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籍在朝中的权势可见一斑。
徐籍丝毫没有让姬萦回避的样子,他一改面对姬萦时礼贤下士的亲和模样,冷冷看着被两个士兵按着,跪着面前的百里兰修。
“百里兰修,念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对这张密折可有新的解释?”
徐籍将一张明黄色的折子扔到他面前。
“我呸!”百里兰修毫不犹豫,当着众多旁观士兵的面大骂出口,“徐籍——你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擅权妄为,窥窃神器,狼子野心人尽皆知!你若不想遭天下悠悠之口唾骂,就立即将理政之权归于陛下!”
百里兰修被按在地上,背也打得笔直。他头发凌乱,黑须乱成一团,丝毫看不出三品官员的威严。然而,他不弯的头颅,却又比那些沉默无言的三品官员更加高贵。
百里兰修一番痛骂,徐籍并没有打断,更没有因此生怒。
他等百里兰修全部说完,才轻飘飘地说道:
“百里兰修,挑拨离间,动摇军心。即刻贬为庶人,斩立决。”
“你杀了我,可以堵住我的口,那天下人呢?难道你能杀尽天下人吗?!”百里兰修讽刺道。
“你死之后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徐籍说。
张绪真一个眼神,两个按住百里兰修的士兵强行按下他的头颅。
另外一人拔出军刀,就要行刑。
“住手!”
徐夙隐拨开人群,匆匆走出,向头也不回的徐籍揖手行礼。
看他走出,姬萦就觉得不妙。
“请父亲息怒,饶他一命。”
“……你说个理由。”
“百里大人虽然与父亲政见不合,但他变卖了所有家产用于襄助联军,以至于府中家眷无处容身,一路跟随大军直至天京是有目共睹。如今三蛮未平,天京未复,父亲若在此时杀了大夏的功臣,难免会招来非议。”
“现在不能杀,那什么时候才能杀?”徐籍漫不经心道,好像真的在寻求徐夙隐的建议。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只是杀掉百里兰修,并不能让天下人闭口。但若是宽恕百里兰修,就能让天下人看到父亲宽厚清慎,犯而不挍的一面。”
“听你这么说,好像有许多好处。”徐籍缓缓道,“有这么多好处的办法,我竟然都没想到。”
徐夙隐低着头,沉默不语。
张绪真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窃笑。
“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徐籍说。
他走到百里兰修面前,神色平静地俯视着他充满轻蔑和憎恨的眼神。
“挑拨联军大帅与亲征皇帝的关系,意图引发军中哗变的人,又怎会是大夏的功臣呢?”
徐籍话音未落,一道寒芒从半空中闪过。
紧接着是喷薄而出的鲜血,周遭之人无人幸免。就连姬萦,也被溅了一脸。
徐籍甩掉长剑上的鲜血,百里兰修的无头尸体随之倒下。
“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让大家看看阵前动摇军心的下场。”徐籍冷声道。
立即有小兵上前,一人捡起百里兰修死不瞑目的脑袋,两人分别扛起百里兰修的身体。
徐籍的亲自动手,让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在此之前,姬萦感受到的一直都是他故意伪装在外的豪爽和亲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从他身上感受到那层亲和之下,独属于枭雄的冷血和残酷。
徐籍将长剑重新插回刀鞘,这才抬眼看向望着百里兰修尸首,面色苍白的徐夙隐。
“贱妇所生,难当大任。”他淡淡道。
第50章
姬萦告退的时候,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宝蓝色的苍穹中点缀着稀稀拉拉的几颗寒芒,薄云背后掩映着初升的月亮,在姬萦脚下投下虚弱的影子。
脸上的血是擦去了,但百里兰修无头的尸体却在眼前萦绕不去。
先是利诱,再是威逼。
最后来一招杀鸡儆猴,好一出大戏。
徐籍这一手,不知会震慑多少暗中密谋反对他的势力。
正三品官员,徐籍说杀就杀。他虽然还未称帝,但已与称帝无异。
与这样只手遮天的对手为敌,说心里话,姬萦感到——
热血沸腾。
徐籍再是只手遮天又能怎样?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面前的这个“明萦道长”是皇家玉牒上已经划去的中宫之子。
