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没再回复,他便百无聊赖地在店里研究起新产品――
偌大的奶茶店,只有一杯明雾容春好像不太够。
是不是还应该有明雾容夏、明雾容秋、明雾容冬呢?
每一个春夏秋冬,他都想在她身旁。
正研究着,哥哥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他看到林承雨三个字甚至有点恍惚,觉得陌生又熟悉。
“……喂?”他接起来,听着那边顿了顿,喊了声“弟弟”,一时有些失笑。
对方好像都本用不着时时提醒自己。那些反应都是下意识的,刻在从小到大的教育里,自然而然,无比流畅。
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那句自然而然的“没事”。
“……我,”他声音有些干涩,顿了几秒,终于道,“……不太好。”
男人仍是一身西装革履的矜贵模样。
他刚刚背用了,他没有这个父亲。
对话再次陷入和上次一样的僵局。
上次见面也是这样的。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两人都在读大学,都是同龄人,面对面坐着,却没什么话可说,明知对方确确实实是自己的亲兄弟,心中也并没有多愉快。
谁都以为自己是相对独一无二的存在,却不想这世界上还会有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两人同时讶异,却发现对方讶异的表情和自己极为相似,又同时蹙起眉,结果蹙眉的动作竟然也一模一样。
像照了很不喜欢的镜子。
林承雨是被父亲派来做说客的。
父亲和沈明雾沟通过好几次,好像效果都不是很理想。他寄希望于亲兄弟之间的感应,希望林承雨能说服弟弟和他们一起生活。
林承雨停顿几秒,勾起唇角,是一个温和的微笑,沈明雾则仍是冷冰冰的平淡表情,这时兄弟二人才终于划开一道界限。
“明雾,”林承雨温和道,“很高兴认识你。”
沈明雾眉梢微挑,觉得很有趣似的,问:“真的吗?”
林承雨平静道:“当然。父亲很期待你可以回家,和我们一起生活。”
“现在才开始期待,”沈明雾淡笑一声,道,“是不是突然了一点?”
“之前是……”林承雨顿了顿,想起那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院,陌生的老妇人。
想起父亲突然告诉他说,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然后开车带他一起去了禾城,见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父亲碰了下他,道:“叫外婆。”
他从善如流地:“外婆。”
对方一瞬间
父亲是他一个人的父亲。
林承雨呷了口茶,道:“不管怎么说,父亲还是父亲。”
“不好意思。”沈明雾平和道,“我从小就没有父亲。”
“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也能理解。”林承雨站起身来,递出去一张名片,淡声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毕竟是你哥哥。”
沈明雾没接,他微微勾起唇角,道:“一样的――我从小就没有哥哥。”
两人不欢而散。就像茫茫人海之中的两个点,短暂地碰撞,离开,回到遥远的原位。
沈明雾很快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
他当时想,这应该就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
也正常。毕竟两人上次面对面,好像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也并没有愉快到哪里去。
但他却如此熟悉他的名字。
承雨,乘屿……他不知道每天会听到多少遍,偶尔甚至会混淆他和自己。
对方问他要不要样?
他在医院短短几个小时,已经听了很多遍这个问题。消息传得很快,他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来客,冷静地面对了那些形形色色的,或担忧或试探的脸。
也平静地说了无数遍“没事”。
他背后还有整个林氏集团。
还有无数人对他这个年轻的继承人虎视眈眈。
越是到这种时刻,越不能露怯。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林承雨根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好再也不要见到才是。
莫名其妙的父亲,莫名其妙的哥哥,在他心里掀不起一点波澜。
只是偶尔望到“你怨他?”
林承雨顿是平时的挺拔,是有些疲惫的坐姿,两条长腿微敞,自己手里也拿了一瓶一样的草莓牛奶。
殷容想拧开瓶盖,发现那瓶盖已经被他拧松了劲,轻轻一旋便开了。
这也是她学生时期常喝的品牌,她喝了一口,味道还是那么熟悉,但是有些太甜了,甜到有些发腻。
口感也很单一……不如明雾容春的味道。
她将那瓶盖旋上,问林承雨:“怎么样了?”
