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疾疑惑地看着他。
“剑江节度使戚震,戚大人胸若虚谷,从谏如流,又是簪缨世家,文武两道都有友人无数。若你们二人到剑江来,一定会得到比徐营更甚的栽培和倚重——尤其是贤弟。”赵骏声一笑,悠悠道,“戚大人欣赏贤弟过人的武力,他说‘没习过武也只是略输震天,习过武岂不是能在震天之上?’,大人说,只要贤弟能够说服明萦道长一起加入剑江军,条件随你们开。”
“你是要我们背叛徐公子?”秦疾大吃一惊,原本神游天外的神智忽然回到了身体。
“你们原本就只是响应勤王平叛号令的民间义军,又不是他徐籍一人的私兵私将,怎么能叫背叛呢?”赵骏声纠正道,“天京之战后,联军本就要就地解散,届时你们又要去哪里呢?贤弟架海擎天,难道还要回丹县种田不成?”
“我不知道……”秦疾说,“某都听姬姐的。”
“贤弟仔细想想吧,不为别人,也要为了你自己。既已出世,何不为自己择一良木而栖呢?”赵骏声苦口婆心道。
他起身走至内室,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放到茶桌上。
木匣揭开,里面是金光夺目的工整金锭。
“贤弟,这是戚大人为你准备的见面礼,共有黄金千两。若你能携明萦道长相助剑江,还有十倍赠之。”赵骏声微笑道。
他看着因黄金愣住的秦疾,脸上是胸有成竹的神色。
秦疾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数目的黄金,但他只是惊异,惊异过后,眼前浮现出来的是沿途那些遭剑江军劫掠灭口的村庄。
那股难以置信和物是人为的悲凉又涌了上来。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忽然站了起来。
赵骏声惊讶地看着他。
“某有一个问题,希望先生能够诚实以告。”
“贤弟请说。”
“劫掠村庄的主意,是先生所出吗?”
赵骏声沉默半晌,烛火在沉默中闪烁,像他明灭不定的目光。
“……某懂了。”秦疾怆然一笑,转身往帐篷外走去。
“贤弟!你的东西还没拿——”
秦疾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他望着撩开门帘后的深深夜色,说:“某无福享受,先生还是收回吧。”
门帘落下,赵骏声吃惊地看着消失在帘后的秦疾背影。
满满当当的黄金,静静躺在匣中。
秦疾背着箱笼走出剑江军营,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相送。
他独自一人走在夜色之中,心情凄惶。不知不觉,寨民的驻扎地已经出现在黯淡无光的地平线上,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从一块巨石上站起来的姬萦。
“秦弟回来了。”
姬萦笑了,背负着重剑跳下巨石。
“姬姐……在等某?”秦疾愣住。
“还有一炷香时间,就到亥时了。”姬萦笑道,“我想着,若你还不回来,我就亲自去剑江要。”
秦疾哑然,忽然觉得愧疚不安。
“姬姐,其实……”他抓紧了箱笼上的绳带,吞吞吐吐道,“剑江的军师……那个姓赵的军师,就是某之前跟你讲过的,于某一家都有救命之恩的举子……”
说完这句话,他如释重负。
“某在帐中初见他时还不确定,但他一开口,某就确信无疑了……他留某下来,不是认出了某,而是想要让某和姬姐,一起转投剑江,背叛徐公子……”
秦疾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包括那一匣子他没收下的黄金。
他相信,姬萦会做出恰当的决定。
“我大概猜到了。”姬萦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来就好。不过,有一句话我要纠正——”
“什么话?”
“你曾发誓忠于我,我却未曾发誓忠于任何人。我是自由的,因而你也是自由的。”姬萦笑眯眯道。
秦疾愣愣道:“赵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意思,和他的不同。”姬萦说。
“有什么不同?”