夏室嫡系血脉,剩下的可不止那个龙椅上的傀儡皇帝。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徐营大门就在眼前,一名木簪布衣的妇人正痛哭着向守门的士兵说着什么,而士兵一脸不耐烦地驱赶呵斥,一大一小两名孩童躲在妇人身后,神色惊恐地抓着母亲的衣摆。
“这是宰相的命令,你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士兵从妇人手中挣脱手臂,用力之强,让妇人向后踉跄数步,险些跌倒在地。
“求求你了,我只想知道你们把我丈夫的尸首带去哪里了……”
姬萦拦住要动武的士兵,笑道:“让我来。”
士兵认出姬萦,脸上闪过畏惧和敬佩,犹豫片刻后,后退一步,默认了姬萦的行为。
“我带你去。”姬萦对妇人说。
妇人想也不想地带着孩子跟了上来。她仓皇的神情,红肿的双眼,跌跌撞撞的脚步,都说明她已没有余力思考姬萦是否是坏人。
老天给她的唯一怜悯,或许就是姬萦并不是坏人。
她带着妇人和两个孩子,先走出徐营,再走出联军驻扎地,沿着一条河流,越来越走向战后草草掩埋尸体的乱葬岗。
月光下,一望无际的荒地上散落着大小坟包,白茫茫的芦苇在悲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晃。
姬萦停下脚步,看着芦苇掩映中的那个身影。
有人比她先到一步。
那个白衣胜雪的贵公子,不顾泥土的脏污,鲜血的腥臭,自身身体的疲弱,以笨拙艰难的动作,将一具无头尸首从地上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板车上。
他将板车上的头颅扶正,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披覆在尸首上。
“兰修!”
妇人一声凄厉的哀嚎,痛哭着扑向板车上的尸身。两个半大孩子跟着母亲跑去,口中哭喊着“阿爸”。
徐夙隐看到了她。
姬萦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她自持伶牙俐齿,却在此刻哑口无言。先前激荡在胸口里的战意,因为徐夙隐白衣上飞溅的血液而凝结。
徐夙隐的眼中没有悲色,亦或是他的悲色已经不再展露。
他只是静静地与她回视,等待她开口说话,或是转身离开。然后接受这个结果。
就是这种柔顺的,安静的——好像已经认定世间万事万物最终都会导向悲剧,一切都只是按预料发展的平静,让姬萦急痛攻心。
徐籍想杀的人,难道凭他三言两语就能阻挡吗?
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姬萦明白,围观众人明白,徐夙隐难道不明白吗?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站在本就厌恶自己的父亲面前,为一个无关之人垂下他的头颅。
“贱妇所生,难当大任。”徐籍轻蔑地评判,毫不在意这个评价会不会传遍大江南北,让徐夙隐今后难以抬头。
在徐籍眼中,徐夙隐只是一个惊才绝艳,却又站在他对立面与他处处作对的棘手敌人。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压他的机会。
而她呢?徐夙隐在她眼中又是什么人呢?
初见,她就曾恶言相对。
“你有上天的眷顾,生来便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物却弃之如履。”
可他当真被上天眷顾过吗?
在冷漠和畸形的大宅院中诞生,在病痛中苟延残喘,被亲生父亲忌惮打压,被亲生母亲敬而远之——若上天真的有过哪怕一丝眷顾,也会给他一颗冷酷的心,让他可以为自己运用聪明才智。
他偏偏却有一颗,世界上最温柔的心。
她对他的过去和现在一无所知,却草率地对他的人生进行批判。
自相遇起,她就怀抱着一种固有的偏见去看待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直以来,她都把他看作是傲慢之人,只是相较于他的同类,她相信他的傲慢藏得更深。
但在这片长满白色芦苇的乱葬岗里,她第一次生出了疑问。
傲慢的,真的是徐夙隐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河水湍湍,无数清澈光滑的鹅卵石在河边反射着月亮的光辉。
姬萦迈出脚步,雪一样的芦苇擦着她的肩膀让开,温柔的月光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到徐夙隐身前。
“我们一起送他回家吧。”她说。
“……好。”
姬萦用板车上的绳索,分别套在徐夙隐和自己的腰上。两人共同拉着这一架板车,慢慢地往联军营地走去。
妇人一边哭一边扶着板车,就连她的两个半大孩子,也都学着母亲的样子,努力扶着简陋的板车。
“对不起。”姬萦说。
她冷不丁冒出的这句道歉,让徐夙隐看了过来。
“什么?”
