“谢谢姑姑心疼我。”错身从她面前走过,径直迈出了永寿门。
  谨小慎微地进了养心门,打听过皇帝在殿里,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只是到了廊庑上,就被康尔寿拦住了,他说请姑娘见谅,“但凡呈到御前的东西,都得咱家先勘验过。”
  一面说,一面拿起两只靴子,朝靴筒里查看。看完了放回原处,又把便袍内外仔细摸了一遍,确认没有藏着不该出现的物件,这才转身交代:“姑娘且等一等,等我进去请示下。”
  如约说是,“劳师父的驾。”
  康尔寿迈进殿门,隔了一会儿才又出来,掖着手道:“万岁爷让进去。姑娘到了圣驾前,可要小心回事,千万别惹万岁爷生气。”
  如约应了,托着托盘低着头,跟他进了西暖阁。
  皇帝在南炕上坐着,正查看送进来的奏对。手边厚厚堆了一叠,封皮有黄有白,各有说头。
  这小宫女的到来,让着紧的时光放缓了几分。他先前正因南苑的一封折子不高兴,这时候来个人打岔,稍许让他平复了心情,抽空抬眼瞥了瞥她,“做成了?”
  如约说是,“万岁爷限奴婢七天内抵偿,奴婢把袍子赶制出来了。但这双靴子不是出自奴婢之手,是宫里绘云姑姑帮衬奴婢的。绘云姑姑说,不叫奴婢告诉万岁爷,奴婢不敢隐瞒万岁爷。若万岁爷穿得好,都是绘云姑姑的功劳,奴婢不敢居功。”
  小宫人回事,力求言语精炼,短短的几句话,把一切交代清楚了。
  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疏,淡淡一哂,“你在朕这里没有‘功’,何来的‘居功’一说?不过御用的袍服耗时耗力,内造处两个月才出一件,你七天就做成了,朕该夸你手脚利索,还是责问内造处虚耗人力物力,有意拖延?”
第21章
  他起身下炕,纵是如约不抬眼,也能看见他的身影像座黑山一样,移过窗前的光带,朝她压过来。
  她俯了俯身,谨慎道:“回万岁爷的话,内造处力求精细,且也不赶工,缓缓地做,做得从容。奴婢不同,奴婢有罪,只求万岁爷恕罪保命,实在从容不得。奴婢唯有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和急切,才能赶在七天之内,把袍子送到万岁爷面前。但奴婢自问每一针每一线都不敢疏忽,虽不能与内造处比,但奴婢已然尽了全力,请万岁爷过目。”
  ”
  她的应对很圆满,既没有得罪内造处,也没有贬低自己的劳苦。皇帝听了,垂下视线打量红漆盘里的衣裳,即便端端叠着,也能看出通臂云龙纹的精美和辉煌。
  康尔寿上前取了便袍,提起两肩展开,让皇帝端详。不管是皇帝还是御前的人,都长了一双甄别好东西的慧眼,康尔寿笑着说:“主子看,这金龙的爪尖都绣得格外精细。依着奴婢的眼光,袍子从先前的花青换成了群青,更应当下的春景。往后天儿越来越暖和了,颜色浅淡些,主子穿得更爽利。”
  皇帝也认同,微点了点头。
  如约趁机说:“奴婢伺候万岁爷试试吧,要是哪里不合适,好立时拆改。”
  可惜御前有御前的章程,皇帝更衣有专人侍奉,实在轮不着她近身。
  身上的圆领袍脱下来,皇帝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如约赶忙回避,悄悄转过了身。
  皇帝一哂,“连看都不敢看,还打算伺候朕更衣?”
  如约的耳根子烫起来,隐约听出一点戏谑。心里有惭愧,更有隐怒,但怎么应对都不妥当,便咬住唇,暗暗攥紧了衣摆。
  便袍自然是熨帖的,康尔寿道:“可着身子做衣裳,断乎没有错漏。”再取过靴子,跪在地上扶住靴筒,伺候皇帝穿进去踩实。
  皇帝走了两步,然后就出纰漏了,鞋底子不知怎么松开了,皇帝的白绫袜从足尖漏了出来。康尔寿愕然,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向如约,“魏姑娘,慢待到万岁爷头上来了?”
