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况且侍奉皇帝的人,进幸之前自有专人对你祖宗十八代逐一勘察探访。这个身份的正主儿在江南长到十五岁,倘或找个江南的熟人来相见,这事转眼就穿帮了,哪里还有后话!
  思及此,她深深向金娘娘呵腰,卑微道:“奴婢出身低贱,本就是个做碎催的宫人,蒙娘娘不弃,才留在身边伺候。奴婢只想如何报效娘娘,从未生过不该有的邪念,也绝无攀附皇上的心,请娘娘明鉴。”
  金娘娘见她惶恐,料她是误会了,忙道:“我不是为试探,着实是有这个心思,才和你商议的。你也知道,万岁爷那事上头淡,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后宫这些人勾不起他的兴致,还是龙体……”话没说完,知道不能信口胡言,又换了个说法,“要真是看腻了东西六宫的人,送个新人到跟前,兴许万岁爷就来兴致了。我这不是没辙了么,才想借你固宠,只要你点头,我即刻就安排下去,成不成的咱们试试再说。万一真得了圣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总归你我一心,你能攀高枝儿,我也替你高兴。”
  可这回娘娘的筹谋不好使,小宫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求您别难为奴婢,奴婢就想留在永寿宫,伺候您到我出宫的那一天,就算报答了娘娘的知遇之恩了。”
  金娘娘丧气地看着她,“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如约讪讪笑了笑,“奴婢愚笨,这事儿使不得。奴婢还是替您往锦衣卫衙门跑一趟,向余指挥打探打探消息吧。娘娘心里有了底,也就不慌张了,娘娘看怎么样?”
  金娘娘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你早这么说,我也不动那歪脑筋了。”
  如约如蒙大赦,躬身不迭,“奴婢这就过去。”
  金娘娘倚着圈椅的扶手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身上的衣裳都皱了,换件簇新的,收拾收拾再去见人。”
  如约心下暗暗无奈,嘴上应着是,从殿里退了出来。
  反正在金娘娘眼里,她就是个能靠脸打江山的人。皇帝面前足以爬龙床,余崖岸那里露一露脸,锦衣卫指挥使就拜倒在她的马面裙下了。
  究竟是她对自己的认识不够,还是金娘娘太高看她了?遇上这么个绿豆里榨油的主子,实在是没办法,既然要在永寿宫继续待下去,只好听凭金娘娘胡乱指派。
  果真依言回去换了身衣裳,又擦洗了一把脸,这才往南边去。好在如今宫里的规矩不像早前那么严苛了,非两个人不成行。独自一个人,独来独往地,办事也方便些。
  仍旧走养心殿夹道,她就是爱从这条路上经过,经过得越多,记性就越好。
  不过这条甬道上也容易碰见御前的人,刚走不多久,迎面就遇上了康尔寿。康尔寿站定脚,掖着手问:“姑娘受娘娘差遣,往南边搬救兵去了?”
  如约迟疑看了看他,“师父怎么知道?”
  康尔寿含蓄地笑了笑,“这紫禁城里能藏住什么秘密?金娘娘前脚刚撂下话,后脚就传进万岁爷耳朵里啦。”
  原该是这样的,虽然永寿宫里人看着个个老实本分,但必定有御前的耳报神。如约猜不出来是哪一个,只好含糊地虚应:“主子怎么吩咐,我们做奴婢的就怎么承办,只求没犯万岁爷的忌讳就好。”
  “还没犯万岁爷的忌讳呐?”康尔寿道,“金娘娘要拿你孝敬主子,姑娘打死不愿意,万岁爷都知道啦。”
  如约腾地红了脸,支吾道:“不是……我就是个伺候人的碎催,我没指望有这么大的造化。”
  康尔寿“嘿”了声,“你这姑娘,有点儿意思。别人都是上赶着谋前程,你倒好,宁愿辜负娘娘的一片心意。”
  这哪是一片心意,不过是想拿她填窟窿罢了。
  如约不想和他掰扯这个,小心翼翼地打探,“皇上知道娘娘打发我去锦衣卫衙门,怪罪了吗?”