“等到你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姬萦带着深意道。
“这么说,姬姐也赞同某退回黄金?”秦疾问。
“当然。”姬萦说,“剑江节度使刚愎自用,残酷无情,而他的军师,失仁失德。剑江从上至下都失了天和,迟早自取灭亡。”
秦疾沉默许久,黯然道:“先生从前不是这样的,某也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秦疾。”姬萦叫出他的名字。
“姬姐?”秦疾睁着迷茫的眼睛看向她。
“你以为一切都变了,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当初帮助你和家人的,并非是赵骏声,而是赵骏声那时所具有的仁心。赵骏声后来失去了他曾经的仁心,但这份仁心并未消失,而是被你继承。”
姬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呆在原地的秦疾:“我们决定不了他人最终成为什么人,但能选择自己成为什么人。”
“秦疾,你明白吗?”
“只要你还肩负着这份仁心,你也就报了当年的仁心之恩。”
……
天未亮,岳涯被马车外寨民洗漱做饭的声音吵醒。
他撩开车帘踏出马车,被直愣愣站在车外的秦疾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他难掩惊异地打量着秦疾。
他依然背着那随时不离身的箱笼,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震天留下的脚印明晃晃地留在胸口。他神色憔悴,眼底青黑,似是就这么在马车外站了一夜。
“岳兄……”
秦疾吞吞吐吐的说出两个字,双膝便突然弯了下去,整个人立时往地上掉。
岳涯眼疾手快,跳下马车一把将他扶起。
“你这是做什么?!”
“岳兄——某想请你收我为徒,教我武艺!”
一个执意要跪,一个执意不让跪,秦疾的双膝悬在半空,起落不得。
“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我的名声早已传到朝廷,拜我为师,今后你要是进入官场,定然会遭人耻笑。”岳涯皱眉道。
“某不在乎。”秦疾毫不犹豫道,“能不能考中科举,对某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这句话比秦疾要向他拜师的震惊都要大。
“为什么?”岳涯的追问脱口而出。
“从前,某仗着自己天生力气大,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又因为一心想要科举从文,好几个有名的武师想收某为徒,都被某一口拒绝。直到现在,某才恍然大悟,真正重要的是某的内心,而非从文还是从武这么简单的选择。”
“是姬姐拨开了某心中的迷雾——某参加科举,是想护一方百姓安宁,现在,某想护天下百姓安宁。”秦疾看着岳涯的双眼,极其郑重地说道,“某相信,如果有人能给天下带来安宁,这个人一定是姬姐无疑。”
秦疾坚定地掰开岳涯的手,终于完全跪了下去。
“某想要倾尽全力襄助姬姐,为此,愿付出任何代价。”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震撼的岳涯,等待他最后的决意。
岳涯的震撼,不光是箱笼从不离身的秦疾,竟然有朝一日主动弃文,还有直接导致这个变化的姬萦本身。
秦疾是个怪才,他不仅天生力气,还有一颗重感情讲义气的赤子之心。哪怕是声名狼藉的他,秦疾也一视同仁。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岳涯已经发现,秦疾虽然长相粗犷,看着好糊弄,但一颗心格外亮堂,语言可以暂时迷惑他,但行动一定不能。
能够让秦疾心悦诚服,以命追随的姬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第40章
“师父!”
“师父!”
“师父!”
十年后,再度踏入天京旧地,姬萦本该感伤。
可惜,她还来不及感伤,就被一路上围着岳涯师父长师父短的秦疾给逗笑了。
“秦弟啊,别喊了,再喊下去,全天下都知道你拜了个师父!”姬萦牵着自己的老马,打趣道。
“知道就知道,某又不怕!”秦疾挺起胸膛,骄傲道。
岳涯牵着马走在一旁,唇边露着无奈的笑。
两千寨民,刚刚在天京城门被放行。青隽军把守在四个城门处,接引前来勤王平叛的义军。姬萦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度牒,又有徐籍的长子徐夙隐在旁佐证身份,轻而易举就通过了盘查,被安排把守皇宫西北角。
现在,他们正往皇宫西北角而去。
姬萦这辈子就见过皇城两次,一次是从牢山回宫,另一次就是现在。
同第一次相比,第二次所见的皇城可谓凄凉。
一路上,姬萦见到的都是被烧毁的黑色废墟,大开的宅门,破损的盔甲,摔碎的瓷器,某个瞬间忽然出现的残肢断臂,不吹风还好,风一动,姬萦就能嗅到隐约的尸臭。
那些依稀能看出有人生活的房屋里,烧得焦黑的木板后面透出一双双惊惧不安的眼睛。
刚刚进天京的时候,姬萦和看守的士兵搭话,得知九大节度使已经来齐,剑江是来得最迟的那个。主力部队已到齐,与龟缩在天京皇城内的三蛮开战是迫在眉睫的事。
战后,不知等待这些幸存百姓的又会是什么。
姬萦等人抵达皇宫西北角后,又一次地向徐军的人表明了身份,然后被安排进了驻守西北城门的勤王军中:他们分到一块空地,两千寨民可以安顿在那里。
相比那些规模宏大,帐篷工整的营地,姬萦的营地简陋得难以想象。两千寨民,一路上都是风餐露宿而来,锅碗瓢盆,被褥衣裳,一个行囊就全部收好,行军的时候背在背上,休息的时候拿出来化为小小休息地。
比起军队,他们更像是难民。进入联军营地之后,他们频频遭受讥笑注目。
但是姬萦不在乎,寨民们也不在乎。他们的必须之物,一把刀足矣。
他们刚刚在营地安顿下来,一名徐军的小兵出现在营地口。
“你们谁是头头?”他大声询问着。
姬萦从中走出,爽朗一笑:“是我,怎么了?”