“我以前误会你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好——”姬萦顿了顿,“好得多。”
把心里话说出口后,她更没办法欺骗自己。
“我从前有些话说的不对……你别放在心上。你佩玉很好看,想佩就佩吧。”
徐夙隐哑然失笑,过了片刻,他说:
“不用了。”
“我已有了更好的佩饰。”徐夙隐笑道。
姬萦看到她拙劣的作品——那块刻着金母元君的石坠,由一根细细的红线串着,挂在他白皙的腕上。
“这会不会太过廉价,配不上你的身份……”姬萦犹豫道。
“我唯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人。”徐夙隐淡淡道。
姬萦先是惊讶,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她看着徐夙隐,徐夙隐也看着她,他先对她释放了微笑,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真正认识他之前,她走了很多弯路。但幸好,她见到了他真正的样子。
姬萦和徐夙隐把百里兰修的尸身拖回了他在联军的帐篷。妇人收拾了所有行李,背着行囊向姬萦和徐夙隐道谢。
姬萦送她银两,要她去雇个人来帮忙运送尸首回乡,被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妾能够走着来,就一定能走着回去。”
她把板车的绳索套在自己身上,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联军营地。
姬萦和徐夙隐一直送她们到了营地门口。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隐于夜色,姬萦才向徐夙隐提出了告别。
“等一等。”
徐夙隐的声音一出,姬萦立即停下了脚步。
她关心地看着徐夙隐,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徐夙隐伸手探进大袖,从中掏出一罐小小的药膏。踌躇片刻后,将药膏递了过来。
“这是我昨日为你准备的,只是因为临时被父亲叫走,没来得及交付于你。”他面露歉意,“你应该已收到不少名贵膏药,我这一份,可以放着备用。”
他话音未落,姬萦已经把药膏接了过来。
那是一个小巧的淡紫色盒子,盒盖上刻着精美的花纹。
姬萦将它握在左手,对徐夙隐笑道:“我会用的。”
她正要离去,徐夙隐再次把她叫住。
“还有事吗?”她惊讶道。
徐夙隐犹豫了更长的时间,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垂在腿边的右手。终于,开口道:
“你左手上药恐是不便,若不嫌弃,可以让我为你上药吗?”
……
姬萦那间小小的帐篷,以往平凡无奇,今夜却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月亮的皎皎清辉从帘外映入,风轻轻吹着姬萦左手上垂下的布条。徐夙隐用格外轻柔的动作解下她两手的布条,用一只小巧的银勺挖出盒子里的药膏,如蜻蜓点水那般小心翼翼地点在她手心的伤口处。
“我不疼,你不用那么小心。”姬萦忍不住说。
徐夙隐没有反驳,但他的动作还是那么谨慎而轻柔。
上完药膏,他又用新的纱布轻轻盖住伤口,拿起干净的布条,重新缠绕起来。处理完左手的伤口,他将其轻轻放下,又轻轻拿起她的右手——好像这两样都是无价之宝。
她的右手并无外伤,只是肿得厉害。徐夙隐用打湿了水的手巾,慢慢擦拭掉最外边的灰尘和污浊,又用清理干净的双手反复搓揉药膏,将其搓化搓热。
阵阵清新的药香飘散在狭窄的帐篷中,和徐夙隐自身所带的淡淡药香融为一体。
他搓热了药膏,再将膏药涂抹到姬萦右手上。
这一动作并不旖旎,因为他神情严肃,嘴唇紧抿。
多情的月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和姬萦一样,舍不得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