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野望——匹萨娘子【完结】
时间:2024-08-09 23:08:09

  “那为什么……”
  “你们的性子像。”他说,“她胆子大,明明年纪尚小,却总想着保护别人。和你一样,气急了谁都敢骂,村里没有哪个小孩敢招惹她。”
  说起记忆中的妹妹,江无源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边笑意越来越明显。
  姬萦盯着他上扬的嘴角看了一会,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她?”
  那抹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应该会成为一个木匠。”他接过姬萦手中水袋,细心拧紧水袋的木塞,“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拿出家中所有的粮食和山货,让我去镇上变卖后找个师傅学艺。我在路上遇到强盗。他们抢走身上的东西还觉得不够,打晕我后卖给了外地的牙婆。”
  “我虽年已十五,但那时身材矮小,牙婆将我充作少年卖进宫中。中途我想了许多办法逃跑,但都没有成功。”
  江无源垂下眼,摆弄手中的水袋,淡淡道:
  “再后来……从净身房出来,也就没有想过逃跑了。”
  姬萦的心神不知不觉跟着他的话跑远了,江无源一停下来,她就马上追问道:
  “那你后来出宫了,找到你的妹妹了吗?”
  “……没有。”他说,“父母和妹妹都不见了,院子也只剩烧毁的残骸,听村里剩下的人说,他们被进村劫掠的处月人杀死了。”
  关于处月人在内的三蛮,姬萦也略有耳闻。
  四十四年前,大夏先皇曾派出一支三十万征夷大军,将常年骚扰关内的处月人、匈奴人、朱邪部打了个落花流水,先皇采纳绥靖派的意见,将五十万三蛮俘虏迁回关内与汉人为邻,使其受教开化。
  一开始,三蛮还算安分守己。但近年来,三蛮频频作乱,姬萦还在山寨生活时就深受三蛮之害。若非大伯父英勇,山寨上下齐力,他们也会成为惨遭ῳ*Ɩ三蛮毒手的其中一人。
  想起已经不在的大伯父和山寨众人,进而又想起了刚刚失去的母后,姬萦顿时失了胃口,手里的干饼也变得烫手起来,她神色恹恹,将干饼还给江无源。
  “我母后究竟为什么……不在了?竹乐姑姑又会怎样?”她还是没有办法说出那个死字,“谶言究竟说了什么?”
  江无源不忍心告诉她答案,哪怕她最后要死在他手里。
  “早点睡吧。”他说,“马车是公主的地方,卑职在车外守候。有什么需要,公主说一声就行。”
  姬萦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再次拒绝他的搀扶,自己撑着马车车板,用力爬了上去。
  江无源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直到车帘落下,隔绝他的目光。
  火花依旧噼里啪啦跳跃着,他拾起一根柴棍,捅了捅燃烧的火堆。映照在他脸上的火光,霎时更亮了。
  马车里,忽然传来姬萦的声音。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江无源顿了顿,说:
  “明天。”
  夜,只剩下柴火绽裂的声音。
  ……
  到了明天,江无源没有杀她。
  到了后天,江无源还是没有杀她。
  姬萦也不知道江无源要带她去哪里,马车一直往前走,日出而动,日落而息,好像两个人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第五天的时候,天还没黑,马车就停了下来。
  “公主,到了。”
  姬萦揭开车帘,狐疑地探出头。
  车外还是荒无人烟的样子,若要在这里杀她,为何不在前几天就杀她?
  犹豫片刻后,姬萦还是抱着木匣走下车。
  江无源带她走进茂密的树林,渐渐远离身后的马车。姬萦一边走一边回头观望,直到马车再也看不见。
  两人踩过铺满地面的枯枝和碎叶,翻过从地面上凸起的树根,来到一个巨大无比的天坑前。
  天坑形成的悬崖目测有十七八丈高,口径更是难以估量,像是大地毫无缘由坍塌了一块。天坑内部则和地面一样,有树林有溪流,地面长满枯黄的杂草。
  “我可以给你选择的机会,”江无源说,“在这里被我杀掉,或是隐居此处了却一生。”
  “我要在这里隐居。”姬萦说。
  她的毫不犹豫,让江无源都有些诧异。
  “你不再考虑了?你可要想清楚,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姬萦说。
  “……好。”江无源说,“这本是我任务途中意外发现的秘密天地。谷中林地有我此前搭建的小木屋一座,遮风避雨足够,屋中还有一些干粮,足够你生活一个月。我会尽量每个月来看你一次,以三短两长鸟鸣声为号。只要你隐世不出,我便当公主已经死在我的刀下。”
  他话音一转,威胁道:
  “若你想要逃离这里,或者尝试联系外界,五十里之内就有两个南亭处联络点,我随时都会收到消息。那时,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姬萦答应得爽快,心里却在盘算如何从天坑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江无源从崖边的一棵树洞里拖出长绳和竹篮,将两者牢牢系在一起后,让姬萦坐进竹篮,他会顺着崖边,将她慢慢放下去。
  姬萦坐进竹篮,双手仍紧紧抱着木匣。
  她盯着江无源,忽然问道:
  “你放了我,回去能交差吗?”
