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刚刚认出了那个男人是廖经世,他名下有船厂和船舶配件公司,早几年在鹭城造船厂做过游艇制造,后来在长三角做航运和船企。
她前段时间除了研究修船,剩下都在看游艇制造资料,但对于福兴来说,就算有了制造游艇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要有让人来买游艇的能力。
船舶先下订单,才能进行生产,人家凭什么来买福兴的游艇?
她需要合作伙伴,建立一个新的合作公司,她给正荣船厂的郑棠俪发了好几次邀请,都没有回复。
梁真帮忙牵线林颂跟寥经世见面。
在林颂到来之前,梁真一直在怀疑她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这个年纪的男的喜欢她,其实就是想弯腰看看过去的自己,而她需要他的资源、人脉。
那寥经世在林颂身上是不是也能……
寥经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为她还在生气被打的那一巴掌,他说:“你朋友的计划我看了,还行,船厂规模小,小打小闹,但你要是愿意,我出钱让你跟她合股。”
梁真脸上挂着笑意,又不自觉替林颂说话:“福兴规模是小,缺少吃饭产品,但是林总现在不就在努力做了么?而且,她懂设计的,比我还优秀,你当还是从前,为了显示船厂的国际化,设计室还要假意让女工程师出现拍照?”
寥经世笑起来,看着她:“梁真,我可从没怀疑过你的能力。”
但这一天的见面谈话到底是没谈成。
林颂才到餐厅走廊,拐个弯便是定好的包厢,就突然有人冲了上来,抓住她头发,尖锐的指甲挠过她的脸。
在那一巴掌落下之前,林颂已经抓住了来人的手。
她条件反射地就把对方推倒在地上,脸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疼。
“小狐狸精,要是在鹭城,我非得让你也痛不欲生,还姐妹花一起介绍!要不要脸?”
林颂疼得火大,认出了是寥经世的前妻。
她想直接骂的,这么疯,为什么不去找寥经世麻烦,寥经世就在包厢里,把他脸挠花啊。
梁真听到声音,就从包厢出来。
她瞥到林颂脸上的伤痕,要气死了。
“你他妈有病是吧?没完没了,打我就算了,你打我朋友!”
“别冲动别冲动!”
林颂拦不住,梁真跟寥经世的前妻打了起来。
服务员喊了保安,没一会,寥经世沉着脸带走了他前妻,再过一会,回来抓梁真,跟林颂道:“林总,抱歉,下次再约。”
……
林颂驱车离开,心头一阵烦躁,再按下烦躁,情绪慢慢平和。
她盘算着目前的计划,一个是修船,一个是她不想浪费造船设备,打算从别的大船企那承包船舶制造分段,另一个就是造游艇。
她现在应该鼓起劲,做好拼搏的准备。
寥经世这边要是行不通,她得想想其他的办法。
绕过大桥,是越程中心那一带的商圈。
林颂想起那天的麻雀,原来周其均就是那个无辜挨骂的路人,而她因为这件事,所以顺手帮助了正在打零工的姜自恒。
她有点想下车去广场等麻雀飞来。
周其均上次还讲,要她只能喂一只麻雀,她现在就喂一群给他看。
她停下了车。
周其均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在哪?”
他现在比之前进步了,会主动发消息,也做了一些事,但林颂也很清楚,应该是不适合。
这种不适合在她那天跟周其均一问一答后,更加清晰了。
因为他这类人,可能给出的三分爱,就是他全部的真心了,而她以前不在乎,以为她爱的只是周其均的皮囊,什么爱不爱的,她可以爱很多人。
周其均越是冷淡,她谈这段恋爱才没有任何负担,他们就只是共同乘坐一辆车,共行一段路,随时都可以靠站下车分开。
可伊爸去世后,她问周其均爱不爱她的时候。
她意识到,爱情这个奇怪的东西已经不受她掌控了,她希望他真的爱她,因为,她也爱他。
最后分手前,她还主动发了消息,让他来了林家。
她坐在黑暗里,周围的酒瓶东倒西歪,就算朋友都在,她还是想他,所以,她给他发了消息。
只是他来了,却没顺着她给的台阶往下走。
他们就只适合之前的相处模式,不看将来,不问真心,只是伊爸去世后,她不想再纠结这些了。
她要绝对的、偏袒的爱,知悉她的卑劣、虚伪、愚钝、幼稚,却依然爱着她。
夜里冰凉的江风吹过林颂脸上的抓痕,丝丝缕缕的疼痛。
她轻笑,本来就是一个幻梦,没有也不影响生活。
林屿现在的任务是让高考分数“专升本”,而她的任务就是福兴厂做大做强。
她车里新挂了两个漆器葫芦,招财进宝,上回余伊姨送给她的。
她伸手拨了拨。
……
周其均还在所里加班,他最近也很忙,除了繁琐的案子,他还有个出书的任务,跟顶头的老板一起写,主题就是船舶建造合同的法律研究。
办公电话响起时,他正敲字“关于保修条款排除租金损失的实践问题研究……”。
“你好,我是周其均。”
对方说:“你好,我是林颂的朋友梁真,因为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从律所官网找了你电话,如果方便的话,你去陪陪颂颂吧,她因为我,被人打了。”
周其均拿起车钥匙下楼,他给林颂发了消息,没有回复,便给她拨打电话。
“你在哪?”
