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说的没错,他的确为她考虑了很多。既有了追随之人,就要为追随之人处处着想——为了避免她也受到异样的目光,自出凤州后,他再无狂放之态,他非是君子,却偏装作君子。
只因他已对姬萦心悦诚服,想要竭力助她实现霸业。
论君子,他做不过师兄。
那么为何还要在君子之道上执着?
岳涯忽然醍醐灌顶。看向姬萦离去的方向,那里已没了她的影子,但她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却刻在了他的心上。
她的言下之意,他已明白了。
君子已有,而锋刃尚缺。
若手下之人皆是君子,霸业如何可成?
……
第二天天不亮,姬萦就安排秦疾去牙行请苦力,为了把那长满杂草的将军府给重新清理出来。
没想到,一听说是去将军府干活,哪怕给出市场上三倍的价格,也无人敢接这活计。
“没办法,只能我们自己动手了。”秦疾一脸懊丧地回来对姬萦说,“不知道凭我们几个,何年何月才能把那将军府清理出来。”
“我夜里也可以继续干。”江无源说。
“不至于,我们再想想办法。”姬萦说。
三人正在清心苑主院的大厅里思考办法,一大早便不见踪影的岳涯此时走了进来。
“师父!”秦疾惊讶,“你去哪儿了?”
姬萦和江无源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故而冷静地等着岳涯自己开口。
“借人去了。”岳涯一脸随意,“现在有四五十人在将军府拔草。”
“你去哪儿借的人?”姬萦这才吃了一惊。
“我只是换上女装,在打开的将军府大门里拔了会草,就有许多青州俊杰自告奋勇,派出他们的小厮家丁,免费为我们清理将军府中的杂草和废墟。”
姬萦细细辨认,这才看出岳涯唇上未擦干净的胭脂。她想起了在凤州初见岳涯一身红裙时自己的惊艳,也就不难理解那些失去理智的少年人。
“师父!你太聪明了,你怎么想出来的?!”秦疾大为震撼,大为敬佩,“你也不跟某说,见外是不?你要是告诉某,某也换上女装陪师父你去借人!”
岳涯不理他,继续说:“将军府中空缺的家具,也有人会重新补上。你们只要再在宰相府住几天,便可搬进将军府里了。”
“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待他们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后,就要劳姬姐挨些白眼了。”
“只要不花钱,挨白眼算什么!”姬萦断然道。
虽说徐籍给了赏钱,但能化缘的当然是化缘更好。
姬萦没想到不仅有人免费干苦力,还有冤大头给置办家具,昨天她和岳涯说那些话的时候,没想过效果会这么好——聪明人,一点就透!
她在凤州一眼相中岳涯,不就是为了他那股不拘一格的狂气吗?
“真乃我的好弟弟!”姬萦走到他面前,颇具感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重置将军府的事便交给你了。”
那邦邦几下拍在岳涯肩膀上,使得他身形些微一晃,但站稳之后,微笑也出现在他的嘴角。
“主公安心。”
他特意使用了江无源的称呼法,似乎在暗示着他也如江无源那般交出了忠诚之心。
姬萦并无异色,但秦疾一脸疑惑。
“我是专程来汇报此事的,因猜想你们在为此事烦忧。”岳涯接着说道,“之后几天,我恐怕会行踪不定,若要找我,便到将军府来。”
“知道了。”姬萦用赞赏的笑容鼓励他的体贴。
岳涯朝她行了一礼,又向其他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清心苑。
“某以后也要叫姬姐主公吗?”秦疾摸了摸后脑勺,苦恼道,“某叫姬姐已经叫顺口了……叫主公,总觉得不似姬姐亲切。”
姬萦微笑道,“各有各的道法,秦弟坚持自己便可。”
秦疾重获嚷嚷“姬姐”的权力,一张早熟的胡子拉碴的脸庞笑开了花。
姬萦看着他,也在笑,但笑着笑着笑容便淡了下来。
她看向清心苑大门外,眉眼中染上一层忧郁。
“我给霞珠的信,不知到了没有……”
第57章 第61、62章
“师父!小萦给我来信了!”