  江无源没有开口,仅仅是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依旧是一副风淡云轻,心如止水的模样。
  “……江无源。”姬萦说。
  “卑职在。”
  “谢谢你。”
  江无源好一会没有说话。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之后,他的喉咙里发出比上一次更加含糊的回应。
  将篮子从悬崖边放下,亲眼看着姬萦从篮子里安全走出,江无源收回篮子和绳,掏出火折子,在崖上点燃了这两样东西。
  火光在寒风中摇晃,很快,便化为灰烬,消散在冬日的大风中。
  江无源重新乘上马车,向着来时的方向返回。
  这一次,他的内心和来时不同,没有挣扎和犹豫,格外平静。
  他向遥不可及的上苍深切地祈祷,如果善恶有循环,他这一生为人屠刀所犯下的孽,愿意加倍偿还在自己身上,但唯一一次善举——
  天上的神啊——
  请保佑他的妹妹,也曾有人像他这样伸过援手。
  请保佑他的妹妹,让他们有生之年,还有再次相逢的那天。
  ……
  姬萦闻到崖上传来的焦炭味,知道江无源已经烧毁了绳索和篮子。
  她仰起头,重新打量峭壁的高度。
  十七八丈,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落脚点,便是她长大成人,也难以从这么高的峭壁上爬出去。若是能重新找到绳子,尚且还有几分希望。
  但以江无源的缜密程度,姬萦不太认为她能在天坑里找到第二根绳子。
  不管怎么说,总比现在就做刀下亡魂的好。
  她转身钻入树林,按照崖上的记忆,找到林中小木屋。屋角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树桩上还插着一把斧头,虽然因为长期暴露在雨水中生了锈,但聊胜于无。她拔起斧头,打算充作自己的防身武器。
  推开有些腐朽的木门,狭窄的屋中堆放着江无源所说的干粮,除此以外,还有几块打火石,煮汤的土锅,一张吱呀吱呀的木床,一床已经发霉的被子。
  天空中的夕阳已经完全坠落,冷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木门不停作响,姬萦从墙角找了块石头,抵在木门上,终于挡住屋外寒风。
  她坐在简陋的木床上,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被她刻意遗忘的悲伤才卷土重来。
  她钻入被子,闭上眼睛。
  “睡罢……”
  她喃喃。
  像母后还在身边一样。
第4章
  江无源离开的时候,承诺一个月会来看她一次。
  但他失约了。
  姬萦刻在石头上的正字已经超过六个,约定的三短两长鸟鸣声却没有响起。
  小木屋里储存的干粮早就吃完,冬天也没有果实可采,她就用削尖的木棍翘出藏在地里的植物块茎,分辨出有毒和无毒的,无毒的和松针一起煮熟食用。偶尔运气好,能发现一些味道不算太差的野菜,还是和松针一起煮熟食用。
  土锅里的溪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姬萦将仅剩的块茎和松针一起倒入锅中。
  沸腾的热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余烟袅袅在姬萦眼前。
  木门虽然被石头堵住,寒意却无孔不入。冷冰冰的木屋里,只有孤独的姬萦。
  从今以后,她都只能是孤身一人。
  她怔怔地看着锅中漂浮的翠绿松针,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
  山寨里粮食歉收的时候,大伯父带着寨民们一起收集松针,混入米面中使用。
  大伯父最爱喝的是松针泡的水,他把这叫松针茶,寨子后山那片有许多松鼠生活的松树林,是姬萦一年四季的后花园。春天,大伯父带她采摘野菜,教她辨认野果;夏天,大伯父带她捡蘑菇,会告诉她哪些能鲜掉舌头,哪些又能致人死地;秋天,他们挽着裤腿在林中溯溪,摸螃蟹;冬天,他们穿着厚厚的皮袄子堆雪人,打雪仗。
  那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已经化为一场大火,无数焦骨,绵绵的恨意,根植在她心中。
  她憎恨贵族,其中就包括下令屠杀的皇帝,冷酷无情的将军,还有宫中争奇斗艳的嫔妃,以及她们总是自觉高人一等的皇子皇女,还有那些总是拿母后失踪六年说事,极力劝说皇帝废后的朝廷大臣。
  他们身居高位却虚伪狡诈,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将无辜的人踩在脚下。
  而那些心地善良,身份卑微的人,却只能死在寒冬,死在酷暑,死在他们随性的一句话之下。
  她眼睁睁地目睹,却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
  这份憎恨,这份痛苦,永远不能平息。
  姬萦拿起木匣打开,两个可移动的皮影人出现在匣中。一个是身穿青衣,有着胡须的大伯父,一个是只有他膝盖高,梳着两个对称发团的小女孩。
  松针汤的雾气洇湿了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拨动着两个皮影人忽而靠近打闹,忽然分开斗气,皮影人的脚下发出清脆乐声,组成一首悠扬的曲子。
