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平生最为仰慕古之君子的生活,所以平日里也督促自己克勤克俭。”岳宗向端起自己面前的饭碗,那里面装着也并非寻常米饭,“这是豆饭,在五谷中掺杂价廉的豆子,是荒欠年景百姓的主食。”
“说来惭愧,古圣人那般的风度气质,我是难以企及,是以只能在生活上追古忆昔……”
岳宗向的嘴在胡须下抖动了两下,似乎在笑,应该是自嘲的笑,但姬萦却从中看出了一丝得意。
“怪不得我见府中下人衣着上都很简朴……”
岳宗向脸上的得意扩大,哪怕有胡须遮挡,也挡不住他内心的自得从脸上显露出来。
虚伪、自满、追求贤名。姬萦在心中默默给他戳上三个印章。对付这种人的方法,立马浮现在脑海之中。
“只要上面的人做到了克己复礼,下面的人就会自觉效仿。若是人人都能如此,大同世界何愁远矣?”岳宗向抚须笑道。
“怪不得人们说俭以养德,大人身居高位,却有古圣贤之风,实在是让人敬佩。”姬萦端起面前的酒杯,适时地拍了一下马屁。
“姬姑娘过奖了。”
两人碰了个杯,姬萦喝下酒液,有些狐疑地砸了砸嘴。
“这是我府中侍妾酿的果酒。”岳宗向一眼看出姬萦的疑惑,“我让他们把庄子里每年产的外形上有些缺陷的果子,都留下来,酿成果酒,风味不比外边酒庄的差。既利用了庄子里卖不上价的果子,又能省下一笔购酒的开销。”
送上来的马屁股,姬萦连忙又拍了拍。
岳宗向又向姬萦介绍了一些他府中的“俭朴生活”,姬萦一边奉承附和,一边动筷吃饭。和她预想的不同,那饥荒时才会被端上饭桌的“豆饭”,竟然并不干噎,反而带着淡淡的奶香,谷粒和豆子个个软糯香甜。
桌上的其他素菜,看似普通的茄子羹,鲜美咸香,看似普通的炒莴笋,清香爽脆,就连那看上去平淡无奇的萝卜汤,入口后竟然也有一股甜而鲜的悠长回味。
明明一开始姬萦还颇为嫌弃,但这一桌素菜,竟然美味超出预想,连那豆饭姬萦都吃了三碗。
陪同用膳的四名侍妾,衣着寻常布衣,仅用木钗束发,她们从上桌起,四双眼睛便牢牢钉在饭菜上,眼中闪着饥肠辘辘的光。
姬萦悄悄瞥了眼她们的手,皲裂粗糙,丝毫不像贵妇人的手。
满满一桌饭菜,最后竟然所剩无几。
酒足饭饱,岳宗向抖了抖腿上的道袍,终于将话题引向正题。
“既是军援,没有不鼎力相助的理,吾虽是文人,但平生最是敬佩道长这般忠勇之士。此次勤王平叛,凤州军也在华阳节度使的大军之中,凤州府库的兵器甲胄并无多余,但我岳某人愿以凤州岳氏之名,襄助千金,以资卫国。”
闻言,四个在此之前一话不发的侍妾纷纷变了脸色。其中一名女子,似乎欲言又止,望着岳宗向的脸,眼中却又闪过恐惧,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千两黄金是个大数目,就连姬萦本身也没有想到竟然能用一个玉佩换来千两黄金。
“大人高义,我和我的两千个弟兄,一定谨记大人的恩情,若我们能在天京成功驱逐三蛮,大人便是匡扶大夏的头号功臣。”她起身一拜,郑重说道。
“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岳宗向说,“此事的前提,是你还俗与我手下爱将,凤州都督陈鸣结为夫妻,成为凤州军的一员。”
“你是女子,没有归宿怎算正途?寻常男子,无法接受舞刀弄枪的女子,你年纪轻轻便入了道门,想必也是在婚事上受了冷眼才心灰意冷。陈鸣在我膝下长大,形同义子,他年少有为,品行端正,正是良配。你们二人结为夫妻,今后一同为凤州军效力。岂不是一桩美谈?”
