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夙隐兄说的对,若结拜了才算手足,那我得损失多少与我交付真心的兄弟姐妹!”
车厢外的秦疾也喊道:“就是!虽然某未与姬姐结拜,但心里早就将姬姐当亲姐姐看待了!”
岳涯往车厢上一靠,懒懒地抬起眼皮:“你救我一命,我多个姐姐,也无甚不好。”
“既如此,结拜之事便不再提了。”姬萦笑道。
姬萦等人一路东行,有时露宿野外,有时住在村镇,吃的都是最简单的东西,全靠姬萦和岳涯偶尔从山林中猎到的野味改善伙食。
大半个月的旅途过后,姬萦终于见到了青州城巍峨的石头城门。
进城后,姬萦先找了个客栈落脚,让众人梳洗休整一番。连日的赶路,大家都很疲惫,姬萦给宰相府送了拜帖,约定第二日登门拜访后,一觉狠狠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晨起用过稀饭后,姬萦留下其他人,只带着徐夙隐,登上了宰相府的大门。
相比起凤州太守府来说,朱红门墙的宰相府虽然占地辽阔,但从门前的石狮和匾额屋檐来看,依然保持着节度使的规格。
两边手握长枪的守卫虽然不认识姬萦,但认识她身边的徐夙隐。
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宰相府大门,一个身材瘦高的长须中年男子赶到,见到徐夙隐,不慌不忙行了一礼:“大公子回来了。”
他审视的目光落在姬萦和她背后的黑色剑匣上:
“这位仙姑便是在天京之战中名震四方的明萦道长吧?宰相已在书房,二位请随我来。”
宰相府的管家,气派堪比四品官员。不卑不亢,挺着背脊引领姬萦来到后院。
姬萦见惯了后花园里的假山假水,却没想到偌大的宰相府后院里竟没假山也没假水,只有一片空旷的黄土空地,两排兵器架整齐地列在空地两边。
姬萦还在留意那练兵场一样的空地时,管家已经站到了两扇敞开的檀木雕花门扉前。他停下脚步,向着书房深处深折下腰,恭恭敬敬道:
“宰相,大公子和明萦道长求见。”
“进来。”
一个不辨喜怒的冷淡声音从书房里响起。
管家退后两步,让出通道。姬萦和徐夙隐相继跨进飘着淡淡檀香的书房。
穿着玄色锦袍的徐籍坐在案前,似乎上一刻还在书写什么。姬萦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将狼毫笔放回笔架。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案上的画纸,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一张地图。
“明萦道长,我等你很久了——”徐籍露出豪爽的笑容,越过桌案,朝姬萦二人走了过来,“请坐!兰骆,给贵客上茶。”
“宰相请——”
姬萦和徐籍客套了一番,待徐籍先在上首落座后,她和徐夙隐才在下首的两张八仙椅上坐了下来。
名叫兰骆的管家弓着身子为他们斟上热茶。
“当时形势混乱,我还没来得及为你诛杀贞芪柯奖赏你,便发生了那样的事。幸好道长有万夫莫当之势,今日我们才能再次相见。”
“再加上道长也颇受陛下青睐,”徐籍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姬萦脚边的剑匣,“现在你又救了我的儿子,单单是财宝和军衔,恐怕已不足以感谢道长。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徐夙隐在一旁沉默不语,仿佛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像。
“实不相瞒,小冠此次前来青州,是想投效宰相。”姬萦拱手道,“小冠一直以为,出人头地不是男人的特权,然而我虽有一身武力,却因女子之身屡屡碰壁。听闻宰相唯才是用,不问出身,不问过去,是以小冠厚颜自荐,愿为宰相效犬马之劳。”
早在姬萦递上拜帖的时候,徐籍就有所预料。但真正听闻这位勇冠三军的女冠愿意投效时,他还是忍不住心生大喜。
“徐某早就见猎心喜已久了,明萦道长愿意投效青隽,正合徐某心意!”徐籍朗声大笑道,“徐某旁的不敢保证,唯有一点——在徐某这里,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唯文臣和武将耳。”
“以道长之勇,不出一年,定会成为我青隽军最耀眼的新星!”
