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来说, 善就是善, 恶就是恶……怎么能够混淆两者呢。
在战火纷飞的时代, 人连要活下去都是艰难的事。
生前的白心上人, 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成为了济世救人的圣人。
把食物分给灾荒年代的饥饿之人;治疗身患疫病的可怜人;为将死之人超度解脱……最后在自己也感染疫病后,承受活埋之苦让自己成为即身佛, 保护着土地上的人们。
虽然不太明白那句歌谣中的歌词, 但是睡骨大夫一直和其他人一样,将白心上人视为神一样慈悲的存在。
他以同样的道德要求着自己。
无私地救治穷人,不为钱财和物欲所动,在战火中不停地用医术治疗别人。
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疾病和饥饿;战火中残疾沦落为山贼的武士;被咒灵啃噬的驱魔师……
……同情。
弱小的感情,在弱小的身体中催生。
即使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治病救人,可悲的人还是那样数也数不尽,痛苦和悲伤总是无法终结。
对时代感到迷茫, 对战争感到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世间会有这么多恶行。
不过, 帮助别人的人, 并不只有自己。
传闻中拥有着治愈之力的,可以用笛声驱散鬼怪的巫女,梦子……
据说只要得到她洁净的灵力,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都能得到治愈。残疾之人可以重新长出断肢;失明之人可以恢复双目;就连瘟疫也能在梦姬的手里得到康复。
作为大夫的睡骨, 对于这种神迹一般的能力,有着更加强烈的感受。
如果这是真的话……
梦子大人一定是圣人的化身。
即使她饲养着毒虫, 有着能够操纵他人的咒言术,被人们当成妖怪恐惧……但是只要这样的人存在着,好像就能带来一丝希望。
所以在听闻梦子与妖怪搏斗后生病时,睡骨毫不犹豫地前往了人见城。
想要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治好她。
隔着屏风,在昏暗而风雅的人见城城堡里,看到的梦子大人……完美地符合了睡骨的期待。
不,应该说梦子超过了他的想象。
肩膀披着羽织的少女,黑色长发下的脸色比起月光还要雪白,黑色的眼睛和光洁的皮肤,就像是从来没有经历过战火和血泪洗礼的、被大名养育的贵族姬君。
可是只要她开口,那一切脆弱的表象就会变得非常坚韧。
“想要帮助别人,并不是需要低下头的事。”
睡骨曾经听说过,梦子是被妖怪养育长大的少女。
可是在和她相处的短暂时光里,睡骨却得到了无法言喻的感受。
梦子大人的“母亲”,是传说中的妖怪无女。
诞生于无数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悲念,因为对孩子的执念而凝聚的妖怪,从山野捡到了失去血亲的梦子。
梦子并不是妖怪……而是人类。
作为人类,接受了妖怪的悲念,成为了所有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孩子。
作为人类口中的“忌子”,却可以用笛声驱散鬼怪、用灵力治愈他人。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至少,他人口中是“恶”的梦子大人,不是真的恶。
睡骨在梦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理想的样子。
那就是“纯粹”。
梦子大人是纯粹的。
而被人们称作“善”的人见城的城主……却好像是罪恶的。
意识到梦子身体中的瘴气,是被人见城的少城主注入时,睡骨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立在火罐前,攥紧那些治病用的草药,感觉到一阵阵反胃。
……能够治愈他人、驱散鬼怪的梦子,并不是因为妖怪而受伤。
她是被人的欲.望困住了。
明明是被梦子大人治好的人见阴刀……为什么会反过来要让梦子死去呢?