  如约忙提裙跪下,战战兢兢道:“求万岁爷开恩。”
  皇帝脱下靴子掷在一旁,“咚”地一声撞了书案的脚,把桌上供着的笔架子震翻了。
  康尔寿一哆嗦,连门前站班的太监也愈发低下了头。
  万岁爷震怒,这事儿好不了了,还要等上头发话处置吗?御前管事必定要想在主子前头,垂着袖子道:“袍子是魏姑娘做的,靴子是绘云做的。奴婢早听说永寿宫不太平,先前的小宫女就是受绘云挤兑,才被活活打死的。绘云是掌事姑姑,常拿底下人消遣,这回怕也是假好心,因排挤魏姑娘,有意陷害魏姑娘。”
  如约扣住金砖,没有第二句话,只说:“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语气不善,“既然早知道,为什么留到现在?”
  康尔寿一迭声赔罪,“总是瞧着金娘娘的面子,不好随意处置。”
  “金娘娘?她有什么面子?”皇帝寒声道,“纵着底下人,敢拿朕消遣?”
  康尔寿吓得腿发软,忙道:“主子息怒,奴婢这就过永寿宫去。”
  这一去,事情必是压不下来了,如约忙道:“万岁爷,绘云姑姑只是想给奴婢立威,从未想过消遣万岁爷,万请万岁爷开恩。”
  皇帝没有说话,心下却觉得好笑。等着看她如何回报绘云那要命的一推,结果宫女过招,皇帝遭罪,也算奇事了。
  康尔寿不知道内情,拧着眉,压声呵斥:“姑娘这会儿泥菩萨过江呢,保得住自己就是好的了,还有闲情儿给别人求情?”
  如约没敢再多言,泥首说了声“是”。
  无论如何,绘云这块绊脚石是一定要除掉的。今天若能成事,不枉费这番安排,但要是不能够,自己还得回到永寿宫。绘云容不下她,势必明里暗里继续寻衅,与其等她挖坑埋人,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暗舒一口气,一半的目的达成了,接下来还有更艰巨的仗要打。
  康尔寿承办事由去了,如约见他走远方道:“万岁爷息怒,这靴子只在足尖打了虚针,求万岁爷给奴婢一个补救的机会,奴婢立时就能补好。”
  若说冒险,这次的计划何尝不冒险呢,闯过了皇帝的迁怒连坐,接下来就得看运气了。
  她有她的成算,自己没法带利刃进养心殿,那就想办法就地取材。这靴子要安鞋底,得有必须的工具,只要皇帝没有决然把她撵出去,她至少有机会在养心殿逗留。
  手上攥住了趁手的武器,倘或再能趁所有人不备……也许真的可以成功。
  她小心翼翼抬了抬眼,望向皇帝。
  她有一双清澈洁净的眼眸,他只在孩子的脸上见过。她用这双眼睛看向你,便让人觉得她说什么都是真心的,不掺杂任何世俗的算计和欲望。
  皇帝到底还是答应了,让她起身,吩咐门前侍立的苏味:“给她取针线来。”
  如约悬着的心徐徐降落下来,舒展眉目向皇帝福身,“多谢万岁爷恩典。”
  宫里尖锐的东西是要靠“请”的,譬如这银剪,养心殿只有剪灯芯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余时候仔细收起来,觅不见半点踪影。
  苏味把她要的东西搬了过来,针线剪子还有足以穿透鞋底的针锥,应有尽有。
  这时候就得厚起脸皮了,她没等苏味支使她上别处去缝制,嘴里说着“奴婢斗胆”,偏身在南炕前的脚踏一角坐了下来。
  脚踏低矮,她的身形面容在窗口暖阳的映照下,显得温驯又柔软。她还年轻,脸颊没有经过老嬷嬷的开脸荼毒,依稀覆着一层淡金色的绒毛,愈发像猫儿狗儿一样纯真无害。
  皇帝对她并不厌恶,因此就算她离得近一些,也没有斥退她。反倒是看她低头缝制靴子,忽然生出一种家常式的温暖。这是出身帝王家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品砸到的滋味。
  但帝王须得戒慎,他收回视线,重新翻开奏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既然受了掌事宫女欺负,为什么不回明主子?”
