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也似明白了什么,神情不可抑制地出现了瞬间僵硬。
虽转瞬即逝,却仍显些许狼狈。
“如此我就放心了……”说罢,她便匆匆行礼告退。
目送她离去,皇贵妃就打发人将三只碗给收了,笑盈盈地嗔道:“人家满心欢喜雀跃地寻来,你倒好,竟连个套近乎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一个说“家里”,一个回“荣国府”,不动声色就将人给撅了回去不说,还顺带将自个儿的立场态度给表了个一清二楚。
果真是个机敏聪慧的姑娘。
虽知晓这是自家宝贝儿子的债主,但时日尚短的相处中却还是叫她情不自禁越发喜爱上了这个小姑娘。
若是她的女儿……
“她都这样直白地算计到我们姐妹二人的头上来了,臣女还能给她这几分好脸色那都得亏‘林家千金’这个名头约束着最后一点体面。”林碧玉不满地哼笑一声,直截了当的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很耐人寻味。
皇贵妃登时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荣国府里头有人心思浮躁了?”
“说得太直白既脏了臣女的嘴也污了娘娘的耳朵,左右不过是那档子上不得台面的勾当,真真是见识到了何为‘母女连心’呢,隔着十余年不得见都能寻思到一块儿去。”
这下皇贵妃就彻底明白了,暗暗将“荣国府二太太”这个名头给记住了。
但凡这俩丫头已经嫁为人妇,她都还勉强不多说什么了,可撺掇这点大的小姑娘去干那档子破事儿,可见是个心黑且脏的。
偏偏她还真就敢。
上头的老太太是吃干饭的不成?可不见得。
只怕也是被那点利益冲昏头脑了。
如此看来,她们娘儿几个在荣国府的处境也不算多好啊?
上位者或多或少都有点护短的毛病,皇贵妃现在是愈发喜欢那姐妹二人,自然也就惦记得更多了些。
琢磨明白那丫头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后,她立马就记挂上了,搁心里头是翻来覆去的寻思琢磨,晚些时候胤G来请安时都一眼看出了她的心事重重。
“额娘有什么烦心事不如与儿臣说说看?”
皇贵妃就将屋内的奴才都给撵了出去,面露迟疑之色,“你说,本宫将林家那两个丫头认为义女如何?如此一来她们就是和硕公主了,谁也再欺负不得,也能更好地弥补碧儿……”
胤G愣了愣,不及多想立即反对,“不可!”
“为何?”
“……”胤G沉默了片刻,磕磕巴巴道:“额娘贵为皇贵妃,与普通嫔妃大有不同,哪能轻易认义女呢?这太胡闹了,皇阿玛也不会同意的。
况且,大清的公主几乎都是要去蒙古和亲的……”
说句大实话,这算哪门子弥补?分明是祸祸还差不多。
第18章
哪怕再怎么自我感觉良好,皇贵妃也实在没法子昧着良心说“和亲蒙古”是一桩大好事。
林碧玉较为特殊些,皇上兴许还能额外开恩,但林黛玉就不同了。
皇上亲生的女儿都要一个接一个送去蒙古,一个外八路认回来的女儿还能亲得过亲生的?
嫡亲的姐妹两个绝不可能都享受得到那样的恩典。
而若是只认林碧玉一人做女儿又似乎不太好。
一来太过特殊就显得扎眼了,二来一样的姐妹却相差过于悬殊总是不美。
便是小姑娘家如今心思单纯,也挡不住周围人突然间倾斜一方的区别对待、以及有心人天长日久的蓄意挑拨。
反倒不如不认。
思前想后,皇贵妃最终还是遗憾放弃了自己的念头,“看来本宫这辈子是注定没有女儿缘了。”
胤G高高吊在嗓子眼儿里的心总算是稳稳落了下去,暗暗吐了口气,宽慰道:“额娘如今尚还年轻呢,仔细调养好身子再要一个弟弟妹妹也还来得及。”
皇贵妃闻言就只笑笑,又关心了几句学业、吃穿之后便将他给打发了,“早些回去做功课吧,否则又该熬到很晚才能歇着了。”
“那儿臣就先行告退,明日再来看额娘。”
才离开承乾宫的大门,胤G就倏地冷了脸,“去打听打听今日林家两位姑娘在宫里时可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苏培盛忙冲身后摆摆手,打发去了一个小太监,舔着脸嬉笑道:“爷似乎格外关心林家姑娘?”
胤G阴恻恻地睨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搭理他。
想他堂堂皇家阿哥,打小被那悍妇揍到大勉勉强强也就不计较了,谁叫他欠了人家的。
可若有人爬到那悍妇的头上作威作福又算怎么个事儿?
细算起来……岂不等于说有人爬到了他的头上?
简直放肆!
