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法采【完结】
时间:2024-07-23 17:13:54

  知州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自己都有些想笑了。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就做了这样的窝囊官。朝政清明这种事他是不敢肖想了,但若是没有那大太监把小皇帝哄得团团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兴许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可眼下么... ...
  他干脆站起身来,跟滕越行礼。
  “滕将军,你看... ...”
  滕越将他扶了起来。
  “知州的难处滕某明白,我不难为你,把人放了吧。”
  这话一出,知州简直大松一气。
  他连番向滕越道谢,说还是会借机敲打薛家的,让滕越放心。
  当日,薛登冠就被从衙门放了出来,无非是交了一百两赎买银,这点钱对于薛家来说不当什么钱。
  薛登冠是跨了火盆进家门的,阖家替他扫尘除霉,说明日是个好日子,午间摆一场酒,正午时分的大日头一照,什么晦气都没有了。
  喝酒这种事,薛登冠从没拒绝过,当晚家中人便准备着张罗了起来。
  到了第二日,他换了一身大红色锦袍,戴了金镶玉的发冠在头,举起酒杯与人庆贺。
  “我薛登冠是什么人,这天底下就没有我摆不平的事,左不过舍点银子罢了。”
  不过他没能得手邓如蕴,还是令他心里发痒。可那邓氏女竟然嫁给了滕越,那滕越连恩华王府都敢得罪,薛登冠心里再痒,也只能在脑中肖想罢了。
  他脑中想得着急,腹中又落了许多烈酒,身上就有些耐不住了。
  他转头就叫了身边的人。
  “去把那死老头的小孙女给我弄过来,小爷今日下晌就要弄了她,消消这下腹邪火。”
  身边的人闻言这就要带着人去,薛登冠则站在高台之上,又举起了酒杯。
  不想就在这时,忽有什么破风而来。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院外山坡上射了下来,越过矮墙人群,一箭直直穿过了薛登冠的脖颈。
  鲜血从他喉管喷薄而出的瞬间,酒池肉林内四座皆静。
  下一息,薛登冠砰然倒地,院中惊叫之声乍然而起,起伏连绵久久不能停... ...
  一旁的山坡。
  滕越坐在马背上,将手上的长弓扔给沈修,擦了擦手,勒了缰绳调转了马头。
  薛家的惊慌混乱,连同血腥之气,都被猎猎山风吹远了。
  此间静谧无声,只有男人打马叫了沈修。
  “走,去寻夫人。”
  *
  天越发冷了。
  邓如蕴回到老家看了看剩下的两条老狗,老狗还在继续撑着,可院中被砍的老树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其他六件被郑氏私藏起来的家什,也有官差搜罗了都送回到了邓家来。
  但邓如蕴无甚心思打理,同涓姨说了一声,“我去趟爹娘的坟前,同他们说几句话。”
  涓姨疼惜地看着她,“去吧。”
  邓家人的坟墓在镇子外面一座小山顶上。
  邓如蕴给爹娘兄嫂都上了香,也叩了头。只不过当她回头的时候,看见也有人上了前来。
  是她姑母邓月梅。
  想到之前,姑母也想两边说服,不想让她和叔父闹上衙门,闹得大家日子都难过,但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邓如蕴见她过来,不免问了一句。
  “姑母又想劝我放了叔父吗?但衙门判罚已经下来。”她说邓耀成夫妻被判流放边关,“今日约莫都要从老家附近路过了。”
  但可这么说,却见姑母摇了头。
  “我不是来劝你的。”
  邓如蕴看过去,见她微微低了头,“这些年他们欺负你,我其实都晓得,只是可能连我也觉得,女孩子没用撑不起家门,所以最多也只是劝说他两句,不曾真的帮过你什么。你有如今,都是靠你自己,我这个做姑母的,哪还有脸再劝你?”
  她低着头,将自己带来的纸钱,也放进了烧给邓如蕴父亲的火堆里。
  火舌把纸钱和前来的人的言语,都卷进了另一个世间。
  山顶无人说话,半晌,纸钱烧没殆尽,邓月梅从长兄坟前起了身来。
  她轻轻看了邓如蕴一眼,看到那个不被她看好,也不曾被她相帮的小姑娘,好像在过往的哪一日中,早就长大了,不是那个跟在她裙子后面叫她“姑姑”的侄女了。
  她待玲琅,才是真正的姑姑待侄女,而不是自己这般。
  她低声道了一句,“人各有命,他们落到这般下场,也都是他们的命。我再不会多言。”
  “只是蕴娘你,”她抬头看向邓如蕴,“往后你我姑侄兴许都不会再见了,蕴娘你... ...要好好把日子过好啊。”
  她眼中泪过了脸颊。
  邓如蕴看到她眉间的悬针更加深了,瘦小的身子撑不起衣衫,她低着头转了身。
  邓如蕴再看不到那个六十四抬嫁妆绕着镇子,风风光光出嫁的姑母了。
  她只在她身后,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姑母,姑母也多保重吧。”
  她摇头又点头,终是没再回头,一路往山下自己的家宅走去了。
  山下的路上,恰有人压着一对夫妻从此经过。
  两人穿着囚衣,满头污糟,走得踉踉跄跄,被官差反复催促着一路往西北而行。
  绿叶落尽的山间,邓如蕴看着远去的人,恍惚间,忽的想到了家中那颗被砍的老枣树。
  那一年父亲把赚来的钱,买下隔壁邻家宅院,跟邓家老宅合并在一起的时候,约莫十二分地高兴吧?
