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斯表情迷茫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完全没跟上她在讲什么。萨菲罗斯则是沉思许久后告诉她,杰内西斯复制体已经出现了。
她说什么复制体?
萨菲罗斯问她还记不记得去年十月和杰内西斯一起从五台前线失踪的特种兵。
感染了杰内西斯细胞的生物,拥有杰内西斯容貌的复制体——杰内西斯和荷兰德联手创造的军队,如今正在四处袭击神罗的军事基地。
扎克斯终于回过神:“你说杰内西斯和荷兰德联手了?”
至于联手的主要原因。
“应该是复仇吧。”
争夺科学部门的主管输给宝条的荷兰德,一直对此深深怀恨在心。而杰内西斯作为神罗当年的人体实验的悲哀产物,会向神罗复仇也并不奇怪。
「劣化」的最终结果是变成怪物然后死去。这是杰内西斯遗传基因里自带的诅咒,是可悲的、先天的疾病。
杰内西斯军袭击神罗总部的那一天,她正待在科学部门的实验室里。时间是晚上,刺耳的警鸣忽然响彻整个科学部门的楼层。红色的灯光在昏暗的环境里回旋闪烁,催促所有人前去避难。
恐惧如同疫病传染开来,在走廊的落地窗哗然碎裂时达到了顶峰。原本以为敌人会先突入下面楼层的人群惊叫着四散奔逃,只有她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头盔遮去了敌人的面容,但没有什么能遮掩从他们背后生出的巨大黑翼。冰冷的刀锋映出燃烧的火光,武装到牙齿的敌军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就像用死神的镰刀收割麦子一样简单。
但她好像忽然变成了隐形人,变成了使河水分流的那块岩石。手持镰刀和弯刀的敌军,看都没往她所在的走廊看一眼,直奔其他人而去。
她听见有人说,慢着。
海水翻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逐渐淹没了地平线上的岛屿,吞没了她记忆里的家乡。
在地图上毫不起眼的一片岛屿,那么小的一行字,很容易不小心就会被人忽略过去。
但那个平凡而不起眼的村子,曾经是她的整个世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混乱在耳边轰鸣,心脏撞得她肋骨生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火烧火燎地痛。
终于,声音变成尖刀,陡然划破封闭的喉咙。
“站住!!”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站住——!!!”
最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她朝敌军所在的方向追过去时,敌人反而调转势头跑了。
“不许跑!!”她拼尽全力大喊。
“不许逃跑——!!!”
懦夫。胆小鬼。
村子已经没了,他怎么不把她也一起杀了。
他怎么不把她一起杀了。
“懦夫!!懦夫!!!”她口不择言地骂他,嘶哑的声音忽然破碎在喉咙里,她哽了一下:“你倒是把我一起杀了啊!”
巴诺拉村还有一个人活着。现在她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反倒卑鄙地跑了。
那些身影展开黑色的翅膀,纷纷跃入外面的夜空。眼见着最后一人即将离开科学部门的楼层,她脑子一热,陡然踩住落地窗的边缘,奋力往前一扑。
黑色的羽毛擦着她的手指滑过,她抓了个空,世界似乎静止了一秒。千思万虑从心中闪过,同时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空白的大脑只剩下一个念头:
……啊,她可能要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怒火在那个瞬间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但她好像又看见了盛夏的阳光,看见了绿意葱葱的树冠。朝树冠张开手时,光芒的碎片仿佛在指间跃动。什么都触手可及。
什么都,触手可及。
……
她收回手。静止的世界重新流动起来,夜风伴随着失重感呼啸而来。
她落了下去。
落入无边无际,海一般的夜色。
第19章 19
天空在坠落。
凄厉的风声在耳边咆哮,遥远的地面裂开纤细的光痕。
死亡的深渊张开豁口,她朝着粉身碎骨的结局,和倾倒的世界一起,朝着既定的命运急坠。
撕扯的风声震耳欲聋,反而显得周遭寂静无比。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无限拉长。她似乎看见了朝她追来的身影,划破夜空快成一道流光。
视野开始模糊,五脏六腑都涌到喉咙口,心脏仿佛要在强压中破裂开来。在落到地面上之前,她可能就已经要失去意识。
现实变得无比遥远,回忆泛起朦胧的轮廓。她以前好像也有差点死去的经历。当时汹涌的河水没顶而来,像蟒蛇一样缠住她的身体四肢。她无法出声,无法呼吸,但即将被卷入冰冷的水底时,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娜西塔。
突然有人,死死抓住了她的手。
「……娜西塔。」
「……娜西塔!」
再次清醒起来时,她已经躺在河岸上。头顶的树冠碎光迷离,像万花筒一样不停旋转。冰凉的水珠沿着漂亮的红发滴落到她脸上,杰内西斯脸色苍白,嘴巴一张一合。
……那样的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他。
他应该永远骄矜傲慢,永远优雅从容,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败他。
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失态,也和杰内西斯对自己的预期不符。
见她醒来,杰内西斯的呼吸颤了一下。挂在他睫毛上的水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脸上。
好凉。
意识仍和现实有些脱节,她迷糊地眨了一下眼睛:「……天亮了?」
目光相触片刻,杰内西斯突然起身别过脸,将关心她的工作扔给了安吉尔。
接下来几天他都没和她说话。
后来是安吉尔打圆场,说教她学会游泳不就行了吗。巴诺拉村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没有差点溺水的经历。
但杰内西斯还在生气。那次他生气得特别持久,简直让人有些莫名其妙。杰内西斯不理她,于是她只好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从他出门的那一刻就在他后面跟着。
「……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你为什么不说话?」
「杰……」
“……杰内西斯?”