这么一换算,原本还有点莫名心虚的胤G顿时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
姐妹二人回到荣国府时天色还尚早,一问之下不出意外,大伙儿都在正院上房呆着呢。
林黛玉先是皱了皱眉,紧接着就忍不住小声咕哝道:“才来那会儿分明听说她们姐妹几人也是有先生教导的,怎么呆了这么长时日却从未见她们去上过课?整日里要么围在老太太身边逗趣,要么就是凑在一处嬉闹。”
倒不是她非要多管人家的闲事,而是……她们客居在此,难免就要客随主便,三春姐妹去上课了她们姐妹两个也才好跟着一同去。
哪想这么长时日等来等去也未曾等到,竟是荒废许久。
林碧玉不由得轻轻笑了笑,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症结所在,“谁叫贾宝玉最近一直在家中养伤呢,若姐妹们全都忙着读书去了,那还有哪个能陪着他解闷儿?他一个人整日闷着岂不无趣极了?
她们姐妹几个何时能够恢复课程好好读书,完全取决于贾宝玉何时回归学堂。”
林黛玉愕然,仔细想想却似乎又不无道理。
这段时日姐妹们与其说整日陪着老太太逗趣,倒不如说是整日围着贾宝玉打转,每天的日程如何安排都只看他想做什么罢了。
“这样看来总觉得她们姐妹几个都是他的玩物似的……”
那可不?你当这宝贝凤凰蛋是说笑呢?
林碧玉暗自嗤笑一声,安抚道:“你也别着急,且再等等看,若实在不行咱们就自己请先生,或是等老宅修好了想法子搬走。”
“客居之人自己请先生终归不太合适,若不然母亲也不必暂且随意找个私塾将瑾儿送去了,请一位名师回来单独教导岂不更好?
还是得住自己家才自在,也不知父亲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究竟何时才能一家团聚。”
提及这事儿,林碧玉一时间也没了言语。
姐妹二人沉默着换了身衣裳,便朝着贾母的院子去了。
一见她们来,都不必吩咐,丫头们麻利地端茶送水捧瓜捧果好不热情体贴。
见此情形,薛宝钗就戳了戳自己身后的莺儿,笑骂,“你个蠢笨的丫头快瞧瞧人家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平日里但凡我不张口你是概不知道如何服侍,亏你还是打小跟在我身边伺候的,多少年了竟还得叫我戳你一下才知道动弹一下。”
莺儿被说得一脸莫名其妙,只好顺着话认错。
这话中深意她没听明白,但旁的却是该领悟的都领悟到了。
一时屋内众人神色各异,却还不待回话,那贾宝玉倒先张嘴了。
只见他满脸天真无邪地安慰道:“宝姐姐别气恼,若果真觉得莺儿一个人不够使唤,叫老太太再给你拨两个机灵的丫头就是,多大点事儿呢。”
这话除了不应景以外原本倒也没什么,可联想到林家姐妹二人平日里奴仆成群众星拱月的场景,却不免有些讽刺了。
再怎么无心之言也架不住多心之人,眼瞅着薛宝钗那脸色就不大好了。
贾母的脸色却是瞬间阴转晴,慈爱地摸摸孙儿的脑袋,笑盈盈地说道:“知道关心姐妹固然是好,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和习惯,她与你两位林妹妹可不同,向来简朴惯了的一个人,你就别跟着瞎添乱了。”
这下子薛宝钗的脸是彻底黑了。
第19章
小姑娘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好端端的她闲着没事儿非要刺挠人家一嘴究竟是何缘故?
说白了就是酸了妒了,耐不住逞一逞口舌之快罢了。
偏偏,拿什么作伐子不好,非要拿贾家的奴才作伐子。
既刺挠了人家的外孙女,又暗讽人家的奴才势利眼狗腿子相,可不是要自找苦吃。
恨不得明晃晃拍在她脸上的“同人不同命”这五个字,怕是有够她那脆弱的小心肝受的。
林碧玉含笑扫了眼那几乎绷不住的小脸儿,也就懒得与其计较了,转头看向贾母,“前几日老太太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元春表姐,可巧今儿在宫里就见着了。”
此言一出,贾母立即就投来欣喜期待的目光,就连王夫人也顾不上气恼了。
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你果真见着元春了?她如今可好?究竟在哪里当差?她说什么了不曾?可缺银子使?”
这一叠声的追问之下,不难看出她待女儿倒似也有几分真心。
林碧玉略诧异了一下,回道:“她一直在太后娘娘跟前当差,今日奉命前去给皇贵妃娘娘送补品方才见着了,可见她在太后娘娘那儿应当也是一号得意人。
且我观她虽打扮朴素些,身上穿戴的料子却并不差,人也养得珠圆玉润白里透红,想来这些年过得不错,老太太和二太太且安心吧。”
“太后娘娘?她竟在太后娘娘跟前当差?”王夫人很是惊诧,不过这会儿却也没那闲心思多琢磨什么,只抹着眼泪连连道:“也好也好,听说太后娘娘为人宽和,总也差不了。”
贾母亦喜极而泣,双手合十连声道“菩萨保佑”。
一家子都在惊喜之中,唯独置身事外的贾敏却是面露疑虑。
这世上果真有这样巧的事?