人的黑暗,是药治不好的东西。
即使睡骨再怎么精进自己的医术,他也治不好梦子。
他握着那些救治他人的草药,在无数个无人的时刻,鞭笞着自己的内心。
然后,在看到梦子脖子上被人掐出的伤痕后,睡骨听到了一个声音:
“杀。”
为了治好梦子,为了救梦子……必须杀死人见阴刀。
他的心好像裂成了两半,纠缠挣扎着,又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
颤抖的手把药粉放进食物里那一刻,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耳边发出了黑色的笑声。
【不要在那装模作样骗自己了。】
【真正的你,根本不想再救人了,就把这个城里的人都杀了,有什么不好。】
……啊。
什么是善。
什么是恶。
善行不是应该是纯粹的吗?想要救别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为什么必须要通过杀死另一个人的恶行,才能够实现救人的善行?
纯粹的善,为什么会被恶污染?
那个时候的睡骨,连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了。
一定非常迷茫扭曲吧。
所以梦子看到那一天的药汤和食物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梦子大人。”
睡骨捧着那碗药汤,感觉到手脚都变得冰冷,在梦子看过来的目光里,感觉自己像是等待着处刑的罪人。
……可是,一切都和他所想的不一样。
梦子什么都没有说。
黑发的少女面色宁静地拉上门,走到睡骨的面前,干净光洁的手指从白色的袖袍中伸出……取走他手里的毒药,放进了将要和人见阴刀一起进食的食物里。
……睡骨意识到,自己错了。
梦子并不是圣人。
她并不是纯粹的善人……而是有着黑暗一面的人。
这样的梦子,掩盖了自己的罪行。
那份下了毒的食物,被梦子和人见阴刀一起送入口中。
可是人见阴刀没有死。
人见城的少城主,食物刚一入口就知道了里面被梦子下了毒……他却把那些毒物全部吞咽了下去。
睡骨不明白为什么。
伤害梦子的人见阴刀,没有任何犹豫地吞下梦子的毒。
想要让梦子得救的自己,却被梦子掩盖了罪行,依然是无罪的医师。
内心邪恶的那一部分,自那之后便不停地在身体中低语。
【你不过是个虚伪的家伙。】
【明明是大夫,却想用毒药杀死别人。】
啊啊……
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人见阴刀没有因为他和梦子的毒死去,睡骨却觉得,在把毒草碾碎的那一刻,他身体中的某一部分也一同被碾碎了。
他不是什么能够拯救别人的人……
不是什么值得被人尊敬的大夫,而是一个输给了自己的邪恶之心的罪人。
可是在拿起救人的刀,想要刺进咽喉自我了断的时候,却被阻止了。
“善恶观太极端可不行呢。”
梦子说。
她还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因为瘴气格外孱弱的身体,被厚重的华服包裹着,黑色的发丝和苍白的脸,简直像是快要碎裂的美丽的雪人。
露出那样的眼神,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呢?
被人们当作妖怪恐惧的人,用灵力治疗他人的人,驱散鬼怪的人……
“睡骨,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地狱。”
在朦胧的月光下,梦子的声音也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不过你想要成为善良的好人……不能接受自己有着黑暗面吧。”
不能接受……自己的黑暗面。
睡骨愣愣地仰头,望着面前的梦子。
黑色的蛇眼咒纹还残留在她的嘴角。用诅咒的语言制止了他自杀的梦子,脸上的微笑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是吗。
梦子不是圣人。
自己也不是圣人。
心中的幽微之处,就在那里,那是人性的一部分。