黑暗中传来燃烧的声音,烈火劈啪作响。视野由模糊到清晰,她发现自己靠着陌生而熟悉的胸膛,巨大的黑翼垂拢在身侧,像天然的防护壁一样将她围在内里。
胸口隐隐作痛,脑袋昏而沉重,之前那种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的不适感还残留着。她应该没有失去意识太久。
她微微抬起眼帘,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戴着头盔,只露出下颌的轮廓。两人似乎停在八番街附近的建筑物楼顶。这个几层楼的独栋建筑没有受到战斗波及,远方依稀可见火车站的钟楼和塔尖。
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一动不动,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在怀里。一同落下来的还有几个复制体,那些身影收起翅膀停在楼顶附近,似乎在观察附近的形势,同时又好像在等待指令。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还未抓住那个复制体的手臂,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喝:“放开她!!”
驻留在附近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不知何时全部齐刷刷转过身。刀剑相击,火花迸发。锋利的银芒在夜色中一闪,扎克斯后跃出几步,握紧剑柄重新摆出进攻的架势。
夜风卷起飞舞的火星,他神情紧绷,一瞬不瞬地盯着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似乎生怕对方下一秒就掐断她脆弱的喉咙。
任何知道巴诺拉村真相的人,都会认为杰内西斯是来处理漏网之鱼的。
扎克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别动她。”
然而,她几乎是同时挣扎着开口:“抓住他扎克斯!”
她哑声大喊:“哪怕只是一只也好,千万别让他跑了!!”
扎克斯愣了一下。周围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抓住这个机会,像鸦群一样哗然张开翅膀。
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本来也想跑,但被她猛然起身来了一记头槌。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两人同时眼前一黑。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的身影往后踉跄了几下,被她顺势扑到地上。
“不许……”她呼吸急促地说,“不许跑!”
不许走。
她揪紧他的衣服。“我知道……你听得见。”
黑色的羽毛凌乱地飘落下来。风中传来硝烟的气息。远方的街区被火光映红了一片,猩红的颜色渗进夜空,晕开鲜血般的痕迹。
“我知道你听得见,杰内西斯。”
每次呼吸都像刀片一样刮得喉咙生疼。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忍住眩晕垂下头。
“你……”
声音涌到嘴边。她的手指因脱力而颤抖。
“你……”
戴着头盔的身影在视野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娜西塔!”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朝扎克斯的方向看去,但视野忽然倾斜,身体一下被抽去所有力气。
……诶?