好端端的,太后娘娘给皇贵妃送什么补品?
偏偏,不早不晚刚好赶着两个丫头在宫里时打发贾元春送了去?
贾敏不太想将自己的血脉至亲往那不好的地方去想,但瞧了眼对面的王夫人,以及不知何时早已变得陌生异常的老太太……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得多了。
目光不由得就投向了自己的两个女儿。
恰巧,她们也在瞧着她。
一个面带浅笑却眼神冷冽暗藏讥诮,一个则抿着唇瓣神色略显难看、隐隐还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恼恨。
贾敏的心当即就是“咯噔”一下,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合着老的在家里软着来不成,小的就在宫里强行攀扯上了?
这得是多大的默契啊?可真真是一家人劲儿往一处使,竟是一个两个全都铆足了劲儿妄图踩着她的两个女儿成全自身呢!
贾敏气得浑身直哆嗦,便连嘴里的牙齿都在“咯吱咯吱”打架似的。
也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放在手边的茶盏被碰倒掉落在地上。
冷不丁一声脆响之中,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抱歉,手滑。”
然而,那一脸要吃人的表情哪像那么回事儿啊。
电光石火间,若有所悟的贾母当机立断打发走了其他所有人。
“才还好好儿的有说有笑,这会儿突然又是发的什么疯?还真是多少年都不曾变过的娇小姐德性,惯来气性如此大,说翻脸就翻脸……当自个儿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难怪她婆婆到死都没瞧得上她过,这样阴晴不定的性子上哪儿都招不了人稀罕。”
谁也不会喜欢高兴时候给自己扫兴的人,尤其当这个人还是纠缠多年的老冤家。
新仇旧恨算一块儿,王夫人自是不满极了,忍不住就边走边嘟嘟囔囔,一副不吐不快的架势。
可她自己是吐得痛快了,周边的人听着却是尴尬极了。
尤其是贾宝玉和探春,想劝阻又不敢劝,只得用尴尬抱歉的眼神无声对着林家姐妹二人赔罪。
林黛玉没搭理那兄妹两个,斜了眼王夫人,冷笑道:“可不敢劳驾二太太操心,我母亲招不招旁人稀罕我是不太清楚,只知道我父亲向来最是爱重母亲,多少年来皆是处处尊着敬着护着让着,想来应是稀罕极了吧?”
“你这傻丫头,这还有什么好不确定的?父亲自然是稀罕母亲的。”
林碧玉轻戳了下她的脑袋嗔怪一嘴,拉着她就大步离去,边走还边说呢,“咱们谁也不是那金子银子,还能人人都稀罕不成?母亲有父亲稀罕就尽够了。
不像有些人,既不得婆婆稀罕又不得丈夫稀罕,那才真叫失败呢,活着得有多痛苦啊,可怜哟。”
“你……你们……”王夫人被气个仰倒,险些当场厥了过去,瞪着那两道背影真真是气急败坏,“两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一口一个稀罕不稀罕挂在嘴边,真就是不知羞!仔细传了出去没人要!”
一旁,邢夫人虽也无辜被扎了一刀,但她也知晓人家是冲着谁的,看见自己的冤家对头这般丢人现眼的模样她还是觉得畅快极了。
一听见这话,当即就表示了反对,“你这话说得也太过重了些,外甥女不过是炫耀自家父母感情和睦,又不曾有什么不合适的言词,哪里就犯得着你一句‘不知羞’了?”
……
已经潇洒走远的姐妹二人却早将王夫人抛之脑后了。
林碧玉难掩雀跃期待地小声嘀咕道:“再努力努力,估摸着咱们离搬出荣国府就不远了。”
“难怪姐姐要将这事儿说出来,我还当姐姐果真何时变得那般宽容体贴善良大方呢。”
丝毫不介意妹妹的揶揄,林碧玉睨了她一眼,哼笑道:“咱们还是小孩子,在外被人算计欺负了自当回家告状,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林黛玉默默翻了个白眼,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外祖母家由上到下都与我想象的不同,如实告知母亲也好,提高些警惕总是小心无大错,省得哪天……再悄无声息地被人算计了去。”
彼时,贾母正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耐着性子安抚女儿。
“我知晓你生气,但元春也是实在被逼无奈才会铤而走险……这事儿对两个丫头兴许会有一点点影响,但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刀尖儿上跳舞呢?足以见得她是当真已经身处绝境了。
你做姑妈的就大人大量,姑且宽恕这一回别与她计较了,总归两个丫头眼瞧着都还好好的,皇贵妃娘娘的赏赐不就是个表态吗?”
见她仍满脸漆黑欲发作,贾母赶忙上大招儿。
“总之事已至此,你与其顾着气恼不如多想想别的……元春与宝玉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当年在家时就十分疼爱这个弟弟,将来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他。
黛儿那边……你是知晓的,我向来中意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