霞珠如一只快活的雨燕,快活地扑进凤州城最热闹的一家医馆。
王大夫刚刚诊治完上一位病人,因而得空起身,背着手佯装发怒道:
“好呀好呀,原来你不背医书,逃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霞珠挨了骂,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嘟囔道:“不是师父自己睡懒觉起晚了吗……”
王大夫眼睛一瞪,霞珠不敢发牢骚了,赶紧拿着信撤退去了医馆背后的院子。
院子一角有个大青石,平日们被学徒们当做椅子,有时候也晒晒草药。霞珠现在就坐在这被晒得暖洋洋的大青石上,满心期待地拆开了姬萦的来信。
这是姬萦第一次给她寄信,每一个字她都看得仔仔细细。
看着姬萦在信中描绘的波澜壮阔的生活,霞珠多么希望这封信永远也不结束啊。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哪怕她故意放慢了速度,这封两张纸长度的信笺还是看到了最后一行。
“望霞珠安,早日相逢。”
看到这行字,霞珠恨不得今日就告别师父,飞到小萦所在的青州。
可惜,身体还没养好,医书也没背完,师父是不会让她走的。
她只好拿着信回了房间,小心翼翼地从许多张收集的信笺里挑了一张最好看的,铺在桌面上认真地写着回信。
“小萦,收到你的信是我这天最开心的事……”
一个月后,姬萦收到了这封来自凤州的回信。
她在曲折游廊的坐凳楣子上躺着看这封信,阳光从纸面背后透出,映出融在纸浆中的几朵翠菊花瓣。
经过大半个月的清理之后,她正式入驻了将军府,门上的匾额也换成了“姬府”的鎏金大字。入驻姬府的那一天,岳涯穿着男装亮相,惊呆了无数等着献殷勤的青州才俊。
有那不死心的,还上来询问岳涯是否有个双生妹妹。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碎之后,有那跳脚的少年怒骂“无耻之辈”。
岳涯轻蔑一笑,那惯常垂下的桃花眼,极具挑衅性地朝对方扫去。
“好色之徒。”
那少年气得仰倒,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败走了。
入驻当日的插曲过去之后,岳涯的大名便在青州也打响了。不知远在凤州的岳宗向听说此事后,又该如何暴跳如雷。不过,那就不是姬萦在乎的事了。
将军府闹鬼之说声名远扬,姬萦住进这里后,外边的人便一直在等她吓得屁滚尿流搬出将军府。
但她每次露面都神色如常,让外界的人大失所望:难道这女冠太守还真把府内的冤魂给镇压了?
实则不然,将军府内的怪事自姬萦入住后,频有发生。
首先就是夜里不清净。
姬萦在天坑中养成了一有风吹草动就醒来的习惯,在将军府里,她一夜惊醒数次。但醒来后,又听不到任何异响,唯有夜风偶尔吹过府内的山樱花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第二日起便又是一地让秦疾唉声叹气的落英。
姬萦向同住在府内的另外三人询问此事,他们却都毫无知觉,仿佛那是只有姬萦才能听见的梦境之语。
她不信邪,特意熬了一次夜,在花园游廊的楣子上打发了一夜时间,这一次就更奇怪了。
幽深夜色里,万籁俱静,树影憧憧,她听到了猫叫,惊得立即从楣子上站了起来。那声音迷离得像是从漆黑的夜色中直接传出,她四处查看,却连一根猫毛都没有见到。
其次便是府中小物件的变动,大约是姬萦小时候有偷人东西的恶习,因而对自己的东西保管得格外用心,她分明记得把那本《大仁》放在了书房第二排的第三本上。不知什么时候,书就到了第二本的地方。
厨房的消耗也格外快,江无源买回来的半边猪身,姬萦还没吃上几顿就没了;上一餐没吃完准备留到下一顿的烧鸡,莫名其妙也会长上翅膀飞走。
徐籍财大气粗,为了奖励她的投效,随着这间宅子奖赏的还有无数金银财宝,要不是那梨花木箱上挂着斗大的铁锁,又无法轻易搬动,姬萦猜就连这些财物也会跟着闹鬼。
怕?姬萦为什么要怕。
她已经安排好了诱敌之计,倒要亲眼看看这鬼挨上一剑是会转生还是再死一次。
看完霞珠的信,外出的秦疾也回来了。她叫住正要路过的秦疾,将信笺收进胸口里,从楣子上起身说道:
“秦弟,你来得正好。”
受到姬萦呼唤,秦疾连忙走了过来,他走得快,怀里抱着的东西险些落了出来——一大把香烛,两大包黄纸,还有一把崭新的桃木剑。
“……秦弟,你买这些做什么?”