“刚刚律师来了。”林承雨道,“我爸……把他自己的后事安排的非常好,专门交代了人负责。连墓地都选好了,根本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他语气故作轻松,殷容也莞尔:“叔叔确实是很干脆利落的性格,霸道总裁。”
“是吧?”林承雨也笑起来,“所以我来喘口气。”
笑意很淡,慢慢散在空气中。
后事处理结束,媒体也已经全数散日里他也爱背后说东说西。”林承雨道,“我有时候也觉得烦,所以看你那么做,心情挺爽快。老师来的时候问什么情况,我和老师说,是他镜子,想到世界上还有人和自己共用着同样一张脸,觉得有点烦而已。
尤其是后来……他竟然还被人认成过林承雨一次。这让他更加地厌烦了。干脆把需要出面的事情都交代给下属,连视频会议都从来不开摄像头。
他从来没想过,当时让他厌烦的这张和哥哥一模一样的脸,竟然有一天,会变成他无聊又漫长人生之中的,唯一的幸运。
沈明雾拿起那杯化掉的明雾容春,喝了一口,却不小心被呛到,捂唇咳嗽起来。
那咳嗽完全止不住,咳得他眼角飞红,咳得他慢慢弯下腰去。
第63章
医院肃穆安静,刺眼的白炽灯将那些盘踞脚下的阴暗面连根拔出,将每个人的心思都明晃晃的映照出来。
不少和林氏集团有关系的人物都赶到了医院。每个人都蒙着一层哀伤的面纱,你方唱罢我登场,林承雨与他们周旋着,态度沉稳冷静,连心痛和悲伤都流露得恰到好红了眼眶。她笑着,眼泪流出来,被她抹了下,沾湿了雪白的鬓角。
她温柔道:“你就是承雨吧?好孩子。”
林承雨回忆着那莫名其妙的眼泪,跑了一下神,道:“之前是……是我们的外婆不让父亲和你见面。你不是也知道吗?”
“不是我们的外婆,是我的外婆。”沈明雾道,“她为什么不让我和林楚叶见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承雨很讨厌他直呼父亲的大名。
父亲是脾气很好,但他从来没听谁敢如此理直气壮地直呼父亲的名字。
林承雨更讨厌他一副“父亲肯定是做错了什么事”的笃定模样。
不管父亲做错什么事情,他都是他唯一的亲人。
是父亲独自将他带大,改过他的作业,教过他的球技,参加过无数次家长会,在他生病时沉默地照顾他,在他迷茫时陪伴他,帮助他。
……所以,为什么会突然有个弟弟?
又为什么那么想要弟弟和他们一起生活?
处,无可指摘。
不远处是拿着相机和录音笔的媒体记者,他们交换着眼神,低声讨论着,在措辞,也在寻找时机。
过了会儿,医生喊家属来办公室。林承雨点点头,往前走,到了门口又转过头,越过重重人影与墙边环着臂的殷容对视。
四目相接,他眸色平静如常,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脚走上前去。
医生办公室里。
林承雨麻木说点事情。”
“……嗯,”林承雨顿了顿,唤回了几分神智,他有些干涩地道,“事情其实也安排处理得差不多了。要不你先回去吧,在这里……总归是不好。”
说出这几句话,好像已经用掉他很大的力气,他眼眸垂下去,拉着她的手却忘记了松。
殷容捏了捏他冰凉的手:“都说了我不走。”
手还是不松。
他指节修长,扣在她手上,很紧。
殷容解释道:“真的。我处理点事情就回来。”
他仰头望她,一双眸黑白分明,仍氤氲着怔怔的迷茫。
这下可好,连医生也抬起眼望她,殷容只好道:“你乖乖的,听话,好不好?”
