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又要睡下。
期间几次,睡睡醒醒,白天黑夜,明玉川都在。
他与她同床共枕,夜间紧紧抱着她睡,邱绿几次醒来,都发觉他的泪落到她的颈窝里。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脑子都转不动了。
与之相对的,是明玉川恨不能将咸阳城内的所有好吃的都给她。
近乎与在金云台时将要别无两样。
“你莫要气我了,”邱绿吃不下那么多山珍海味,“我说了什么都不想吃。”
她温病不断,尤其到夜间,明玉川近日总是对她说的拒绝听之不闻,第二日依旧恨不能将所有的好都堆到她的身上,粥汤里都有人参。
“吃了病才好得快,你得多吃些好吃的才行。”
“不吃病也好得快,跟吃什么没关系!你这叫铺张浪费!”
邱绿气的不想说话,尤其在此时,她没了力气如往常一般哄他,他也不吭声,她躺回去,闭上眼又睡下,夜间只觉他又过来从后抱住她。
她精神越发混沌,下意识也回抱住明玉川。
抱的越发紧,明玉川亦然,好似恨不能将她嵌入他骨血一般。
他不知何时将灯笼放到了床头,隔着朦胧的灯火,邱绿感觉到,他在寸寸望她面容,就这么盯着看着。
“邱绿,”她听到他的声音,“我爱你。”
他指尖抚摸她的眉目,“我总这样,你会不会烦我?我总是好想将好的一切全都给你,你烦我如此,是也不是?”
“莫要烦我,好不好?”
不烦你。
不烦你。
邱绿听到他的话,哪怕反应力慢,也回过神来,她视线有些恍惚,隔着光影,抬起眼睛来望他。
“不烦你,衣衣,爱你,”她想要凑过去亲他,明玉川微微垂下头,她够到了,在他面颊边用力亲了一口,才笑了,“我不要那些,都不要。”
“那你要什么?明日,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我想吃……”她却想起了装在罐头里的童年,她从没有吃到过,却见弟弟吃过妈妈给递的。
“我想吃,黄桃。”
“黄桃……罐头……”
她声音越发小,直到困倦不已,又在他怀里睡过去。
黄桃。
皇室御用。
除盛京之中的皇室天子与其后宫。
无人能吃的东西。
明玉川望她面容,她睡得面色绯红,这么多日子,她什么都没要过。
唯独要过这个。
他幼时吃过的东西,恐怕于贫民百姓而言,是书中才有的,除皇室之外,寻常人不得食用之物。
黄桃。
坐上什么位置,才能名正言顺的,吃上那黄桃呢?
瞬息间,他好似因她这一句话,自惶恐不安中拉扯着回过神来。
他垂眼定定看着她,低头吻上她的唇。
“好,等我。”
*
接下来的几日,邱绿醒来时,竟没见明玉川。
听孟娘说阴文过来了咸阳,好似是孟娘身边的人生了时疫。
邱绿不用想,都知定是她那心上人,恐怕如今心急如焚。
明玉川是因阴文过来了,才少来她这处吗?
恐怕是忙于政事,无法脱身。
这场时疫闹得极凶。
时日本就要入秋,随着秋老虎过去,邱绿时常觉得身子发冷,她睡在厚重的被褥里,听孟娘说城中时疫渐渐变好,便觉得心中越发安宁。
明玉川也始终无灾病,只是最近繁忙,连歇下来的功夫都没有,孟娘看过他去施粥摊子,提起来都生气,“有这功夫,作甚不过来陪着您,从前明明每日每夜都要守在您身边。”
她不高兴,邱绿要她离寝殿再远一些,才安心躺回榻上,她没说话。
不如说,明玉川如此,她其实才更安心些。
她甚至没想到明玉川会如此轻易的振作起来。
她比谁都信他,所以听他如此,她心中很高兴。
夜间灯火忽明忽暗。
邱绿睡得沉,觉身边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
“邱绿,醒醒。”
第93章
“嗯……嗯?”
邱绿睡得昏昏沉沉,被身侧人唤醒。
乍然起眼,只望见殿内灯火通明。
她缓了缓神,回过头,便望见坐在自己床榻边的少年郎。
他穿了身红喜服,衣摆领口绣金丝线,垂在肩侧的墨发未束,只在侧面发间取一束,用红色发绳绑了结。
他面朝着她,肤色若冷白玉,眉目宛若画中仙,灯火朦胧间,邱绿望见他面朝自己的浅浅笑颜,她呆呆愣愣,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有感觉。
有点……疼。
“衣衣?”
