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德高望重的读书人,由他出面给杳杳行剃胎毛之礼正合适。
她必须借此机会让老太太和大房、二房的人知道,三房不是能任他们随便欺辱的。
沈昔月摸了摸暖炕,确定温度合适后,把杳杳放上了临窗的炕上,看了眼还没有暖炕高的苏景毓,犹豫了一下,又抬手把他拎到了暖炕上,亲手给他脱了脚上的小锦靴。
“毓哥儿,我得去趟书房,你在这陪杳杳玩一会儿,田嬷嬷就在外面,杳杳若是哭了,你喊她进来就行。”
苏景毓黑着一张脸,盯着脚上雪白的布袜,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他一点都不想让这个坏女人碰他!姨母说过,她对他好就是为了迷惑他!
沈昔月将两只小锦靴放到地上,目光在继子肉嘟嘟的脸蛋上晃了晃,恋恋不舍地转身走了出去。
门扉开合又关上,屋子里重归寂静。
雨声渐歇,阳光照着檐下成串的水珠上,映得屋子里透着暖黄色,香炉里冒着薄薄的白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
苏景毓听着沈昔月走远的脚步声,紧绷的肩膀耷拉下来。
他抬起头打量着整间屋子,这里相比起他在二房住的屋子,既没有那里富丽堂皇,也没有那么多婢仆环绕,却比那里多了一丝温馨的烟火气,小床旁挂着香囊,桌案上放着沈昔月用到一半的绣绷,墙上挂着沈昔月抱着杳杳的画像。
他的目光在那幅画像上停了片刻,垂目望向旁边的杳杳,小姑娘身上带着一股奶香味,身下的垫子干净又清爽,他抬手摸了一下,连她身上的被子都软软的,一看就是在阳光下晒得蓬松才拿进来给她盖。
有母亲照顾是这种感觉吗
苏景毓眼中浮现起一抹茫然,他今年只有六岁,从有记忆起母亲就过世了,父亲那时候正忙着考科举,根本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府里的老太太不是他的亲奶奶,他基本是奶娘、家仆带大的。
他的姨母也是他的二婶,对他很好,但姨母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顾,能分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苏景毓想的出神,等他回过神来,杳杳已经再次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卷翘着,两只小手放在头顶两侧,身上的被子被蹬掉一半,露出白萝卜般的小腿。
苏景毓告诉自己不要管,她是着凉还是冻醒都跟他无关。
可杳杳睡得无比香甜,连半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苏景毓嫌弃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就像在跟谁赌气一样,一张脸越来越沉,眼看着杳杳又把另一条腿从被子里蹬了出来,他忍不住郁闷地皱起两道小眉毛,最后只好捏着鼻子把被子拉了上去,将那两条惹人厌的小白萝卜腿盖了进去。
杳杳睡的酣甜,小小的身体微微起伏。
苏景毓鼓了脸颊,眼神颇为嫌弃。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是像了谁,睡觉竟然这么不老实,反正一定不是像他!
苏景毓越想越烦,索性倒在旁边睡了过去。
夕阳西斜,苏景毓听着杳杳均匀的呼吸声,缓缓堕入梦乡,双手不自觉握成拳举到头两侧。
沈昔月写完信回来,就看到两个孩子躺在暖炕上呼呼大睡,摊着手脚,睡得四仰八叉,姿势如出一辙,不由哑然失笑。
她去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床衾被,轻手轻脚地盖到苏景毓身上。
梦里,苏景毓拨开迷雾,看到了姨母身边的丫鬟翠薇。
翠薇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绕过曲廊,一路来到他屋子门前,交到他乳娘刘氏手上,说是姨母给他准备的百日宴礼物。
画面一转,百日宴上,沈昔月抱着杳杳笑盈盈的打开礼盒,面容却陡然变色。
礼盒中放着一个从中间裂成两半的大阿福,大阿福是个女娃娃,梳着双髻,背面用红彤彤的朱砂写着杳杳的名字,像预示诅咒着什么一样。
周围的宾客们好奇地望过来,沈昔月下意识盖上礼盒,随口说只是寻常礼物,面色苍白的让人把礼盒端了下去。
梦里的苏景毓没看到礼盒中的礼物,对发生的事懵懂不知,还以为沈昔月不喜欢他,因而不喜欢他送的礼物,所以态度才这般冷淡,一怒之下,气得提前离开了百日宴。
事后,沈昔月没有声张,帮他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但是怕他心中真的对杳杳不满,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所以没有再主动让他和杳杳亲近。
从那以后,他每次和杳杳待在一处,都会有嬷嬷在旁边小心翼翼的看着,久而久之,他不愿热脸去贴冷屁股,每次看到杳杳都扭头就走,跟沈昔月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淡。
沈昔月总是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叹气。
……
苏景毓陡然惊醒,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名女子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绣绷,正在低头绣花,背影纤瘦,烛火的光晕落在她身上,显得那样柔和,跟他无数次梦到的母亲一样。