睡骨还不太明白,但是梦子已经在人见城的大火中,和名为奈落的妖怪一起焚烧成了灰烬。
火焰。
“啊——啊啊——”
红色的火焰燃烧着,把人见城烧成一片焦土,连带着连睡骨心中那些黑暗的低语也被一同燃烧殆尽,变成眼泪流淌出来。
名字是地狱的妖怪,占据了人见阴刀的肉身,想要让梦子堕落到他身旁的地狱之中。
可是心里有着另一个地狱的梦子,带走了妖怪和罪恶的人见城。
无论发出怎样的哀嚎,都没有办法停止那种疼痛。
就连想要埋葬梦子的遗骨,都找不到人见城存在的痕迹了,只留下一支有些被烧焦的箭矢。
睡骨将那支箭矢带到了白灵山。
即身佛所在的地方,是所有人心中的圣地。据说无论是恶贯满盈的人,还是悲哀痛苦的人,都可以在白心上人的白灵山得到救赎。
梦子和自己,都不是真正的圣人。
而所有人口中的圣人,已经变成了即身佛的白心上人,在听完睡骨所说的、让梦子得到救赎的请求后,却慢慢流出了眼泪。
“我做不到。”
披着袈裟、皮肤变成干枯的褐色的即身佛尸体说道。
“……在圆寂的时候,我动摇了。所有人都希望我死去,但我害怕了……没有成为真正完美的圣人……输给了我的弱点,输给了自己的黑暗。”
人的心,本就有着善与恶的两面。
想要成为他人能够依靠的对象,想要成为拯救他人的人,成为那样完美的形象。
但是一丝污垢都没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梦子是知道了自己的黑暗,知道了人的残酷,然后燃烧了一切的人。
从恶之中诞生的奈落,会投入梦子的火焰中,是因为那颗黑暗之心也藏着对于纯净的追逐吗。
白心上人的袈裟缓缓垂落,成为即身佛后始终不能停息的、无法原谅自己竟然有黑暗面的那份悲伤,终于得到了释放。
即身佛在睡骨捧起的箭矢前,得到了死人的超度,化作了往生的光芒。
……
这个世界上,大概不存在真正没有幽微之心的人吧。
在白灵山的圣地消失后,睡骨带着烧焦的箭矢,走过许多地方,治好了许多人。
即使耳边有时还会响起阴暗的低语,也没有放纵自己坠落。
直到他变得很老了,迟钝的双耳,又听到了梦中的笛声。
被烧焦的土地上,原本被瘴气变成了妖怪的一部分的城池,长出了无数纯洁的青色彼岸花。
生前只知道用四魂之玉引诱梦子的奈落,死后的躯壳却长出了纯净的花朵。
“……您就像以前一样啊,梦子大人。”
睡骨的眼眶湿润起来。
净亦是污,污亦是净。
善亦是恶,恶亦是善。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有着不甘和悲伤。
心中的黑暗,只要想起梦子就不会再感到可怕。
睡骨凝视着自己内心那漆黑的光芒,将烧焦的箭矢,轻轻放在了青色的彼岸花海中。
第50章 绮丽谢花幻夜
[【战国·人见燃烧奈落】已完成。]
回到游戏的初始界面时, 画面中多了一片青色的彼岸花,在阳光中轻轻摇曳着。
梦子在花丛里坐了片刻,点开了系统面板。
[确定要登出吗?]
→【是】
[意识登出中……]
[…………]
[……梦……]
[登出成功。]
[晚安。]
每一次结束游戏,都像是经历了很长的时间, 又好像只是短短地做了一个梦一样。
早晨再次到来, 拿起书包走到学校, 平静地过完一天。
放学的时候, 梦子在路口犹豫了一会儿, 转身向家的另一边走去。
“——就是这样。”
坐在谈话用的软沙发上,梦子捧着茶杯, “我很烦恼, 一下子就想到这里了。”
“嗯。”一身西装、浑身萦绕着精英气息、可以说是帅气的男子,脸上挂着干净的标准营业微笑:“了解了。总之、你想要下达除灵委托么?”
“是的。”
梦子自然地接话:“最近两天……总觉得肩膀很沉重呢。这一定是那种会专门趴在人的肩膀上,增加压力的恶灵吧……对吧,灵幻先生?”
打游戏打累了身体僵硬了啊。
自称灵能者的男子,脸上的微笑似乎稍微凝固了一点,但还是十分顽强地将价格单递了过来:
“……是的。你想要哪种套餐呢?”
梦子洁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最昂贵的一项:“就这个按摩套餐……、啊不,解除诅咒的套餐吧。”
……不要说按摩这个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