旁的没看出来,姬萦倒是看出了徐籍画饼能力一流。这话从掌握生杀予夺的宰相嘴里说出,得有多少英雄侠士晕头转向。
姬萦装作是其中一人,一脸羞赧,连称“不敢”。
“明萦道长,先委屈你住在宰相府上。联军之变,伪帝之祸,徐某还需拿出个章程,待忙完手头这些事,再为你作具体安排。”
“那就劳烦宰相了。”姬萦拱手道。
谈话落下帷幕,徐籍这才扫了一语不发的徐夙隐一眼,淡淡道:“明萦道长初来乍到,夙隐,你要多多照顾才是。”
“是。”徐夙隐低声道。
姬萦起身告退,和徐夙隐一起离开了书房。
兰骆的脸色比先前热情了许多,笑着对姬萦道:“恭喜明萦道长,能够住在宰相府中,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敢问道长有多少需要安排的幕僚、亲兵?我好去收拾院子,恭迎道长。”
徐夙隐在自己家恐怕不需要她来安排。
“暂只有三人。”姬萦说。
“明白了,请道长随我来。”
兰骆将姬萦安排在后院一座一进的院落中,院门上挂着“清心苑”三个字。秦疾和岳涯等人当天稍晚一些就跟着姬萦搬了进来。
徐籍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安排她的事项,但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姬萦把徐籍的家庭情况摸了个门清。
义子张绪真作为第一档的亲信,一天要往宰相府跑个两三次,得知姬萦入住宰相府后,还特意上门拜访过一次。
长子徐夙隐在宰相府像个隐形人,大多时候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
次子徐见敏被安排在地方上任,虽然见不到人,但听说地方上的奇珍异宝每月都没有断过。宰相有时看一眼,有时问也不问。这位次子的待遇,和幼子徐天麟简直有天差地别。
姬萦入住清心苑的第一天,得知消息的徐天麟就兴冲冲地登了门,问姬萦何时能与他比试一场。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去一个多月,天麟兄好意思欺负我?”
徐天麟只好悻悻而去,但贼心不死,每过两日都要来一次清心苑,打探姬萦的手伤好得如何了。
徐天麟的地位,从管家兰骆的态度上可以看出。
他向徐天麟折腰的程度,几乎可以媲美见到徐籍本人时。
至于后院的女人,除了正妻以外,多是想攀权附贵的人送来的。徐籍去后院的时间不多,最常见到他的,应该是他那帮就住在宰相府,时常出入书房的幕僚团体。
其中有许多,都是名扬四海的智囊,他们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出谋划策,如何让其余节度使心甘情愿地送儿子进京。
这些智囊们频繁出入书房,姬萦在一旁看得口水直流。恨不得挨个绑架走,强令他们宣誓效忠——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她也用不着在这里等待徐籍召见她了。
等了又等,姬萦终于等到徐籍想起她来。
还是那间书房,不过这回只有姬萦和徐籍两人。
“明萦道长,这段时日在徐府还适应吗?下人没有怠慢的地方吧?”徐籍亲切地问道。
“宰相过虑了,府中下人有礼有节,是小冠受了许多照顾才是。”姬萦笑道。
两人打了一会官腔,徐籍开门见山道:
“明萦道长,徐某有一事不解,联军溃散的时候,以你之武勇,分明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为何会放弃这个机会,选择折返去救我儿夙隐?”
姬萦不露声色地思考徐籍问这个问题的意图,猜测又是他的疑心病犯了,避开他的圈套,说道:
“实不相瞒,小冠当日折返回青隽营地,本是想营救三公子的。”
“哦?”徐籍意料之外地扬声。
“其实小冠与朱邪部勇士对决的那天晚上,三公子就来找过我,三公子欣赏小冠的武艺,想要交个朋友。小冠那时便听说宰相不许三公子上战场,一直都留守营地。所以……”
姬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冠不敢欺瞒宰相,当时陛下只有一个,而追寻的队伍又有成百上千。小冠心想,陛下当然重要,但三公子对宰相固然同样重要。立功的方法不止一种,小冠当然会选更容易实现的一种。只是没想到,三公子已随军队撤离,反而是大公子与大部队失散了。”
徐天麟夜访姬萦的事,徐籍当然知道。
听完姬萦的回答,他眼中的阴云一消而散,灼灼烈日般的笑容出现在脸上。
“你倒是实诚。”
“那当然,小冠可没有自信在宰相面前说谎话而不被拆穿。”姬萦笑道。
“这些天,徐某一直在与各大节度使斡旋,怠慢了道长,还望道长海涵。”徐籍说,“我思量许久,决定向陛下请命,敕封你为春州太守,遥领春州事务。”
姬萦面上露出喜色,连忙起身行礼,心中却在大骂徐籍老贼葱管吹火——小气!