  一曲终了,咔嚓一声,木匣中的夹板弹开,露出内里的天地。
  一条栩栩如生的翠龙在玺印上威威生风,她偷来的的那些小玩意却不见踪影。
  她拿起那枚绿得妖艳的大石头,打量着上面翠绿欲滴的飞龙,带着疑惑将其翻了个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醒目地映入眼帘。
  即便是年少无知的姬萦,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在传国玉玺压着的匣底,姬萦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有她最熟悉的笔迹。
  “勿回首,勿停留。”
  “前尘种种,皆为虚妄。”
  “但愿吾女,平安喜乐,永永无穷。”
  土锅中的汤烧开了。变了色的松针围绕在切碎的块茎周围浮沉。松针特有的清香带着锅中热气,温柔抚过姬萦脸上的泪水。
  她深吸了口气,用衣袖蛮横地在脸上擦了两把,将母亲最后的叮嘱连着传国玉玺一起放回夹层。又盛起滚烫的松针汤,呼呼地吹了一会,狼吞虎咽起来。
  她会活下去。
  哪怕身处恶鬼横行的地狱,也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
  没过多久,下雪了。
  白茫茫的绒毯铺遍天坑,藏起了所有生机。
  姬萦在木床上铺满所有能找到的干草,抱着木匣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下雪前储藏的块茎松针是她最珍贵的财宝,被小心翼翼堆在墙角。
  冷的时候,饿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打开木匣,用冰冷僵硬的手指奏响那首寨中流传的歌谣。
  风雪总会过去的,春天也迟早会来。
  一天天,一夜夜。
  石头上的正字越来越多,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衣裳越来越破。
  雪停了,枯黄的草地露了出来。不知不觉,鸟儿清脆的鸣叫又在晨间重新出现了。
  天气暖和之后,姬萦把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洗了,拆了露出大拇指的锦鞋,用来补衣裳上的破洞。她的发髻凌乱不堪,干脆散开之后任其生长。
  她将蚂蚱串在树枝上火烤,制作简易陷阱捕捉野兔,从草木灰里提取焦糊糊的盐。
  她赤着脚走遍山谷,寻找纤长硬质的荨麻。
  荨麻长满毒刺,她的双手总是伤痕累累,又痛又痒。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把双手浸在溪水里,冰冷的溪流能够缓解双手的不适,稍微好过一点,她就又拿起泡过的荨麻,用石头不断锤击。
  锤击后的荨麻除去肉质,梳理通顺,悬挂晒干,后期便能制作绳索。
  有了绳索,她就能逃离天坑。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锤击的声响在溪畔响彻不停。
  那块写满正字的石头,就在不远处陪伴。
  当溪水重新变得刺骨,木屋中晒干的野菜块茎已经快堆不下的时候,姬萦知道,秋天又来了。
  她加紧晒制荨麻,想要在冬天再度来临前做出绳索离开天坑。
  一天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姬萦却还在溪边捶打荨麻,为了补上昨日下雨耽误的进度。
  那块铺放荨麻的石块,已经被她捶打得凹凸不平。
  不知何时,少女的头发已经长到腰下。
  散落的乌发遮挡了视线,姬萦正要拨开头发,忽然听见猛兽的咆哮,接着是重物坠落的巨大轰鸣。
  姬萦倏然抬起头来,茂林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对面情况。
  她放下手中的石头和荨麻,从溪边站了起来。
  那一声巨响之后,再无异动。
  半晌后,她转身回到木屋,拿出生锈的斧头,小心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树林,姬萦来到天坑边缘。
  地上满是折断的树枝和掉落的绿叶。一辆坠崖的马车静静躺在狼藉之中,两个车轱辘从车上解体,滚出去很远。拉车的那匹马,已然断气,身上还留有某种野兽撕咬的痕迹。
  勉强保留原型的车厢大幅倾斜着,车厢一角深深陷入泥泞的地面。一抹靛蓝的衣角藏在虚掩的车门中,姬萦犹豫片刻,握着斧头靠近马车废墟,全神戒备地拉开车门。
  一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少年倒在杂乱的车厢之中,桌椅翻覆,书册翻开,几片碎裂的烟青色瓷片散落在少年手边。少年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一支黑色的箭矢插在他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衣襟上的飞鸟纹路。
  姬萦跳上马车,右手仍牢牢握着斧头,左手上前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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