  康尔寿甚是善解人意,“这有什么好怪罪的,儿女为父母周全,不是应当的吗。总得让金娘娘做点什么,她心里才过得去,万岁爷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主子,她爱想辙,那就由她想辙呗。毕竟锦衣卫的余大人,不是随意拿公事卖人情的人,你走一趟,金娘娘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对她的身子有益处,省得夜里睡不着觉,老出虚汗。”
  如约说是,但隐约也从康的话里听出了轻慢。想来皇帝确实动了除掉金瑶袀的心思,否则御前的太监不敢这么明里暗里,拿金娘娘打趣。
  心里有数了,欠身别过康尔寿,她照旧往南去。到了午门前,给守门的锦衣卫递了牌子,说奉命上衙门求见指挥使大人。锦衣卫的人得知是去见上峰的,没有过多盘问,就把她放出去了。
  上回来过一回,道儿她认得,过了五军都督府就是锦衣卫官署。
  到了衙门口,还得好好定定神,才敢开口让人往里头传话。
  眼下这处境就是前有狼后有虎,她不愿意被金娘娘塞上龙床,又何尝愿意和余崖岸多打交道。但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择其一,还是选择上这狼窝里打探消息吧。
  传话的人很快出来了,说余大人正审人,请姑娘稍待片刻,把她领进梢间,奉上了一盏茶。
  如约坐在那里,心头一阵阵发紧。靠墙的戟架上摆满了各色兵器,甚至连这里的空气,都是浑浊腥臭的。
  他在审人,锦衣卫审人能有什么好事呢,无非刑讯逼供,无所不用其极。她想起自己的家里人,先是成了刀下亡魂,后又被一把火烧尽。这地方让她芒刺在背,她要集中精力才能压下心里的恐惧,让那双手不再瑟瑟发抖。
  终于一串脚步声传来,她忙站了起来。
  廊子上的余崖岸一面拿巾帕擦着手,一面迈进了门槛。
  “什么风,把魏姑娘吹来了?”他语调带着轻快,见她朝自己行礼,抬手道,“不必拘礼,坐。”
  如约的心境就如那个被审讯的犯人一样,让她坐,断乎不敢坐,垂首道:“余大人,昨儿金阁老被请进了衙门,我们娘娘放心不下,打发奴婢求见余大人,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要紧。”
  余崖岸闻言,顺手把巾帕扔在了一旁的书案上,“金娘娘身在宫里,还挂心外面的事,操劳得太过了。朝廷办事,自有朝廷的考量,后宫的人不该胡乱打听。金娘娘进宫这么久,看来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约见他态度傲慢,就知道这事儿好不了,略犹豫了下又俯俯身,“大人,那昨儿的案子,有结果了吗?下回还会再请金阁老问话吗?”