“娘……”他差点就叫出那句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的称呼,却在沈昔月转过头时陡然清醒,眼中的光一瞬间褪去。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假装刚睡醒,过了片刻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沈昔月对他笑了笑,“我让丫鬟在炉子上温了红豆汤,现在就让人盛给你。”
“不用。”苏景毓低垂着头,声音冷硬,从炕边溜下去,“我回去了。”
不等沈昔月回答,他就推门跑了出去,冲进寒风里。
“……这孩子怎么睡得眼睛红彤彤的。”沈昔月想了想,吩咐田嬷嬷给苏景毓煮些降火的金银花茶送去,怕他是睡暖炕上火了。
吩咐完,她拿起簸萁里做到一半的小衣裳,满意的笑了笑,一边往上面绣花,一边想着,等有时间了也给苏景毓做套衣裳。
现在苏明迁不在了,她身为继母,理应照顾好这个孩子。
她与苏明迁虽然只是媒妁之言,成婚才半年苏明迁就遇上船难失踪了,婚后相处时间不多,两人之间没有太多感情,但她既然嫁给了苏明迁,就一定会承担好自己的责任。
不管苏明迁是死是活,她一定会努力撑起三房。
沈昔月垂眸浅浅笑了笑,她知道苏景毓不喜欢她,但她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她真心对待苏景毓,苏景毓总能明白的,她不求苏景毓把她当娘,只求一家人能和和乐乐的,杳杳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她就知足了。
苏景毓一口气跑出院落,才想起自己如今搬回了锦澜苑,只好转身回到自己以前住的屋子里。
他看着久违的房间,一时觉得有些陌生。
当初父亲准备迎娶沈昔月进门,整个锦澜苑都热闹不已,每个人忙忙碌碌的筹备婚宴,老太太说会搅扰到他,便让他搬去姨母那里住,等父亲和沈昔月新婚过后再接他回来。
在离开锦澜苑的那日,他只觉得自己像被抛弃了一样,整颗心都冷冰冰的,他听到乳娘偷偷说,有了后娘便会有后爹,他爹这是不要他的。
因此,从沈昔月进门的那日起,他就对她抱有敌意,不曾叫过她一声母亲。
后来,沈昔月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出来,老太太就让他继续住在二房,说他年纪太小,到处乱跑会冲撞到沈昔月。
沈昔月生产那日,姨母唉声叹气,说他命苦,说沈昔月若是生了儿子,一定会跟他争家产,父亲以后不会再疼他了。
他不知道家产是什么,只知道母亲没了,如今父亲也要分出去一半。
所以他也不喜欢苏杳杳。
苏景毓气鼓鼓的在床边坐下,莫名想起了刚才那个梦。
他年纪小,姨母的确告诉过他,她会帮他准备杳杳周岁宴的礼物,就如梦中那般会把礼物在明日派人送过来。
苏景毓心中不由打起鼓来,梦境虽然当不得真,但这个梦提醒了他。
他自然相信姨母,只是不知道底下的人会不会办事不利落,像梦里那样出了差错……
苏景毓想了想,决定明天检查清楚再把礼物送出去。
他一夜无梦,沈昔月却睡得并不安稳,她也做了一个梦,梦境同样是明日的百日宴。
百日宴上,宾客尽欢,待筵席将尽之际,却突然来了不速之客。
一个容貌娇媚的女人闯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比杳杳稍微大一点的男孩,手里牵着一个少年,噗通一声就给沈昔月跪了下来,当着众人的面,对着沈昔月就喊姐姐。
梦中的沈昔月措手不及的愣在当场,只听那女子一直哭哭啼啼说个不停,她耳畔嗡嗡作响,有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那女子说她姓钱,叫钱玉娇,是苏明迁养在外面的外室,长子已经十二岁,她怀中的幼子比杳杳大一岁,都是苏明迁的亲生子。
沈昔月深受刺激之下,竟然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老太太已经做主把钱氏留在府内,给了个妾室的身份,三房莫名其妙多了两个庶子。
沈昔月从梦中惊醒过来,心脏砰砰乱跳着,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
她借着月光看了眼睡在身侧的杳杳,一颗心才算稍微安定下来。
平时杳杳都是一个人睡在小床上,今夜她见杳杳在暖炕上睡得香甜,便没有挪动杳杳,让杳杳睡在了她身侧,没想到就做了这样一个梦。
那梦境太过真实,就好像明日真的会发生一样,沈昔月不由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她莫名生出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梦境里的一切是真的怎么办
沈昔月眉心拧紧,她与苏明迁虽然感情不深,却也坚决不要一个会养外室的相公。
不过就她和苏明迁相处的时日来看,苏明迁确实是个正人君子,不像那样无品无德的人,他行事作风磊落端正,为人既不好色也不会轻浮,只一心读书考科举,应该不会养外室。
也许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沈昔月躺回暖炕上,安慰自己梦境当不得真,却怎么都无法入睡,心里疑惑重重。
她不相信苏明迁会是那样的人,但一切如果真的发生了怎么办
梦境中发生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带着某种预示一样。