岳宗向抚着胡须,露出惬意笑容,似乎很是满意自己刚刚点出的鸳鸯谱。
这老家伙,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姬萦暗暗骂道,表面上却看不出分毫。
“小冠本不该辜负太守美意,只是早年发过毒誓,要侍奉祖师一生。若有违誓言,祖师会降下雷罚劈死那些让小冠成婚的男人——”
岳宗向的胡须翘了翘,险些遮不住那张气歪的脸。
“既如此,我也只能再考虑考虑了!”岳宗向板着脸,冷声评判道,“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冠,在军队里单打独斗,传出去确实不像个话。你若改变主意,再回来找我罢。”
姬萦站起身,拱手告辞。
管家送她到太守府大门,还是那个管家,板着一张脸,长衫上的补丁比脸色好看。
死老家伙,让人白欢喜一场。但她来都来了,绝不可能空手而归。姬萦一边想着如何从岳宗向身上割块肉下来,一边走下太守府的石阶。
或许是心中气愤的缘故,她感觉全身都在发热。
姬萦回到客栈,霞珠和秦疾正坐在客栈大厅的方桌前等她,一人对着门外的光线缝补脱线的袖口,一人如临大敌地看着手中的书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霞珠最先看见姬萦,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面露喜色地站了起来:“小萦回来了!”
秦疾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迫不及待的表情好像放下了一只会咬人的鼻涕虫。
“姬姐!怎么样,成了吗?”他一脸期待。
她一屁股坐到霞珠身旁,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两个人都分外期待地看着姬萦,等待她说出此行的成果。
“岳宗向愿意军援千两黄金,助我们此去天京勤王平叛。”不等两人发出惊呼,姬萦接着说道,“但条件是要我和凤州都督成亲。”
“干他爹!”
“做梦!”
秦疾和霞珠异口同声道。
“这凤州太守也太可恶了,竟然拿小萦的亲事要挟!”霞珠气愤道,“他又不是小萦的父母,凭什么做主小萦的婚事?!”
“就是!就是!”秦疾重重地点头,两只手捏得咔嚓作响,“这太守老儿,简直欺人太甚,要是某在跟前,一定打得他哭天喊地!”
“而且,这太守府是怪怪的。”姬萦沉吟道。
“哪里怪?”霞珠问。
“哪里都怪,每个人都怪……”最怪的,当要属那个穿女装的太守独子。不过,姬萦不管闲事。她挠了挠发痒的手臂,继续说道,“管他的,反正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想办法用玉佩换点什么再走。秦弟,麻烦你跑一趟城外,尤一问应该先回营地了,告诉他,我们会比酉时迟一点……”
“姬姐!”
“小萦!”
不约而同的两声惊呼,像是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
姬萦疑惑于视野的忽然模糊,也疑惑于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仰倒。就连这疑惑,也在片刻后断线,她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怎么……”
“……还没醒……”
迷迷糊糊的时候,有声音传入耳中。姬萦感觉身上压着她的重剑似的,喘不过气来。她挣扎了一会,身体却像是与意识分离,动也不动,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她像是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耳边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了,她的意识好像也清醒了不少,能够清楚感受到身体的发烫,不仅热得难受,还痒得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她的皮肤。
姬萦想去抓挠,挣扎着动了手指尖,眼睛也几闭几睁,试图看清眼前的环境。
“小萦!你醒了?!”
一个身影扑到床边,姬萦眨了眨眼睛,逐渐看清霞珠的身影。
“……我失去意识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你突然晕过去,吓了我一大跳!要不是你跟我说过,吃了虾蟹会起红疹,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了——”霞珠眼泪汪汪地说,“还好你现在醒过来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秦疾浑厚的声音喊道:“霞姐,热水来了——”
霞珠连忙擦干眼泪去开门,秦疾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走了进来,看见醒来的姬萦,面色大喜:“姬姐,你醒了!你刚刚是怎么了,差点把弟弟吓个半死!”
霞珠还没想好说辞,姬萦已经十分顺畅地接了过去:“没什么大事,来月事疼晕过去而已。”
她不觉得“月事”两个字有什么羞耻的,反倒是听的霞珠和秦疾,两张迥然不同的脸,霎时烧了起来。
“哦……哦……那我、我先出去了……”秦疾红着脸,慌慌张张地逃出了房间。
好像“月事”这个东西,是个没穿衣服的人间小姑娘。
“我对虾蟹过敏这事,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姬萦按住霞珠的手,低声提醒道,“这是我的弱点,只有你知道——”
霞珠红透着脸,点了点头:“知道啦……可小萦为什么明知不能吃,还是吃了虾蟹?”
“那虚伪的老东西……”姬萦骂道,“装什么古圣贤,连豆子饭都是用虾蟹汤来煮的!”
原本她还不知道,现下红疹一发,还有什么不清楚?