  她只顾为主子分忧,平常回避的视线,这回倒是直望向他了。
  余崖岸这才露出一点笑意,“究竟是姑娘想知道?还是金娘娘想知道?要是金娘娘想知道,我还是那句话,后宫不该操心外朝的事,恕余某无可奉告。”说着话风一转,又换了个和煦的语调,“但要是姑娘想知道,自是不能上纲上线。寻常说话么,透露几分内情,也是不打紧的。”
第23章
  如约一直觉得余崖岸这人阴险又狡诈,他这么说,自己便要留意三分,断乎不能追问下去,免得再欠人情。无奈自己是受命前来,问不着个结果,回去不好向金娘娘交代。
  于是只得赔笑脸,倚仗起了莫名的私交,“兹当是奴婢想知道吧,请大人透露一二。”
  她既有这个需要,余崖岸自然从善如流,回身往圈椅里一座,没有急着答复她,好整以暇问她,”姑娘就这么站着,让我仰脸和你说话?“
  如约没办法,谢了座,在他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离得很远,像怕他会吃了她似的,姑娘谨慎起来,真是让人心寒。
  一向不苟言笑的余指挥,这次变得近人情了,扣着扶手曼声道:“我早前和姑娘说过,留在永寿宫不是长久之计,看来姑娘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金阁老是内阁首辅,内阁又掌管着大邺机要,稍有错漏便万劫不复,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吗。说句实在话,文官之间的倾轧,可比我们武将厉害得多,他们整天费尽心机盘算,还不如我们生死一刀来得痛快。再多的话,我就不和姑娘赘述了,回去别和金娘娘交底,就说这桩案子是翰林院联合锦衣卫侦办,锦衣卫也要听翰林院的示下。春闱泄题是大事,传唤几次,问明白情由不可避免,到最后怎么发落,一切都在皇上手心里。娘娘是皇上枕边人,与其来和锦衣卫打听,不如直去问皇上。”
  如约说是,“多谢余大人指教,这下奴婢知道怎么和主子回话了。”
  眼下任务达成,就该预备回去了。她站起身道:“余大人公务繁忙,奴婢……”
  可话还没说完,余崖岸就接了口,“魏姑娘问完了话就走,不怕伤了余某的心吗?”
  如约顿时浑身起了防备,嘴里却要好言周旋,“奴婢来得匆忙,空着两手,确实欠思量了。等回去之后,让人给大人送些永寿宫的小点心吧,我们那儿的厨子做蜜饯果子很有一手……”
  无奈他并不领情,“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说了两句话,就朝姑娘要果子吃。”
  她怔忡了下,“那依大人的意思……”
  余崖岸懒散地笑了笑,“姑娘早前在针工局当差,针线工夫精细,我在养心殿都瞧见了。不敢向姑娘讨要衣裳鞋袜,姑娘得空给我做个扇袋吧,出门会客的时候穿便服,用得上。”
  如约心下暗嘲,一个武将,扮什么文人,还使折扇!
  他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凉笑道:“怎么,我这样的莽夫,夏天不配摇扇么?”
  “不、不……”如约忙摆手,“奴婢没这个意思,大人千万别误会。我们平时针线做得多,一个扇袋不算什么,我那里有现成的,大人要是不嫌弃,明儿就让人送来。”
  他满意了,但要求不止于此,“还要麻烦姑娘绣上我的名字,免得和人弄混了。姑娘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吗?”边说边取来笔架上的笔,蘸了墨在宣纸上挥毫,然后将纸调转过来推到她面前,“其道艰阻,崖岸险绝,余崖岸。”
  可这两个字,并不只有这个解释。人家是自谦,她不能顺着话往下说,遂客套地恭维了一番,“奴婢以为是‘标格千刃,崖岸万里’的崖岸。”
  他听后略一顿,眼神忽地深邃起来,“姑娘读过书,还读得不少。”
  如约心头趔趄,勉强搪塞着:“我虽是寻常人家出身,但家里没有苛待我,给我请了先生教授学问,些许读过几本书。”
  也不知这话他信不信,总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牵了下唇角道:“姑娘这样的学识,留在宫里做宫女,实在可惜了。”
  如约顿觉不妙,恭顺道:“大人过誉了。我们这样的人,原就难登大雅之堂。到了年纪应选做宫人,在宫里见见世面,识得眉眼高低,将来出去也有体面。要是再能得主子抬爱,挣个女官的衔儿,那就更好了,日后人前显赫,要反过来感念今日的种种呢。”
  余崖岸失笑,“人前显赫,靠的是在宫里做女官,干这伺候人的营生吗?就算你果然当上了女官,出去之后又能怎么样,无非找个五六品的官员嫁了,做个掌家的妇人而已。”
  其实像她这样怀揣着深仇大恨的人,能活到什么时候哪里说得准。本就打算鱼死网破,没想过将来还有出宫嫁人的一天。所谓的人前显赫,不也是无话可说时的东拉西扯吗。
  所以他的质疑,她不想去纠正,如果当初家里没有遭难,她的人生确实就如他说的这样,找个做官的女婿,整天游走于柴米油盐里,如此而已。
  “嗳。”她低下头,赧然道,“女孩儿就是这样,能有个好归宿,便是莫大的成就了。”
  余崖岸却一笑,“姑娘配五六品的官员,不委屈么?上回我进养心殿,正遇上姑娘,可惜没能说上话。我记得之前问过你,有没有长久留在宫里的打算,姑娘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这话聊得有点儿深了,如约虽忌惮余崖岸,知道他处处存着试探,但她也不是全然木讷的,多少能窥见一点他不堪的心思。
  所以这事儿必须有个了断,含糊下去怕要出事,遂摇头说没有,“奴婢只盼到了年纪出宫,回家侍奉双亲。”
  余崖岸的那双眼睛微乜起来,颇有探究的意味,“侍奉双亲是场面话,姑娘别不是有了心上人,才一心要出宫吧!”