这句话说出口,周其均才肯承认,他现在是真的很生气,就像很多年前,他看到大哥被人堵在了厕所,还很窝囊的样子,他气得都想连大哥一起打了。
“你去医院了吗?”他没听到电话那头的回复,胸口浅浅地起伏了下,压下情绪。
林颂还坐在她的车里吹江风,她就在对面路,看见了周其均从大楼里出来。
“什么?我没去医院。”她去医院做什么?
“那你在哪?”
“在车里。”
“我是问你具体的定位。”
然后,周其均听到林颂说:“立达所,越程中心,你往街对面看。”
他站定,喉结微动,一辆熟悉的车子正打着双闪。
林颂没明白,这人为什么一脸铁青。
他走到她的车外,微微弯腰,面无表情地从车窗看她的脸,细致反复地扫描而过,她的脸上只有几道抓痕,不是他想象中的鼻青脸肿。
周其均拉开车门,不请自来,坐上了副驾驶座。
“男的女的?”
“什么?”
“谁打的你?”
林颂后知后觉:“你说我脸上的抓痕,说来复杂,但不想跟你说。”
周其均知道她学他的方式回应他,但那几道抓痕如同挠在了他的心上,那股隐隐的火气,怎么都消失不了。
林颂本来好笑:“你干嘛反应这么大,不就是被打……”
她顿住,想到了什么。
周其均沉默着,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林颂的脸颊,只是,他手上忽然有些痒,很快就起了疹子,但没有火烧火燎的水泡,因为他没碰到漆器和生胶。
于是,一阵慌乱,还是要去医院,这一回是林颂非要他去。
她马上启动车子。
周其均阻止她,林颂也有点生气了:“你过敏为什么不讲,为什么不去医院,你是不是有病?”
周其均:“不是,我们能换个车吗?这个漆葫芦,我会死的。”
第44章 女友
去医院开的是周其均的车。
周其均的手臂、脖子、脸上都爬了一片红,但其实只是看着严重,还在他能忍受的范围。
他坐在副驾驶,看着冷着脸开车的林颂,没提醒她,他车里就有过敏可以吃的氯雷他定,任由着红疹蔓延开来,喉咙有些痒,他也没有压抑,轻轻地咳嗽出声。
一到红灯时,他咳一声,林颂就脸色更难看。
他收回目光,看着前方红色的车流,唇角微扬。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后,还是给打了上臂皮下针剂,又开了药,原本要做过敏原检测,但周其均说他以前做过,知道自己什么过敏。
两人坐在观察室里,要等待半个小时,观察症状。
周遭嘈杂,左边的小孩输液一直哭,被父亲抱在怀里,他母亲拿着玩具哄他,右边的老太太孤身一人,没一会她女儿来了,一边嫌她折腾,一边照顾她。
和其他人的亲昵热闹相比,林颂和周其均这边格外冷漠安静。
周其均身体素质一向挺好,只有过敏这个小毛病,平时头疼脑热,睡一觉第二天就生龙活虎了,再加上他经常运动,就是为了保持健康,有个好体魄工作赚钱。
不过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脆弱也挺好的。
他闭上眼,放任疲倦,仿佛回到了筒子楼里。
五岁的小孩被罚淋雨,阴雨绵绵,身体烫得吓人,又冷得哆嗦,浑浑噩噩,那个女人匆忙背他去诊所,但那个男的暴怒,嫌他废物,只会浪费钱。
再后来,他发现他的确是个废物,对大漆过敏,他把一个又一个的水泡掐破,用脓水和鲜血冷酷镇压痛苦。
小时候邻居总说:“仔都像伊爸的。”
而他绝对不会跟他亲爸一样,他爹易怒,他就冷静克制,他爹堕落,他维持秩序规则,他爹滥情恶毒,他就和其他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抗拒不理智、为感情痴狂的自己。
林颂知道人是矛盾动物,包括她自己也是。
不过,比起周其均,她还是输了。
林颂语义不明:“你挺适合做保密工作的。”
周其均口吻平淡:“我正在做。”律师的保密义务,他一直遵守得很好。
林颂能想到周其均不讲的理由,毕竟他只是对方一时心软而领养的小孩,而漆器是祖业,他很有可能会被弃养。
她偏过头,看他一身的红疹子,再想到医生说的水泡,不自觉浮现他小时候可怜又倔强地忍着过敏的样子。
那天周其均讲的太平淡,直到今天她才有了具象的细节。
“不近情理,冷血,成熟理智,其实就是你拧巴懦弱的伪装。”
林颂讲话一点都不客气,每一个字眼都像锋利的刀,把他的心剁成碎片。
她都做好周其均冷着脸起身离去的准备,但他听完后,只是睫毛轻轻地颤动了几下,依旧阖眼,唇线抿直。
“余伊姨是漆器传承人,你还经常去她工作室,她给你做了那么多漆器摆件,你不告诉她真相,就是拿她的爱伤害你自己,她知道了,除了心疼,就只会失望,因为你不相信她对你的爱,她用心养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十几年,你觉得只靠善良就可以做到么?”