  祖父母去的早,他一个人拉扯一双弟妹,他带着他们住在土墙窄房里许多年。那天他是不是也曾在树下发誓,从此以后邓家要一路兴旺了,给弟弟也盖一套大宅院,用满满当当的嫁妆送妹妹出嫁,一家人都要过得风光起来。
  那些年是风光起来了。
  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小有家资,日子红火。
  那颗枣树每年都结出那么多枣子,但是上面的枣子打不到,她却听信了哥哥的骗话,说上面的最甜。
  爹爹没空,哥哥也年幼,她便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叔叔回家。
  叔叔回家会给她带来好吃的好玩的,会用最长的竿子,把最甜的枣子打下来给她吃。
  姑姑会在树下扯一张大大的布兜,把掉下来的枣子全都兜进来,然后把那些最脆最甜的跳出来装进一个大大的荷包里,挂在她身上。
  那时候,她会背着一大袋子甜枣四处炫耀,每一个从她家门口路过的人,她都要问人家一句。
  “你要吃甜枣吗?我家的枣子可甜了,你要是陪我玩,我就给你甜枣吃!”
  路人都对着她这个仰着脑袋、背着大枣的小丫头稀罕得不得了,叔叔却把她一把抱回了家里。
  “我们家小蕴娘谁看了喜欢,万一被人抱走了,可怎么办?叔叔姑姑可要心疼的!”
  ... ...
  烈烈山风吹得人快立不住了,邓如蕴跪下身来,把头埋在父亲的坟前。
  “爹,不怪女儿吧?”
  她深深地埋下头去,仿佛想把头脸都埋在父亲的胸前怀中一样。
  不知怎么,她哑声问去,凛冽的山风突然停了一停。
  那一瞬没有初冬寒风里的凛冽,她好似感觉到春日的柔和一般,微风从父亲坟前刮来,轻柔地抚在她脸边。
  好像父亲什么都没说,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责怪过她分毫,只有宽慰的抚慰,只有心疼的拥抱。
  邓如蕴再也忍不住地扑到了爹娘的碑前。
  “爹、娘,女儿好想你们... ...”
  她把身躯就缩在父母的墓碑之间,在那个不大的狭缝里,她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忍不住地抽动着纤弱的肩膀。
  滕越就站在不远的松树下,静静地一错不错地看着坟前的人。
  一种完全不受控的情绪从四肢百骸骤然而起,携着掐在心头的痛意四处游走。
  他想将眼前的人紧紧抱紧怀里,可这一刻,竟然不敢贸然上前。
  他脚步滞在松树下,听着她颤抖的哭声一丝一缕地,都清晰飘进他的耳中。
  半晌,她声音渐小,但仍旧倚在父母墓上不动分毫。
  他舍不得惊扰她。
  只似想到了什么,低声问了沈修一句。
  “夫人家是母亲哪一边的亲戚?从前未曾上过门来吗?”
  他完全不记得他们了。
  可他问去,却见沈修略略迟疑了一下。
  “回将军,属下没查到邓家和老夫人的亲缘,好似... ...并非是远亲的关系。”
  他这话出口,滕越讶然。
  “不是?那母亲是怎么找到蕴娘的?”
  沈修连忙把自己这些日查到的说了。
  “... ...当时夫人被邓耀成和薛家联手逼迫,涓姨又摔断了腿,她只觉不能这样下去了,自己去金州找上了媒婆的门,让媒婆给她说一门亲。什么样的亲事都无所谓,只要能护得住她一家老小就行。”
  滕越怔怔,“她去自己去寻媒婆给她说亲?”
  沈修说是,“最初媒婆给她寻得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鳏夫,是个卫所里的百户,因着前两任妻子都死了想要再续弦,夫人其实... ...已经答应了。但正巧,老夫人恰也找到了这个媒婆... ...”
  沈修说到她其实已经答应的时候,滕越心下有一瞬慌乱,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从他手中险些流走。
  他愣了一下,却又皱起了眉来。
  “那母亲缘何说她是远房的亲戚?”