  也许……顺着他的话头应承,对自己更有利。所以她没有否认,朝他呵了呵腰,“大人明鉴。”
  含糊的一句“明鉴”,足够说明问题了。
  余崖岸有些怅然,“整整十年,人家能等?”
  如约道:“对得起自己的心就是了,奴婢不求结果。”边说边朝外望了望,“来了这半天,奴婢该回去了。今儿多谢大人赐教,答应您的扇套,我会尽快让人送来的。奴婢告辞了,大人请留步。”
  余崖岸没言声,还是站起身送到门前,看她翩翩福了福,迈出门槛走远了。
  一直在抱柱旁候着的李镝弩,到这时才敢上前来打搅,拱手叫了声“大人”。
  然而没等他开口回事,就接了新的示下:“去查访清楚,她进宫之前,有没有青梅竹马的恋人。”
  李镝弩“啊”了声,“魏姑娘有喜欢的人了?既然人家有主儿,大人还……”
  后半截话,被余大人一个眼色,成功堵截在舌尖。
  李镝弩讪讪发笑,想了想又问:“查着了,大人预备怎么处置?是杀了,还是抓进昭狱折腾折腾?”
  这个问题确实值得琢磨,按理说人家把话挑明了,再有意思也该撂下,但他不一样。他这人爱钻牛角尖,心有不甘,就想瞧一瞧她所谓的心上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自己鳏了好几年,头一次动心思,怎么可能被她轻易搪塞。但愿她只是为了推辞,随口编造了个理由,否则那位竹马,可就要倒大霉了。
  他负起手,眯眼望向空空的庭院,轻描淡写地吩咐:“探明白这人什么来头,要是已经娶了亲,不要惊动。但要是没娶亲,那就交代他,不许再和魏如约有任何来往。倘或他不信邪,带他进昭狱转转,让他看看狱卒是怎么上刑的,再请他仔细思量。”
  李镝弩应了声是,“卑职找屠暮行去,老屠干这事儿最在行。用不着进昭狱,蒲扇大的巴掌拍在脸上,管叫他屁滚尿流,还顾得上什么姑娘!”
  待说完,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问:“大人,您不是说过,这辈子不打算再娶亲了吗。既然如此,抢魏姑娘干什么?是做小妾,还是做通房?”
  余崖岸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管得真宽。见色起意,弄个暖被窝的,不成吗?”
  李镝弩哪敢说不成,那张满是横肉丝的脸上挤出了沟槛纵横的笑,“该当!该当!”说罢忙拱手,“卑职这就去,回来再和大人禀报金阁老的事儿。”
  那大个子,跑起来顿地有声,咚咚地冲进了西边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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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约回到永寿宫时,金娘娘盼得脖子都长了。
  见人一出现,亲自出来接应,急急拽进殿里追问:“怎么样?问明白了吗?余崖岸是怎么和你说的?”
  如约一路上都在盘算怎么向她回话,说得太直接,怕金娘娘受惊,回头又要倒下。但说得过于委婉,这事儿到底压不住,后面发作起来,金娘娘不免要怪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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