“邱绿,”他注视她动作,心觉好笑,低头来亲吻她唇,缱绻相依间,他道,“我备了衣衫首饰,你穿上,好不好。”
备了衣衫首饰。
邱绿才望见旁侧搁着件女子嫁衣。
她拿起来,宛若摸到一片云丝般柔软,抬头看向明玉川,又低头看自己的嫁衣。
“你——你怎的也没与我提前说一声?”
她如今脑子都是懵的,愣怔怔的摸着手中嫁衣。
他指尖爱怜的摩挲着她的耳朵,“我想你嫁给我,”他凑上前抱她亲她,“我明日便要出封地,如今与我成婚委屈了你,往后我补给你全天下最好的,”他面朝她,看她面庞,似是生怕她有不愿意,“邱绿,好不好?”
她哪会不愿意。
偏偏他就像是生怕她有犹豫有不愿意。
邱绿拿起沉甸甸的凤冠,一时之间,看着这只有一国之母才能佩戴的沉重凤冠,她怎会不知少年此刻夜间要匆匆与她成婚意味何在。
他近日太忙,听闻阴文前来,他不知与阴文谈拢了什么,这期间咸阳城门时常大开,常有兵马与逃难贵姓出入,但都经过了守城门的孟适轻严格审查,因贵姓逃难城中资金兵马也越发充足,这桩桩件件,正证明着少年野心。
他要造反。
邱绿忍不住觉得,恐怕他造反的很大原因,都是因为她也说不定。
他想稳稳当当的背着她,要她不染尘埃,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邱绿却心越□□浮,她揽抱着少年亲手赠与她的凤冠,却不舍在此时此刻泄露出半分不愿。
“好。”
她面朝向他,用力点头。
*
少女穿红嫁衣,墨发被少年从头梳到尾,他亲手给她挽发,替她上妆,涂上牡丹红的口脂,染上面颊胭脂,戴上凤冠霞帔。
他指尖细致,缱绻,待一套做成时,邱绿由他牵着手从椅子上起身。
头上凤冠与衣装都有沉沉重量。
她本该心觉疲累,却被他背起来,明玉川背着她朝寝殿外去。
偌大的主殿,光火通明,布满备好的红绸,邱绿望见孟娘丰充,孟娘望见她上了妆容的艳丽面容,面上欣喜的笑是真心实意的为她高兴,继而看着这二人,又心中难过。
明玉川背着她,朝阴文的方向过去,到了软垫前,才将她放下来。
阴文没有再穿平日里的靛蓝,而是穿了暗红,她身边有两个牌位,邱绿抬眼匆匆一望,瞥见顺晟天子明凛与似是明玉川生母盛玉漪的牌位,她转过头看向明玉川,心有些慌乱。
她都没想到明玉川会如此。
本朝虽极重礼仪尊卑孝敬秩序,她却没想到明玉川会这般。
她一身凤冠霞帔,穿的是皇室尊荣,行的,却是凡间夫妻对拜之礼。
他将她认作他唯一的妻子。
不论贫苦富贵,不论是沦落颠沛流离,还是贵及云端的天潢贵胄,他在落难之时会待她如此刻她身上穿着的尊贵奢华般拼尽全力要她不染尘埃,在贵及九五至尊时,亦会永远待她如此刻夫妻,认她为唯一。
丰充嗓音都有些哽咽,他咽了下口水,才哑声道,“一拜天地!”
明玉川紧紧牵住她的手,与她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他二人面朝牌位而拜。
“夫妻对拜!”