“……好。”他终于道。
殷容这才重获自由,她去和助理对了些细节,又沟通了应付媒体的种种事项,事无巨细地交待清楚,这才回去找林承雨。
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已经被媒体层层围住了。
面对媒体,他又恢复了刚刚与人周旋的模样,时而哽咽,时而平静,讲述家父生平,也讲述他对自己的教育,回答问题不卑不亢,点到为止,态度有礼有节,整个度把握的非常好。
媒体很快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慢慢散去之时,有个女孩终于突出重围,来到了他身旁。
殷容一眼就认出来,是梁大小姐,梁韵灵。
她和林承雨过来摄像头,问林承雨是否和梁韵灵是恋人关系。
“不是,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林承雨平静道,“我有一直喜欢的女孩子,明天本还打算登门拜访对方的家人。”
说着,神色渐渐冷淡起来:“请媒体尊重个人隐私,不要给我们带来困扰。”
他抬眸望了一眼那记者,对方心神一震,话题就到此为止。
-
殷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无所事事地打开了手机。
媒体的速度很快,弹地签着数不清的和“死亡”有关的纸页。签到发觉“死亡”这两个字眼长得很奇怪,越看,好像就越认不出来字的含义。
殷容站在他身旁,在他偶尔发怔的时候轻声提醒他:“这里。”
他这才回神,重又提起笔。
护士在一旁,温言细语地交代着注意事项。死亡证明的用处,怎么注销户口,要联系殡仪馆,还提醒他们要尽快给逝者穿寿衣,不然就穿不上了……
林承雨和殷容一起认真听着。他们太年轻,都没有家人离世的经验,林承雨的助理也到场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有些事情搞不明白,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请示一旁沉稳平和的林承雨,结果刚喊了一声“林总”,就被殷容用眼神制止了。
林承雨好像也没听到,视线并没有转过来半分。
助理这才反应过来,他退到一边处理事情。殷容也跟着起身,想去一旁细致交代助理一下,却不想刚站起身来,就被林承雨拉住了手。
她转过身,和那双有些迷茫的黑眸对视片刻,听到男人轻声道:“……别走。”
“……我不走。”殷容道,“我和助理出的第一条消息就是讣告。
[突发车祸!林氏集团原董事长林楚叶骤然离世,让人唏嘘]
别说林承雨了,她自己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恍惚。
全世界铺天盖地的消息宣传他的生平和事迹,但那些丰功伟绩不会影响生命的脆弱性。
她陪林承雨见的那所谓“最后一面”无比安静,根本不像电影电视剧,能够在爱人怀抱之中说出最后一句话再垂下头去。
人类渺小,人生短促,当意外发生,当死神来临,一切经历全部幻灭为过往云烟,未做成的事,未说出口的话,便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如果是她呢?
殷容安静地望着手机。
如果她的人生现在就到了最后时刻,她会有什么遗憾吗?
面前响起皮鞋踩地的声音。男人高大的影子覆盖了她,一瓶草莓牛奶出现在她的视线正中。
“医院的零售机里只有这个。”林承雨道,“不是你最喜欢的牌子,见谅。”
“不会,”殷容收了手机,接过来,道,“谢谢。”
林承雨靠去,那热闹的悲痛慢慢安静下去,像沸石被丢进冷水里,兵荒马乱的一切通通冷却降温,真实的、滚烫的感情才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林承雨仰头,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感觉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好像一场梦境。
好像睡醒还是一个美妙的大年初一。他会和父亲一起点点礼品,说上两句平淡的话,然后明天一起上门,去殷容家里。
一眨眼,就阴阳两隔。
“……可真突然啊。”他轻声道。
殷容也仰起头来,道:“……是啊。”
“感觉前一秒我们还在上学呢。两个小孩子,打打闹闹,开开心心。有次我爸来开家长会的时候见到你,回去还和我夸你漂亮来着……”林承雨道,声音很空,视线也很空,虚无地望向远方,“怎么这一秒我们就一起坐在了医院里?你是殷总,我是林总,他已经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怎么就毫不留恋呢一起在伦敦留学,还在林隽怡的婚礼上对林承雨半真半假地告过白。
殷容刷到过她的动态,她发过几次和林承雨他们几个留学圈同学一起出去玩或在家做饭的合照,她对梁韵灵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有一点印象。如今噙着泪水,便更加水灵灵了。
林承雨好像很意外她的出现。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往他怀里撞,他退开半步,抬手轻挡了下她肩膀。
“怎么会这么突然?”梁韵灵掩面小声啜泣起来,“上次我来你家吃饭的时候,叔叔还那么健康。”
林承雨微微蹙了蹙眉,他好像在措辞,在思考,抬起眼睛的瞬间,视线正好与不远处殷容相望。
她很平静地对他勾了勾唇角,示意他事情已经办妥,然后便很客气地转过了视线去。
……那是一个很和善的,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的,安慰性质的微笑。
林承雨动作顿了顿。
“……世事无常。”他重新望向梁韵灵,道,“你先回去吧,这里还有媒体,我也还有事情要处理,不是很方便。”
媒体嗅到不同寻常之处,胆子大的已经转?”殷容瞥他一眼,道,“胡说八道。”
林承雨道:“如果留恋,就不会这样。”
殷容问:先动的手。老师很相信我,把他批评一顿,我现在都记得他那怨毒的眼神。”
他平日里好像没这么多话讲。人好像很放松,也很紧绷。精神疲惫到一定境界的时候,好像处于一种很少见的、说话完全不过脑子的真空状态。
殷容还是第一次听到林承雨说觉得谁烦,也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还会使这种坏。
她笑道:“所以你也会讨厌别人。”
“当然。”林承雨笑道,“而且我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