记忆在这里断掉了。
昏睡魔石的光芒在对方手中渐渐消隐,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张开翅膀。扎克斯飞扑过去,险险接住软倒下来的身影。但当他再抬头望去时,夜空中已不见敌人的身影,唯余未熄的火光和硝烟交织。
……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套着梦境,仿佛她在梦里重复活了很多次。
在她的梦里,杰内西斯没有去参军,也没有和父母吵架。成年后,他继承了家里的果园,将生意扩大了几倍不止。
杰内西斯喜欢钻研晦涩难懂的古代诗,看起来像个十足十的文艺青年。他在这方面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经常让人忽略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天赋。
聪明人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杰内西斯有自己的想法,喜欢创新而且拒绝循规蹈矩。就算不去参军,他依然能在其他领域把事业搞得风生水起。
不管是哪一世,杰内西斯都是年少成名,然后在风头正盛的时候,突兀地患上无药可医的怪疾。
梦境不断重复。她活了很多次。
不管是哪一次,杰内西斯都没活过三十岁。
有时候他的病得早,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出现多器官衰竭。有时候他稍微幸运一点,要到二十代后半身体才会开始腐烂。
她再一次在梦里醒来时,窗外飘进了烂漫的春花。金色的阳光映在木地板上,她坐在梳妆台前,村中的女性长辈一边笑眯眯地给她编头发,一边感叹岁月如梭。
这一次的梦,杰内西斯按部就班地继承了巴诺拉村的果园,按部就班地在苹果花盛开的季节,开始准备和她的婚礼。
就像巴诺拉村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就像他的父母一直以来期盼的那样。
他要和她结婚了。
然后过上富足、平稳、幸福无虞的日子——虽然注定短暂,这已经是世上绝大多数人求不来的人生。
庭院里飘来宾客谈笑的声音,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今天是个晴朗的春日,惠风和畅,阳光灿烂,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一天了。
她从那完美的婚礼上逃跑了。
距离仪式开始还有不到半小时,她说要一个人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趁着所有人离开房间时,毫不犹豫地跳窗跑了。
她扯掉头纱,赤着脚跑上三人小时候常去的山坡,穿过野草齐腰的田野。她一口气跑了很远,最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于是她躲到了全村最高的苹果树上,将碍事的裙摆皱巴皱巴卷起来,然后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天空染上暮色的余晖。
婚礼现场的宾客左等右等,没等到人,互相询问说,新娘呢?
——新娘跑到苹果树上去了。
但这件事暂时还没有几个人知道。
安吉尔站在树底下,劝她下来。她假装没听见。于是安吉尔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走了。
没过多久,杰内西斯的身影出现在树下。他让她下来,她依然假装没听见。这么重复三四次后,杰内西斯黑着脸将外套往地上一扔,开始爬树。
她震惊。
她果断抱紧身边的树干,并大声说他不守信用——如果她逃到苹果树上了,按照两人不成文的规定,他是不能追到树上来的。
杰内西斯啧了一声,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规定了。然后他朝她伸出手,让她过来。
她睁大眼睛:「……为什么小时候的约定长大后就不作数了?」
然而他并不回答。
「该回去了。」杰内西斯说。
「为什么长大后就不作数了?为什么?」
她和杰内西斯四目相对。「……我不和你结婚。」
杰内西斯伸出去的手好像僵了一下。
她捏紧脏兮兮、皱巴巴、已经不再洁白的裙摆,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把你当家人。」
杰内西斯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在说:她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整个巴诺拉村,也揪不出来一个会相信她这句谎言的人。
大概是瞧出她不太对劲,杰内西斯顿了顿,难得缓和语气:「到底怎么了?」
「……你不能和我结婚。」她垂下眼帘,「你不应该和我结婚。」
杰内西斯应该离开巴诺拉村。
一直待在这个小小的村庄,等命运将死亡的镰刀架到他脖子上时,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出去能改变什么吗?她不清楚。
但不管做什么,都比一辈子困在巴诺拉村,都比坐以待毙要好。
「我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对他说。
「梦里的你生了病,很早就去世了。」
神罗的科学家说,那是先天的缺陷。
不记得是第几次的梦,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来了一趟巴诺拉村。估计是听说了杰内西斯劣化的事情,科学部门派了人,以看病之名提取样本。
先天的缺陷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些人说这是杰内西斯的命运,是他尚未出生时,就已经在他的基因里写好的结局。
他注定早衰,注定会渐渐失去自己人类的部分,最后作为怪物死去。
巴诺拉村这样的小村庄,根本无法反抗神罗。
在如今的世界,神罗等同世界政府,根本不可能从外部推翻。
吉利安默许了安吉尔和杰内西斯参军,但谁曾想杰内西斯获得力量后,复仇时会第一个将刀锋对准自己曾经的故乡。
火海在黑暗中燃烧了起来,枝头的苹果腐烂坠落。她追在杰内西斯身后,他始终不曾回头。
他右手提着长剑,左肩生出巨大的黑翼。
「……人类就应该待在人类的世界。」他微微抬起下颌,冰冷地说出这句话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