“最近府里怪事连连,某猜姬姐需要这些东西,于是特意从街上买来……姬姐要是准备好了,今夜就可以进行驱鬼仪式了!”秦疾兴冲冲道。
“你觉得府里有鬼?”
“不是鬼还能是什么!”秦疾说,“某昨日起夜,迷迷糊糊地在花园里撒尿——”
“你在花园里撒尿?”姬萦打断他。
秦疾意识到说漏了嘴,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被尿憋急了,意识还是模糊的,所以才……不过姬姐放心,就那么一次,某保证再也不会了!”
“你接着说。”
“某说到哪了?哦,正在花园撒尿。姬姐,你可不知道,昨夜真把某吓了个够呛——某正要穿上裤子,身后忽然传来了哭声,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姬姐,你说吓不吓人!这府里肯定有鬼!”
“装神弄鬼吧。”姬萦难以赞同。
“是真的有鬼!姬姐,你还是驱驱鬼吧,你驱了就知道了!”秦疾一本正经道。
他把那些黄纸和香烛,以及一把劣质桃木剑,一股脑塞进姬萦怀里。姬萦只能勉强抱住,那本桃木剑跌了下去,秦疾又执着地把它捡起,重新安置在姬萦怀中。
“姬姐,一切就拜托你了。”秦疾一脸严肃,“某从小就怕鬼,帮不上忙,只能在心里为姬姐祈求平安了。”
“……”
抱着那一堆废物,姬萦无语地看着秦疾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秦疾派不上用场,岳涯和江无源如今担任府上同知,姬萦把一堆破事烂事都推给了他们,自然不好意思再让他来帮忙捉鬼。
剩下能够求助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徐夙隐而已。
她总不可能把徐籍的宝贝疙瘩徐天麟叫来和她一起捉鬼吧?要是有个万一,她这颗小花生米还没成长起来,不就得被徐籍吞进肚子里去?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求助徐夙隐。
“捉鬼?”
幽静的竹叶掩映的小院里,徐夙隐正在擦拭他的古琴。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就像五根洁白的玉葱,在阳光下闪动着莹莹的光泽。
姬萦期待地看着他。
“……也罢,我就陪你捉一回鬼。”
徐夙隐将擦好的古琴递给身后侍立的水叔,纤尘不染的大袖柔柔垂下。他平静地从凳上起身,淡淡道:
“你打算怎么做?”
“夙隐兄放心,我已安排妥当,你只需跟我来便是。”姬萦说,“今夜必要叫他原形毕露。”
“那就走吧。”
徐夙隐没有任何犹豫,率先朝外迈出脚步。
姬萦连忙跟上。
“公子——”
水叔纠结地追出一步便停下了,他知道,若是公子没有叫上他,那就是用不着他。可他跟了二十几年,哪能放心将公子交到一个把公子忘得一干二净的女人手里!
他恨这姬世美恨得牙痒痒,可为了不惹徐夙隐生气,只能抱着古琴,不情愿地看着公子和姬萦走远了。
……
是夜。
姬萦已布置好一切,就等那“冤魂”上门露面。
前几日的时候,她当着府内三人的面,拆了梨花木箱上的锁,专捡那金的玉的摆放到了书房里,剩下的让江无源三人分了,自己带回房里,但是切记外出时候要上好门锁。
她腾空了木箱,特意将空箱子从后院搬到了前院的杂物间,状似随意地往耳房里一扔就不管不问,还贴心地“忘记”关耳房的木门,让过路的“冤魂”能够轻易发现曾经上锁的梨花木箱已经空空如也。
她还用枕头在自己卧室里造了个假人藏在被子里以防万一。
这些天的晚上,她看似在屋里睡觉,实则夜夜都在和那“冤魂”比熬功,眼下都有了淡淡乌青。
经过几日的试验,姬萦发现其他三人卧房里的东西没有消失,但是书房里的一盒玉珠少了一个。
其他显眼的东西都没有少,只有盒子里面的十颗玉珠变成了九颗——“冤魂”似乎觉得十颗里面少一颗,一时半会她发现不了。
因此姬萦有了两个结论,第一个是:“冤魂”是理智而谨慎的。
第二个是:“冤魂”和书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否则,解释不了其他上锁的房间没有丢失财物,而书房同样上锁却消失了一颗玉珠的现实。
要么就是“冤魂”通过书房来到人间,要么就是“冤魂”本身有书房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