她翻了个身,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思考良久,决定做两手准备,如果梦里的一切没有发生更好,如果梦里那个钱氏真的带着两个孩子来了,她必须想办法把他们挡在外面,绝不能让他们打扰了杳杳的百日宴,而她也需要时间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第3章
沈昔月囫囵睡了一会儿,天蒙蒙亮就起来了。
洗漱过后,她把田嬷嬷叫了过来,让她亲自带人守在苏府门外迎客,如果看到带着两个男孩的可疑女子要进府,无论如何都要将人拦住,派人赶紧通知她。
田嬷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没有多问,立马照办。
沈昔月将一切安排妥当,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暂且将此事放下,开始着手准备杳杳的百日宴。
锦澜苑里众人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杳杳睡得香甜,丝毫没受影响。
直到天光大亮,沈昔月才亲自把杳杳抱起来洗漱。
杳杳被吵醒也不哭不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四处张望,看得屋里伺候的丫鬟绿丹和红丹都忍不住笑。
红丹笑道:“五姑娘真乖,越瞧越叫人喜欢。”
绿丹也莞尔道:“奴婢就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水灵的孩子。”
她们是沈昔月从娘家带过来的贴身丫鬟,很得沈昔月的信任,从杳杳出生后,就被派来伺候杳杳。
杳杳像听懂了似的挥了挥小手。
沈昔月含笑摸了下她的头,虽然苏明迁一去不回,但她一点都不后悔嫁给苏明迁,能有杳杳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儿,她已经很知足了。
绿丹帮杳杳把小帽子戴上,心酸道:“今日是五姑娘的百日宴,可老夫人至今都没派人问一句,更别提亲自过来,大房和二房也是同样,他们倒是同气连枝。”
沈昔月给杳杳整理着头发,声音感慨:“人走楼空,三房与大房、二房本就是一棵树上的两根枝,现在老爷子不在府里,他们不过是懒得装罢了,不过不打紧,就算他们都不来,我也会把杳杳的百日宴办得热热闹闹的。”
苏景毓正想踏进门槛,就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由微微一愣,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他绕过长廊,望着清清冷冷的院落,第一次意识到三房处境的艰难。
他还记得姨母的儿子智哥儿过生辰时,老太太的贺礼一箱又一箱,大房帮着忙前忙后,宾朋满座,礼物如流水一般堆满了院落,还在府门口撒了一箱子铜钱庆贺。
苏景毓拳头微微收紧,他以前都不曾留意过,父亲失踪后,锦澜苑里竟然已经如此冷清。
他沉着眉眼往前走了两步,迎面遇到来送贺礼的翠薇。
苏景毓打起精神,低头细看,那礼盒竟然跟梦中一模一样,是红色云纹镶金边的,他不由面色一肃,抬脚走了过去。
翠薇看到他虚虚的屈了下膝,笑容满面道:“毓哥儿,你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可是这锦澜苑里不安静,把您吵醒了要奴婢说还是咱们秀春苑好,奴婢们都很舍不得您呢,您还是早些搬回来住吧。”
苏景毓抿了下唇角,问:“姨母呢”
“奴婢过来前,二夫人正陪老太太吃早膳呢。”
“才吃早膳”苏景毓眉心微蹙,“那她们什么时候过来”
翠薇摇头,“奴婢不知道。”
苏景毓眉心皱得更深。
“奴婢是来帮您送贺礼的,您看二夫人待您多好,只要是您的事,事无巨细二夫人都想着呢,奴婢现在就给管事嬷嬷送过去。”翠薇福了福,抬脚便想往前走。
苏景毓拦住她,目光落在礼盒上,“打开。”
翠薇猝不及防的一愣,下意识抱着礼盒往后退了一步。
苏景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翠薇面色微僵,哂笑道:“毓哥儿,这点小事哪里用你操心,你放心吧,二夫人把一切都安排妥善了。”
苏景毓注意到她的反应,心底一沉,冷声呵斥:“勿言,蹲下。”
小小的人儿,身姿端正的站在那里,莫名让人胆怯了三分。
翠薇看着还不足她腰迹高的苏景毓,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礼盒蹲了下去。
苏景毓抬手掀开礼盒,瞳孔一缩,猛然怔住。
礼盒里躺着一个裂成两半的大阿福,竟跟梦中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苏景毓心底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就算他不喜欢那个女人和她生的女儿,也不至于给一个刚满百天的小孩送这样带着恶意的礼物!
翠薇眼睛一转,立马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会这样都怪奴婢笨手笨脚的,刚才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竟然不小心把二夫人精心准备的贺礼摔碎了,当真是罪过!”
苏景毓审视的看着她。
翠薇被他看得心底发慌,找补道:“奴婢现在就去给您换件贺礼,二夫人那么疼爱您,一定会再为您精挑细选一件礼物的!”
“不用了。”
苏景毓冷淡转身离去,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