  沈修打探不到更深的东西了,老夫人当时是专门来见了夫人的,具体说了什么他并不能打听得到。
  他只能猜测,“若说是不相干的姑娘,恐怕过于打了恩华王府的脸,老夫人估摸着还想跟恩华王府各自留些余地,才往外声称夫人是来寻亲的远房亲眷家中的姑娘。”
  这些话往外说自然没问题,“那母亲又何必骗我?”
  “大概老夫人怕若是随便找个姑娘,来对抗恩华王府,将军怕连累了人家不肯答应,这才说是远亲吧?”
  “是这样吗?”滕越眉下仍旧微皱。
  不过他当时,确实没想过用成亲来对抗恩华王府,毕竟谁家不怕被连累,没得害了旁人家。
  可他着实是听闻,是日子无以为继、前来投奔的远亲家的姑娘,便答应了下来。
  然而最后,还是连累了她,险些命丧匪窝... ...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缓缓跪在邓如蕴的父母坟前,也叩了首。
  他来迟了。
  邓如蕴并没留意他在身后。
  而滕越不知要怎么上前跟她开口,那种他从未有过的情绪翻腾着,竟令他怯然不敢出声,恐怕惊飞了落在他手心的蜻蜓一样。
  他只就这样悄悄地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但有人也瞧见了这一幕。
  涓姨看着滕越,就这么不敢惊扰地一直把目光落在蕴娘身上,她愕然默了一默。
  从前,都是她家的小蕴娘悄然跟在他身后,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就这么默默在后面看着他。
  而如今,时移世易,却反过来了吗?
  涓姨讶然未动。
  她只看着蕴娘,好似还什么都不知道。
第30章
  滕越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无法捉摸, 他只是那样看着前面的人。
  风将她月白色的裙摆吹打而起,将她本就因受伤而纤瘦的身形吹得更加瘦弱。
  可笑他之前,还曾想过她是那等好吃懒做的性子, 万事不挂心上,总能把脸色养得红润, 如今看来, 他那时有多离谱... ...
  所以哪怕后来他知道自己都做错了, 她也不肯轻易跟他和好了。
  更不要说,没有人真心以为他们这段姻缘是良配,杨尤绫说她是配不上他的乡下女, 半分不将她放在眼里, 郑氏也只一心认为,她只会他的外室, 不是什么妻子,而那时,她甚至都没有反驳。
  滕越心下一停。
  会不会,其实连她自己也觉得,他们不是良配, 他根本不是她的良人?
  她恰在此时转过了身来,她一眼瞧见他就在身后,也愣了一愣。
  “将军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讶然, 又飞速地抹去了脸上的泪,“这儿风太大了。”
  男人低头看着她。
  “我来给岳父岳母上柱香。”
  他这样说, 见她似是迟疑了一下。
  滕越心下又是一跳。
  如果她都不肯让他在她父母坟前上香, 是真的认为, 他不该是她的丈夫吧?
  滕越忽得想起了玲琅之前说的话,玲琅说他, 是旁人家的姑父... ...
  男人心头莫名有些紧,不敢再强硬地说什么,只看着她的意思。
  见她似是想了想,但到底是给他拿了香。
  滕越暗松了口气,却听见她又问,“今日并非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将军真的要上这香吗?”
  邓如蕴其实想说,他真的没什么必要。
  可话不好说的太明显。
  然而男人已接过了她手中的香。
  “要。”
  他郑重地引了香点燃,规矩一丝不错地,将香上在了邓如蕴父母坟前。
  邓如蕴不知要怎么说,与他之间多说少说、深说浅说都不合适。
  她暗自犯愁,滕越却品出了她三分无言的情绪。
  他没为难她,只把香上过,又烧了纸钱。
  正好这时,涓姨从山坡上走了过来。
  涓姨见他身上还披着披风,一旁的树下拴着马儿。
  “将军是刚赶过来吗?”
  滕越闻言连忙跟她行礼,“是的涓姨,我来迟了些,刚到。”
  他规矩十足,涓姨仍旧侧身避开,但却看着他们两人道。
  “不迟,来的正好。天色晚了,家中也做好饭了,都回家吃饭吧。”
  滕越立时应了声,“好。”
  只是他说完,目光转到了身边的人身上,轻轻在她身上一落。
  他柔声开口,“涓姨说饭做好了,回家吃饭吧。”
  他跟她说这话声音极轻,好像略微重一点,就要惊走暂停在手背上的蜻蜓一样,可不像前几日那般凶巴巴地训斥她的口气。
  邓如蕴眨了眨眼睛。
  而且他这是在传话吗?
  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涓姨方才的话那么清楚,这个人怎么还专门替涓姨给她传了一遍?
  邓如蕴有点懵。
  她偷瞥了这个人一眼,谨慎地点了头。
  “哦。”
  *
  邓家,家什还没归置完。
  涓姨让秀娘稍微收拾一下院子,要摆饭了。
  滕越则干脆叫了人,把院中没归整好的家什,都放回到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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