  如约手里捏着针线,余光却揽住了那把剪子,“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是针工局的人,受娘娘厚爱才得以进大内,不能给娘娘添麻烦。绘云姑姑是娘娘信赖的人,在娘娘身边伺候多年,哪是奴婢这样的人能得罪的。”
  皇帝的语调里带着几丝轻慢和玩味,“你怕自己申告不成,反被打压?”
  如约说是,“奴婢微末之人,受些委屈是应当的。只要往后办事再小心些,不惹姑姑生气,总有熬出来的一天。”
  可她的话却让他发笑,“你以为小心些,就能相安无事?她要是觉得你不该出现在永寿宫,你单脚迈过门槛都是罪过。”
  她闻言抬起眼,那张脸上浮起了融融的笑意,“不单脚迈门槛,难道还能双脚蹦过去吗?”
  皇帝凉哼了一声,“世上处处都有这种刻意刁难的人,从内官监到永寿宫,你遇得少吗?”
  他言之凿凿,仿佛自己亲眼得见过。如约不明白,这种人上人怎么会懂得蝼蚁的艰难。当然她也没有兴致探究,只是不时望向那把剪子,心里的火慢慢燃烧起来,从小小的火星子,扩张成了滔天巨焰。
  就是现在了。
  她手里的针线做到了尽头,不能再耽搁了。
  她探过手指,去够那剪子,五指紧紧扣住把柄,只要调转个方向,就能扎进他心窝里。
  小心翼翼偷觑,皇帝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仍是专心致志理政,不时抬手蘸墨,在奏疏上落下一段御批。
  这将近正午的时光,站班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西暖阁外的太监个个低垂着眉眼,就连苏味都有些心不在焉,偏着头,着力看廊下悬挂的那只鹦鹉去了。
  剪子握在掌心,握得死紧。她吸了口气,正想挺身朝他刺去,不想这时忽然传来康尔寿的声音,“万岁爷,锦衣卫余大人求见。”
  皇帝的心思从奏疏上挪开了,视线顺势瞥向坐在脚踏上的人,见她张开剪子,剪断了绷紧的棉线。
  “让他进来。”皇帝随意朝外发话,目光却没有从她手上移开。
  如约起身,双手把靴子呈敬上去,“万岁爷,奴婢补好了,您试试吧。”
  针线一旦做完,那只盛放工具的笸箩就被搬走了。她的心直往下沉,却不敢显露分毫,尽力地扮出笑脸。
  皇帝自然没空试,淡声道:“朕要见臣工,你退下吧。”
  如约道是,把靴子交给一旁的苏味,自己行个礼,从西暖阁退了出来。
  迎面正遇上余崖岸,他那双眼,照旧能把人凌迟。错身的时候步子一顿,虽没有开口说话,眼神却意味深长。
  如约朝他福身,退开两步,待他往正殿去了,自己才转过身,如常迈出养心门。
  前面遵义门上,还是那个看人下菜碟的小太监汪轸,这回没来讨嫌,客客气气地和她打招呼:“姑娘这就回去了?”
  如约点点头,穿过遵义门,走在南北笔直的夹道里。
  脚步茫然,心绪像欲断的弦丝,虚浮地飘在半空中。不住筹谋,不住失败,灰心得无以复加,实在不知道这么没用的自己,留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本只差一点儿,不过三四尺的距离罢了,明明有很大胜算的,没想到忽然杀出个程咬金。如果余崖岸不出现,康尔寿不来回禀,只要再给她一弹指,她就能为全家人报仇了。
  可就是这么不顺利,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是慕容存命不该绝吗?
  她确实失望,但失望过后并不气馁,宫女二十五岁放出宫,她今年才十七,还有八年。整整八年时间,总会找到合适的机会。
  重新振作起来,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要经过无数次的淬炼。以前不明白杨稳的沉着,但到现在,似乎慢慢能够体会了。
  挺了挺胸膛,迈进琉璃门,永寿宫里的气氛如预想的一样凝重。廊下站班的人都有些打蔫儿,看见她,拿眼神慰问她。大伙儿都知道,绘云这回害人害己,险些又坑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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