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虽不曾看见,但猜也能猜得到。
这么多年来哪回不是如此?
甭管什么大错小错,总有一堆人拼命护着这个宝贝疙瘩。
他就不明白了,这个孽障究竟有什么好的?
满府上下竟全都像被眵目糊遮住了眼睛一般,着了他的魔了。
简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知晓自个儿时间有限,贾政也是丝毫不含糊,手里的板子几乎都要被挥出残影来了,主打一个快准狠。
贾宝玉不敢躲更不敢跑,就那么蜷缩在床上硬挨着,嘴里哀嚎不断哭喊连连,涕泪横飞可怜兮兮。
但落在贾政的眼里却丝毫没有垂怜之意,反倒越发来气,“动不动便哭哭啼啼做那怂包状,通身上下毫无男儿气概可言,阴柔软弱至此真叫我怀疑你娘当初是不是哄了我去!”
“住手!”
就见贾母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飞奔而来,一进屋见着那般“惨烈”情形简直心疼到无以复加,拎起拐杖便朝贾政打去。
“你这混账东西,究竟又是听了哪个黑心肝的挑唆不成?他小小年纪身子骨儿都还尚未长好,如何经得起你这般毒打?万一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你便是后悔也晚了!”
贾政也不躲闪,只冷笑道:“他虽小小年纪,却未必不曾长好,已是下流得叫人害怕呢。老太太也不必担心我会后悔什么,别说打伤打残了,便是打死了他我都绝不后悔。
非但不后悔,我甚至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这样一个孽障简直就是我毕生的耻辱,是我们贾家的大害虫!不如趁早死了清净!”
乍一听起来像是气话,但观其眼神冷酷言语激烈却又奇异般漠然,便知他绝非是一时火气上头口不择言。
他是当真厌憎极了这个儿子。
贾母怔住了,一时只觉自个儿的心都在颤抖。
嘴皮子微微蠕动几许,却是一个字都未能再说得出来,只是伏在床前紧紧搂着她的宝贝孙儿啜泣不止。
但紧随其后而来的王夫人却受不了这,当下似被戳着肺管子般整个人都要疯了,歇斯底里地怒吼道:“我的珠儿已经被你逼死了,如今就连宝玉你也想从我身边夺走不成?你休想!
我到这把岁数膝下就只剩宝玉这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你若敢动他,我便也不活了!索性一把砒霜下去,咱们一大家子一并齐齐整整到黄泉路团聚!”
贾政的眼底闪过一抹伤痛之色,“回回我要教训他你便总要搬了珠儿出来企图压服了我,我倒不禁想问问,你果真疼爱珠儿吗?
珠儿倘若泉下有知,这些年被你不时哭嚎几嗓子早该闹得神魂不宁了。动不动打着他的名头出来胡搅蛮缠,珠儿又该是何等伤心痛苦?
再者说,当年珠儿之死固然有我过于严苛管教的缘故,你却果真无辜吗?
我因心中有愧故而这些年对你种种无理言行多有忍让,你却以为你拿捏住了我?殊不知我愧对的是珠儿,而非你,在珠儿这件事上,你与我一样皆是罪人。”
说罢他便拂袖踉跄而去。
身后,原本发狂的王夫人瞬间满脸惨白神色仓惶。
猛然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扑通”一声就软了下去,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太太……”
“不是我……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哪里能反抗得了他?都是他害的,是他害的!”
周瑞家的深深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身为二房的嫡长子,贾珠自打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小小一个人儿还没能走得利索时就已经在开始为启蒙做准备了。
打小就从没有一刻能松懈的时候,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他的“玩具”就只有书。
每日检查功课但凡稍有不妥便是一顿严厉斥责加竹笋炒肉,全然不觉得这样苛刻要求一个三五岁的孩子究竟有何不妥,竟是一门心思想要将孩子培养成一个文曲星下凡般的神童。
对此,夫妻两个的目标其实都是一致的。
做老子的指着这个儿子去完成自己当年未能完成的心愿,有朝一日高中状元扬眉吐气。
做亲娘的指着这个儿子封王拜相,好为自个儿挣个老太太那样的超一品诰命回来威风八面。
谁也别说谁,谁也不无辜。
孩子能在这夫妻两个手里勉强支撑到娶妻生子都已算是命硬了。
所幸贾宝玉也算是被打出经验来了,尽力护住了自个儿的头和上半身,让伤大多落在臀腿之上。
血渍呼啦的看起来}人,实则都是些皮肉伤,用些好点的伤药很快就能恢复,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得知这结果之后,贾母和王夫人齐齐松了口气,腾出手来将赵姨娘和贾环母子两个狠狠收拾了一顿。
连探春都没得跑得掉,被牵连很是吃了顿挂落,一时气苦不免又悄悄哭了好几场。
“听说还去找了她姨娘和弟弟,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竟是被她姨娘指着鼻子好一通破口大骂,骂得别提多难听了,活脱脱跟那生死仇人似的。”
雪雁连连咋舌,言语之中颇为同情的意味,“姨娘是这副德行,亲弟弟也没好到哪儿去。对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顿冷嘲热讽,只道没她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姐姐,叫她找她宝玉好兄弟去。”
林黛玉不禁叹息,“她一个庶出的姑娘家,若不努力讨好主母岂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日子过得不好都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将来的婚事,一个弄不好就该进火坑煎熬去了。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她也是别无选择,偏偏还不得理解……摊上这样一对成事不足净跟着扯后腿的至亲也真真是难为死她了,”
这话立时引得几个丫头纷纷附和赞同,竟个个都在为探春抱不平,提及赵姨娘时却全是鄙夷不满。
只觉得那人胸无点墨没有见识没有成算,两只眼睛只看得见自己面前那点子利益,却丝毫看不见女儿的难处和不得已。
林碧玉听着她们叽叽喳喳不禁就笑了。
见状,林黛玉就问,“好端端的姐姐为何突然发笑?莫非我们说错了什么?”