邱绿觉他紧紧牵住她的手。
她没有盖盖头,觉他与她夫妻对拜时,竟头比她还要低上许多,她微愣起身,与少年对上视线。
他凤目微红,却朝她弯起眉目。
“绿仙,你信我,等着我。”
他攥着她的手,垂头亲吻上她的指尖。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我本早就无意于凡尘,生死都大可一并了之。
——但若是为你。
——我定能够无所不能,为你扛起风雨,许你想要一切。
——只盼你欢心,只盼你由衷安稳,幸福便好。
*
昨夜一切好似梦境般。
第二日邱绿醒来时,丰充要孟娘抱着她换个地方睡,她便知晓明玉川启程了。
她昨夜犹豫,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他还半分不怕被她染上时疫,昨夜他缠她缠的厉害,竟与他缠绵间便睡了过去。
听闻他已走,邱绿心头大空,“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有阵子了,”丰充道,见邱绿明显垂下来的杏眼,他又不忍心,憋不住话,“此时大抵刚到城门外。”
刚到城门外。
邱绿忙从孟娘怀里下来,她披上自己最常穿的翠绿色外裳,匆匆往殿外的方向去。
直到少女不顾身侧官兵站到城墙上。
她望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威严肃穆,写‘除奸祟,为百姓’大字的旗帜随风猎猎荡荡,她视线追着,见最前方一少年郎垂肩墨发未束,骑白马穿白衣,远远甚至望见他佩戴着金色护腕。
不知道他会不会看见。
他大抵不会想有其他人知晓她留在咸阳城,不然不会邱绿一睡醒便要孟娘带她换地方居住。
他保她护她,数不胜数。
她想送他,要他安心,告诉他她等着她。
邱绿抢来旁侧官员手中的金枪,金枪上佩戴红缨,她还没有挥舞,便见明玉川似是一步三回头般,他回望城门,却并未抬头看到城墙。
邱绿忙摇晃手中的金枪。
他用手遮了下灿烂的日头,望见璀璨的金光,身穿翠绿衣衫的少女站在阳光底下,明明身穿绿衣,却灿烂宛若烈火。
她在朝他笑。
恍惚间,两人似是远远对上了视线,她摇手中金枪越发用力,明玉川清楚望见了,旁边丰充忙冲上来将邱绿拉下来,再见不到她身影。
他痴痴望着城墙处的那片天际,忍不住笑了。
“殿下怎么了?”
杨荞与宋寻侯在他两侧,宋寻此次带着栗奴一道过来,自金云台出来后有一阵子的功夫了,栗奴长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却免不了胆小怕事,从刚开始看到明玉川他就害怕,此时望见明玉川的笑脸,竟看上去好似凡间少年郎一般。
他微愣,也跟着回过头抬起眼,望向回路,如今最为安稳的咸阳的城墙之上空空如也,只剩下灿烂的天际,好似在欢送他们此次路途平安。
他离主君明玉川的身侧近了些,惹了后头的花家的军兵不满,栗奴有些怕,离宋寻近了些,一声不吭。
日前惠玉王不顾花家反对,在咸阳城内颁布一则诏令。
他号召成年男奴参兵,随众人每取下一城池便有金银封赏,砍下人头便可洗去奴籍,后与寻常百姓一般,冠上军衔都大可以。
奴隶本生生世世是奴隶。
此刻有洗去奴籍的机会,又是明玉川提出,咸阳若不是因惠玉王与其邱夫人赶至,如今不知是什么人间炼狱。
且邱夫人时常与太守孟适轻一同在城中施粥,惠玉王亦是时常帮忙,城中百姓奴隶皆感念其恩德,当即报名参军之人数不胜数。
花家因日前被阴文帝姬引领带入咸阳避难,自认从前帮助惠玉王不少,因此事与惠玉王几近决裂。
听闻花家左相花有经对惠玉王极为不满,大肆言谈惠玉王不知好歹,要奴隶为军兵还要给他们洗奴籍简直闻所未闻,就是将寻常百姓与贵姓的脸面放在脚下踩。
但咸阳总兵花天巡,却带兵支持惠玉王。
还参与新兵操练,花有经在咸阳城内不尴不尬,几次来回,也不想与惠玉王彻底翻脸,厚着脸皮腆着脸面巴巴送了军资供给花天巡,此事便算翻篇过了。
栗奴也十分想要洗脱奴籍。
他与寻奴一道,虽在公主府,却是不见光的,宋银霜都没有洗脱奴籍,他们更是没有。
宋银霜愿意如此,留在阴文的身侧永永远远。
他们却不愿意。
尤其是宋寻。
栗奴最知自己的阿兄有才情武略,聪慧甚至不比宋银霜差,他看不得宋寻一生为奴,此次,便是助宋寻一人得以洗脱奴籍他也愿意啊。
自咸阳出走途径城镇,因时疫天灾的缘故,四下城镇宛若人间炼狱,满是人骨人尸,过了咸阳,凶民逐渐无恶不作,明玉川途中停下,要杨荞去张贴募兵告示。
第94章
盛京城。
陈千刃自远离盛京的山清水秀之地匆匆赶回时,一路都顾不得整理仪容,日前才修养过的生息,短短不足一日的功夫便似老了十余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