怪不得她说怎么比白米饭还要好吃!
又陪了一会,见姬萦确无大碍后,霞珠让姬萦留在床上休息,她出门去药铺捡药。
她走下客栈大厅的时候,秦疾正和徐夙隐、水叔在一起,他们似乎在谈论姬萦晕倒的原因,因为霞珠听到秦疾正以丝毫不肖他的柔弱声音,扭扭捏捏地说:“就是那个啊……那个!那个都有的那个!”
水叔仍一脸疑惑,徐夙隐却似乎已明白了。
霞珠脸红到了脖子根,气恼地瞪了一眼秦疾:“秦疾!”
“诶,霞姐!”没头脑的大个子跳起来应了一声。
“我要出门捡药,怕小萦一会要喝水没人照应,劳你在小萦门前帮我看一会。”
“好!”秦疾爽快应道,“放心去吧,霞姐,弟弟一定给你看好!”
霞珠怀疑地看了他两眼,带着不安出了门。
第30章
霞珠出了门,戴着帷帽,径直往饼子铺旁边的医馆赶去。
雨虽然停了,但地面上依旧是湿滑的。她一路避开水坑和早市留下的烂菜叶,匆匆走进人头攒动的医馆。
诊疗桌前挤满了人,她不去凑那热闹,直接来到中药台前,冲台后的抓药学徒说:“麻烦你,我想捡麻黄、连ῳ*Ɩ翘、杏仁、桑白皮各两钱,六钱赤小豆、两钱半生姜、一钱炙甘草……”
学徒麻利地从身后的药柜里一样接一样地拿出她所要药品,又在小小的药称上迅速称出她所需重量。
忽然,学徒停止动作,朝她身后忙打了个揖。
“师父——”
“这是治风疹的方子?”
原本坐在诊疗桌前的王大夫不知何时站到了霞珠身后,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雪白的长须一直拖到下腹,他抚着长须,看着学徒捡出的药材,可惜地摇了摇头。
“前面的药方颇为奥妙,末尾的楝皮和枳壳却有些狗尾续貂了。若是一起煎煮,反而削弱了药效。”
人家是凤州有名的大夫,说的肯定是对的,霞珠本不应和他争辩,但她心中多少有些不服输,用嘟囔的音量辩解道:
“楝皮和枳壳是用来药浴的……”
“哦?”王大夫眼睛一亮,把整齐排在桌上的药材又看了一遍,“双管齐下,倒是比寻常的风疹方子精巧许多。你是如何想到的?”
霞珠犹豫片刻,慢吞吞地说道:
“老师说过……风疹是湿热郁滞导致的。既是湿热郁滞,就要外散风邪,清利湿热。生姜、麻黄散风寒,杏仁利肺气……老师说,肺气通利,则表邪得解。所以我加了连翘、桑白皮和赤小豆……连翘也能解表,可以协同生姜和麻黄驱散风邪……”
王大夫一下来了兴趣:“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白鹿观……姜神医……”
霞珠说的含糊,但王大夫还是立时联想起了一人。
“可是前几年来为凤州太守诊治过目满之疾的姜榆姜神医?!”
“应当……应当是吧……”
“原来姑娘是姜神医的爱徒!”
王大夫的神情立即尊敬起来。霞珠怕他误会,怕堕了姜神医的大名,连忙摇手解释道:
“不是爱徒,不是爱徒……姜神医给我们白鹿观许多女冠都上了课,我资质平平,只是其中寻常一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最后,霞珠声音越来越低,绞着衣角,眼神不停地瞟着药柜上还没包起来的药材。
姬萦还等着她拿药回去呢!
“道长实在是太谦虚了,你若没下苦功夫,如何开得出这些玄妙不已的药方,乃至剂量都如此恰好?”王大夫赞赏道。
“……老师说,学医的,最忌敝帚自珍。先生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药方都写给你。”霞珠弱弱地催促道,“不过药能不能快点包好?病人还等着呢……”
学徒如梦初醒,连忙把剩下的药一起包起来递给霞珠。
“姑娘有这份心,便让老夫相形见绌了,药方是你的学习成果,老夫怎好夺人所爱?”王大夫感动道,“药已包好了,姑娘快快回去照顾病人吧。”
霞珠付了银两,对王大夫道了声谢——虽然她不是很确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需要道一声谢才算得上是得体离场,但——无所谓了,道谢总没有错吧?爱纠结的霞珠此时难得没有纠结,她抓上药包,匆匆走出药铺,又忙着往客栈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