“听说二老爷拢共有两个姨娘,除了那位赵姨娘还有一个周姨娘,听说还是当年老太太赏下的。咱们来到贾家也有好几个月了,仔细想想可是从未见过那位周姨娘?”
林黛玉一愣,拧眉细想片刻点点头,“非但不曾见过,若非偶然听探春提起过一回,咱们只怕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呢。”
“她也是贾家的家生子,又是老太太亲自赏下去的,按理来说在府里应当有几分体面才是。偏偏她进二房多年无儿无女也无宠,沉寂得很是彻底。
而赵姨娘却儿女双全还都好好儿长起来了,甚至十几年过去都还颇得二老爷喜爱,便是不及正房太太尊贵体面,好歹也能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
同样都是姨娘,处境怎么就能如此天差地别呢?”
同一屋檐下住了这几个月,足以看得出王夫人绝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端的是面慈心狠。
周姨娘的凄凉处境似乎也更印证了这一点。
偏偏,在所有人看来都蠢得清新脱俗的赵姨娘却活出了一份自己的体面。
儿女甭管养得好不好,好歹都齐齐整整长大了。
时常不自量力盯着正房太太和嫡子瞎闹腾,却全须全尾地张扬至今,连贾政都不曾厌烦了她,始终宠爱依旧。
“这果真是个大蠢货能干成的?”
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皆被问住了,目光惊疑不定。
“姐姐的意思是……赵姨娘不是蠢,而是大智若愚?”林黛玉满脸不敢置信。
林碧玉笑道:“她是不是大智若愚我不敢说,但她绝对不是真蠢,至少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小智慧在。
如此再回过头来细看她与探春之间的种种,是否品出几分微妙来?
探春固然聪明,但那点小心思却也十分明显,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惧怕和打算,更何况知女莫若母。
再怎么心里不畅快,却也到底是亲生的骨肉,毁了她自己能得个什么好?反而她将来若果真能得个好去处,对他们母子来说亦是一大倚仗。”
是以,不如成全她。
赵姨娘比谁都清楚王夫人的为人,断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探春想要真正抱上那人的大腿可不容易,两头讨巧犹如痴人说梦。
只有她们母女之间形同仇人水火不容,王夫人才有可能对探春另眼相看,才有可能为她打算打算。
无论是纯粹的利用也好还是果真有那么两分真心,将来探春的去处也差不了哪儿去,至少一定比跟着她这个亲娘一条心的结果好太多太多。
这是身为庶女的无奈,也是身为姨娘的无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惜当局者迷,她眼下怕是还看不透其中曲折,只觉满腹委屈无人能懂吧。”林碧玉如是感慨。
兴许是太过离奇,林黛玉起先还很惊疑不大敢相信事实真相竟会是如此,可转念仔细想想却似乎又不难发现些许微妙之处。
回回赵姨娘闹过之后,探春与王夫人似乎就更亲近些,越是闹得凶,探春的处境反而就越轻松越快活。
王夫人肯赏好脸,底下的奴才自然也都乖觉。
这次仿佛也是如此套路。
原本探春被牵连吃了挂落,但她去找赵姨娘说教劝诫结果反被劈头盖脸大骂一通撅了回去、甚至盛怒之下的赵姨娘还亲口说没生过这个白眼儿狼……算是彻彻底底闹翻了。
于是隔天听说了消息的王夫人就亲亲热热地搂着她,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儿”。
这下子林黛玉是真服了,忍不住感叹:“论聪慧我这辈子怕是拍马赶不上姐姐了,还是姐姐看得透彻。”
“你哪里是没有我聪明,不过是年纪轻经历得少,于人情世故方面还尚有欠缺罢了。
总之千万记住了看人不能只看表象,你得仔细斟酌斟酌他干的那些事儿,再好的戏子哪怕能蒙骗所有人,却独独掩盖不了利益得失中暴露出来的真相。”
林黛玉连连点头表示记住了,旋即想起她的话又不禁郁闷哼哼,“姐姐分明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年纪轻经历得少,姐姐不也一样?为何姐姐就没被糊弄住,反而一眼就看穿了?说到底还是我不够聪明,姐姐就不必安慰我了。”
这辈子经历一样少,上辈子可不是。
林碧玉暗道,见她故作小性儿却不安慰她,反倒顺着她的话佯装认真道:“仔细想想仿佛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看来我们林家也不是个个都聪明绝顶,这不就有个小笨蛋呢?可愁死个人了。” ???