“所以她不会知道。”
“现在你和漆器又不是一定要二选一,大不了就不让你去工作室,难道你不喜欢船,我还得把船厂关了?”
他有自知之明:“我不喜欢船,你就会跟我分手。”
“你喜欢,我也要跟你分手。”
林颂一时没控制住怒意、
梁真的事她管不了,但作为朋友,她怒其不争。
现在怒其不争的,还多了面前这个满脸通红、可怜巴巴的男人。
“你几岁了?”
周其均不答。
林颂说:“你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没人养就会死的小朋友了,你可以勇敢地告诉你伊妈,你就是对大漆过敏,退一百万步,就算她真的为了大漆,把你赶出门,你还有工作,还有钱,死不了。”
“谈恋爱也是,你情我愿,没有谁会被抛弃,就算真的被抛弃了,也一样死不了,男的女的多的是,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一个人给不了你百分百的爱,那一百个人总可以了吧。”
林颂还想继续输出,或许也是讲给她自己听的。
但身边的男人倏然抱住了她,埋头在她的肩窝,她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只剩脖子处灼热的温度。
他说:“不可以,林颂,对我来说,接受一个人,就已经很难了。”
跟献祭自己差不多,要抵抗本能,痛苦地打开创伤防御系统。
他眉心锐痛,身体微微发僵,却不自觉加重力道地搂紧她,像是怕她听完就会把他当成洪水猛兽,再推开。
“林颂,你一开始靠近我是为什么?处事冷静,成熟稳重,家境优渥,事业有成,能出手投资,还能偶尔提供帮助。”
“要是你一开始就知道,家暴,领养,性格有缺陷,来自你厌烦的那类糟糕的家庭,比你父亲的出身更糟糕,你还会靠近么?”
林颂垂下眼,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她没有作声,因为内心深处有个回答在告诉她,他说的是对的。
如果是去年,甚至是更早以前,她不会。
那时候她还没对伊爸释怀,就算她跟姜自恒恋爱,她也早就做好了分开的准备,她不会重复伊妈走过的路,绝不向下兼容,姜自恒就算不创业,她也会分手。
她就是这么自私,恋爱归恋爱,她不会为对方改变自己的原则,也不会因为分手而崩溃,她前段时间最大的痛苦是来自于伊爸的离世。
但这一瞬间好像又是不一样的,因为周其均,也因为时间。
她做完那个船模后,就已经对过去说再见了。
林颂慢慢地抬起手臂,回抱住周其均,她的脸颊贴住他的头发,一时间,两人都没出声,半晌她才问:“那你呢?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
“我一开始就知道。”周其均平静陈述,“难道你觉得我们刚认识时,你的形象很好么?犹豫不决、缺乏决心、畏惧失败、虚伪扮演、毫无计划……”
林颂恼羞成怒:“你闭嘴!你还是不要长嘴了。”
“只是,我那时候不清楚你跟你父亲的真实关系。”也看不见她的痛苦。
谁也不知道是十岁前有个幸福的童年,十岁后失去至亲,一落千丈痛苦,还是幼年被家暴抛弃,但又被很好的家庭收养痛苦。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对于林颂来讲,每次她觉得难熬的时候,幸福的小林颂就会跳出来告诉她,不要怕,往前跑,伊公在等她。
那周其均可能想起的就是拳头和巴掌。
林颂知道自己又要心软了。
就像小时候,她看见喻宁偷她钱,还主动送钱给她:“你想要钱就告诉我,我伊公给了我好多钱。”
就像几年前,她知道梁真跟她决裂了,但还是为她买了她一直想要的那辆自行车。
她抬起周其均的脸,语气不太好:“你亲妈现在在哪?还有你亲爸,这两个人罪恶滔天,必须把他们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