春州是什么地方?三蛮占据的七州之一,她连春州大门都进不去,还遥领什么春州事务?唯一的好处,就是虽是光杆太守,但徐籍还是要给她发太守的俸禄。顶着四品官的头衔——虽无实权,但也不必看县令之流的脸色了。
要是现在再让她遇见凌县县令,非让他跪在地上,给她结结实实嗑十个头才行。
“至于宅院车马,包括你身边亲信的赏赐,我也一一安排好了。”徐籍充分展示了一个礼贤下士的枭雄所应具有的亲切和体贴,“兰骆,把我让你准备的图纸拿来。”
早已等候在旁的管家迈进书房,将几张画纸铺在姬萦面前。
“明萦道长,这是宰相为你在城内挑选的几处宅邸。你可择一心爱。”
姬萦也不客气,直接上手翻开。
总共八张画纸,绘着不同宅邸的样式和规模,她一会就看完了。她看不出个美丑,凭直觉选了个建筑占地最大的。
“这……别的都不合道长心意吗?”兰骆一愣,面有犹疑。
“可是已有人选中了这里?”
“拿出来让道长选,自然都是可以入住的空置房产。只是……”兰骆顿了顿,看了眼徐籍的脸色,继续说道,“这里原是世祖赐给将军沈胜的将军府,但在沈胜神智失常,不知所踪后,这座宅子就荒废了下来。对此,民间有些神神鬼鬼的无稽之谈,若道长忌讳,可以另选爱宅。”
姬萦乐了:“我就是道士,有什么好忌讳的。若真有鬼魂,我还可以练练我的超度之术。”
姬萦的超度之术十分简单,那就是送他去转世投胎——无论是人是鬼。
兰骆松了口气,笑道:“那甚好,若道长能够久住,也可澄清民间对此的无稽之谈。”
来了青州大半个月,姬萦终于有了挂名官职,还有了可以私密议事的地点。
她离开书房后,兰骆本该引她去看她的新宅子,没想到半道上遇见一个来向徐籍汇报事务的宰相府主簿,兰骆似乎和对方很熟,一见他,立马笑着招呼道:
“谭典史,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明萦道长,新任的春州太守,宰相刚赏了座宅邸给她,我手边还有些事,烦请你带一回路,引道长去见见她的新居。”
不等那白团子一样的中年典史开口,兰骆已经毫无商量地转过了身。
白团子典史的“哎”声只有姬萦和他自己才听得见,兰骆已经快步走远了。
“你若有事,我也可自己去找。不妨事的。”姬萦好心说道。
白团子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青州城道路复杂,还是下官带大人去吧。”他一副死了心的样子往回走去,“宰相赏给大人的宅子在哪?”
“好像是什么将军府。”姬萦说。
白团子的脚步猛地一停,极为诧异地朝她看了过来。
“沈胜将军府?”
“是。”
“那座鬼宅?”他不可思议,再次追问。
“是。”姬萦忍俊不禁,“听说是有些传闻。”
白团子用力摇了摇头,一脸困惑地继续往前走去:
“真是饭锅冒烟……迷糊了。”
第56章 第59、60章
“典史如何称呼?”姬萦客气问道。
“失礼了,下官还未自我介绍。下官乃是宰相府的典史之一,大人唤我谭细细即可。”白面团子停下匆匆的脚步,忙里偷闲地给姬萦揖了一揖。
姬萦虚扶了一把,谭细细便又恢复那急匆匆的步伐,往前快步走去。
“谭细细,你刚刚说沈府是鬼宅,我初来青州,不甚了解,这沈府的事情你能与我说说吗?”
“这……”谭细细面有犹豫,“大人即将入住将军府,有些事情不知晓,说不定反而会住的安稳一些。”
“若是鬼神之类,你但说无妨。我就是修道之人,还会怕那玩意不成?”
谭细细叹了口气,说:
“将军府的过去,大人在市井间一问便知,下官也只是知晓一些蒜皮,既然大人想要知道,下官就尽量简洁地说一说。”
“说起这座将军府,得从四十四年前说起。四十四年前,山海关大战告捷,时任定远将军的少年沈胜立下赫赫功劳,这将军府便是他的厚赏之一。”
“沈胜?”姬萦皱了皱眉,在回忆中冥思苦想,“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朱红大门近在眼前,檐柱外穿着精良盔甲的宰相府亲兵依然身姿笔挺。
谭细细止住了话,带着姬萦快步走下宰相府的石阶,穿过了门前的坐兽后,他才像松一口气似的,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大人听过沈胜的名字,那也合情合理。当初山海关大捷后,天底下谁不知道沈胜的大名?要没有沈胜力挽狂澜,三蛮早在四十四年前就攻破山海关,盘踞天京了。”
“我想起来了。”姬萦眯起眼,记起自己是从哪儿听到沈胜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