“姐姐?!”
傲娇小猫儿瞬间炸了毛。
林碧玉不慌不忙摸摸头毛,笑盈盈道:“笨虽笨了些,却怪可爱。罢了罢了,看在你这样可爱的份儿上,姐姐我护你一世周全也并非不可。”
“姐姐惯会欺负我,再不跟你好了!”
白嫩的腮帮子鼓成了小河豚,气呼呼的。
却也不知究竟是生气呢还是害羞了,两颊染上了些许淡淡的粉色……嗯,变成了一只粉色的小河豚。
林碧玉瞧着实在忍俊不禁,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手,凑上前轻轻一戳,顿时又招来一记毫无威胁的怒视。
果然还是不能保护欲太过强盛啊。
除非她们姐妹两个都一辈子不嫁人,否则谁又能护得了她永久呢?
还是得叫她自己立的起来才好,如此将来不论分隔多远、不论遭遇什么,好歹她有些自保能力也能叫人勉强放心些。
所幸如今意识到错处也还不算晚。
隔天晌午时分,才刚吃过午饭的姐妹二人便又被接进了宫里。
原还当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见面,一如往常那般,却不想将将到门口就被扑面而来的苦汤子味儿给惊了一下。
“娘娘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又心心念念惦记着两位姑娘……”
进了门才发现嬷嬷已是说得过分委婉了。
只见皇贵妃半倚在床上,仿佛连端药碗的力气都没了,正被宫女小心翼翼伺候着喝药。
往常妆容精致的面容此刻却素面朝天,病态惨白的肤色不见丝毫血气,连嘴唇都是灰白色的。
整体气色差到令人心惊。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均只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浓浓的担忧和些许不可言喻的惊惶。
“你们来了,过来坐。”皇贵妃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想要招招手,却是抬到一半又无力地放了下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们,“本宫今日实在丑得很,可是吓着你们了?”
林碧玉摇摇头,“往常的娘娘是国色天香之姿,令人敬爱仰慕,今日的娘娘则瞧着更亲切更柔弱些,美得更加惊心动魄。”
“什么惊心动魄,我看是胆战心惊才对吧?真真是张巧嘴儿。”皇贵妃睨了她一眼,嘴里嗔怪,眼神却透着浓浓的喜爱。
“才不过几日不见,娘娘怎么突然说病就病了?太医怎么说的?”说着,林碧玉借势握住她的手,一只手状似无意般搭到了她的手腕上。
不瞧不打紧,这么往上一搭,她的心顿时就沉入了谷底。
长期慢性毒,毒入肺腑,几乎油尽灯枯。
皇贵妃却不知自己的病情已然暴露,只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是长久以来的老毛病,时不时总要复发一下,不碍事。”
正在此时,一个小宫女进来禀报,“娘娘,酸梅汤准备好了。”
皇贵妃微微点头,对着林碧玉笑道:“原是躺着太过无趣,便想着叫你们姐妹两个进宫来陪着说说话,哪想本宫这身子着实不争气,这一会儿功夫竟就疲乏得很。
可巧这会儿正是阿哥们练骑射的时候,不如你们姐妹两个先随她们一同去演武场转转吧,本宫先歇一会儿。”
这个说辞显然有些突兀。
林碧玉不禁心生狐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乖巧应是。
“那我们就先不打搅娘娘了,娘娘好生歇息。”
说罢,姐妹二人便起身随着那宫女出了门去。
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皇贵妃这才收回目光,面露愧色。
“也不知我这样做究竟……可是一想到老四日后孤苦无依的光景,我便心如刀绞彻夜难眠,将来便是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难以安心啊。”
“娘娘……娘娘定然能够长命百岁的。”施嬷嬷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皇贵妃只惨淡一笑,不再言语。
第36章
清朝的阿哥们打六岁正式入学起,基本上就与“享福”二字没有任何关系了。
至少在康熙年间的阿哥们是如此。
这位爷自己博学多才文武兼备,对儿子们的要求也异常高。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似乎都已经是基本操作了,其他还有数学、天文、地理……乃至西学都有涉及,简直恨不能将儿子们一个个都培养成十项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