小兵惊诧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九大节度使已集结,今夜在青隽军营主帐设有洗尘宴,你们义军首领也来。”
“多谢小将通知,我们一定来。”
“宰相大公子是不是在你们这里?”他又问。
“正是。”
“告诉大公子一声,宰相召他。”
小兵递完话,匆匆又赶往下一家。
姬萦回到众人中,正遇上要往外走的徐夙隐,她叫住他,转达了小兵的话。
“我正要去向父亲汇报此行得失。”徐夙隐轻轻点了点头,“多谢相告。”
他和姬萦擦肩而过后,因一股莫名的情绪,姬萦转过身,继续看着他的背影。
烈日炎炎,徐夙隐的背影依然沁着寒意。他鹤骨一般清瘦的身体,在簌簌作响的衣衫中,好似随时要乘风而去。
姬萦按捺住了叫住他的冲动。
回到徐籍身边的徐夙隐,会是什么样子?还会是她所熟知的模样吗?
她是否对他抱了过多的希望?一个能为父自刎的人,她真的能劝诱他改换阵营吗?
姬萦的热情正在冷却的时候,徐夙隐忽然停下了脚步。就像是对她的目光若有所感一般,他转过了身,迎上姬萦的目光,远远地向她行了一礼。
姬萦不解,仍是回了一礼。
徐夙隐的唇畔似有微笑,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然而那抹微笑还是那么清楚地挂在徐夙隐唇边。因着这抹温柔的笑意,他身上的寒意变淡了。
短暂的对视过后,徐夙隐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姬萦心中的纠结莫名松了,她哂笑一下,转身去通知秦疾和岳涯二人晚上陪她赴宴。
入夜。
徐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要不是宴会举办地在军营,姬萦还真想象不出这是要打仗的样子。
她带着秦疾和岳涯来到徐营后,根本没人有空搭理她。她只好拦住一名穿来穿去的小兵,询问自己该往哪里去。
“谁是义军首领?”小兵看着姬萦身后的秦疾和岳涯。
“我是。”没在考虑范围内的姬萦说道。
小兵依旧拿吃惊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说道:“义军的位置都在主帐外,你们看哪个位置没人,就可以坐。”他不忘提醒道,“不管你来了多少人,只有一张食案,别多占!”
“主帐内坐的是节度使他们吗?”姬萦又问。
“陛下和皇后也要出席。”小兵说,“反正,主帐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去的,小心冲撞了贵人丢掉性命!”
姬萦从善如流地笑道:“多谢小将,我们一定会小心的。”
主帐位置显眼,帐门已经高高卷起,好方便外边的人看见主帐内的情景。姬萦等人来到主帐,靠前的位置已经被坐满,只剩最后几排有零星位置。
一张不知从哪个民居里搜刮出来的梨木食案,几小碟不知暴露在空气中多久的下酒小菜,几副碗筷,两坛没开封的酒。这便是主帐外的义军所享待遇。而卷起的帐内,虽然还空无一人,但桌椅俱全,美酒佳肴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