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疾始终没有抛下他的打算。
“剑江节度使已经死了……”伏在背上的赵骏声忽然说。
“哦。”秦疾不知所以。
“你救了我,也没有人会赏赐你。”
“某要那玩意作甚!”秦疾不以为意。
“你放下我,自己走吧。”赵骏声说。
“某就是来救你的!某哪儿也不去!”秦疾生气道,“只要走出这座山,他们就追不上我们了。你这条腿,只是皮外伤,找个大夫随便看看就好了。”
“那以后呢?”
秦疾笃定道:“只要先生潜心悔过,不再助桀为虐,以先生的才智,姬姐一定会收留你的。”
赵骏声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戚震败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宰相清算……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你不必受我牵连。”
“先生不必再说了,”秦疾断然道,“某今日不把你背出这座山,某就不姓秦!”
秦疾态度强硬,赵骏声终于不再做声。
东南方向忽然传出嘈杂脚步声,秦疾变了脸色,立即变道往西北方走。可没走出一会,西北方也传来了搜寻的声音。
秦疾狼狈躲避追兵,走了半天也还是在原地打转。
而包围圈,越来越小。
当最近的那拨追兵拨开树林,狐疑地走到秦疾刚刚站立的地方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奇怪,老子刚刚听到这里有声音……”一人满脸狐疑,用剑不断穿刺着草笼。
“你想立功想疯了吧!”一人不客气地嘲笑道。
还有五六人在附近转悠,寻找着赵骏声的身影。
剑江节度使头号军师的脑袋,用脚指头来想也知道价格不菲。
其中一人走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坡前,他探头往下仔细地搜寻,半晌后,才不情不愿地转身走了回去:“说你听错了还不相信,这除了杂草连个鸟儿都没有!”
“你看清楚了?!”
“老子四只眼睛都看清楚了!”
骂声渐渐远去了。
山坡下是五六寸高的杂草,而杂草上方,乍看是山坡的地方竟是一个小崖,崖下有可供两人蹲坐的空间,秦疾和赵骏声此刻就蜷缩在那里,聆听着追兵的脚步声从头顶踩过,再远离。
等了一会,确认四周完全安静后,秦疾松了口气,率先站了起来,再一次躬身背对赵骏声。
“上来吧,我们继续走。”
赵骏声哑声道:“我的腿出血太多,不能再走了。”
“某先用布条给先生绑紧些,待走出山头,再寻大夫。”
秦疾说着,要撕下身上的布条。
“等等,刚刚来的路上,我看见了止血草。”赵骏声说,“你去采回来,我嚼碎了敷上。否则,不管怎么走他们都能找到我们的踪迹。”
“止血草长什么样?”
赵骏声细细地跟他说了,他讲的活灵活现,秦疾立即想起好像是路过了这样的草。
“行,先生等着,某马上回来。”
赵骏声点了点头。
秦疾刚要走,他忽然把他叫住。
秦疾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没想到他是仔仔细细地把他端详了几遍,然后笑着说:“你若是长得符合年龄一些,我一定早就把你认出来了。”
“现在认出来不就行了!”少年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秦疾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脸,来掩饰自己的脸红,“爹说,某长这样镇得住宵小,是好事!”
“……放心罢,下一次我一定一眼就认出你来。”
赵骏声笑着摆了摆手。
秦疾匆匆而去,在来时的路上仔细地寻找止血草。
他记挂着独自一人留在那里的赵骏声,不敢走远,好在距离他们藏身处只有二十几丈远的地方,就长有几棵这样的止血草。
秦疾连忙将其采下,兴冲冲地回到崖下。
“先——”
他的话戛然而止,止血草从手中跌落。
杂草丛生的小崖下,赵骏声的长剑整个插进上方的泥土里,只剩剑柄在外。
他半蹲在地,膝盖悬在半空,用一根挂在剑身上的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青隽重新迎回延熹帝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其余节度使那里,摄政的美梦如泡沫般破灭,追击的军队纷纷回撤向各自的领地,黄沙相连的大山里,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一具身穿御前侍卫服的“尸体”,在山脚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江无源的眼皮被鲜血糊满,视野只有狭窄的一线。他能感受到,腹部的鲜血正在潺潺流失,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冷。
或许他就要死了吧。
死了,就能见到父母,见到小银。
他的小银啊……他那天冷时总是将冰冷的脚丫钻进他的被子,贴在他腿肚子上汲暖的小银。她在地下,可还会感到寒冷?那些凶残歹毒的三蛮,死之前有没有让她受苦?他这个哥哥,一去便渺无音讯,小银一定恨透了他……到了地底,可还愿意见他一面?
他这一生,杀了太多的人,做了太多的孽……死后,恐怕也和家人到不了一个地方。
但只要再见一面……再见哪怕一面,他也能够满足。
回首这二十九年,他的一生都可算糊涂。他原本想成为一名木匠,但却成了一名太监。他做不成好木匠,别无他法,便想做个好太监。
他成了南亭处的刀,太监总管李拥的刀,先皇的刀。他这把刀,不可谓不利,他一开始还往一个小本子上记他杀过的人,可后来,他把本子烧了,因为就算有十个本子,也记不下他的罪恶。
他希望自己杀的都是有必要杀的人,都是危害国家社稷的人,可是后来,他越来越难说服自己。
鹤发鸡皮,德高威重,在金銮殿上劝谏先皇不要大兴土木,广营宫室的太子太保。
集结上千名书生,写下血书上书言事的新科状元。
年仅十一,率真勇敢的公主。
这些人,真的该杀吗?他们真的危害了国家社稷,动摇了江山之本吗?
他分不清楚,也或许是,他分得清楚,所以才如此痛苦。
后来,延熹帝登基,提拔他为御前侍卫,引他为心腹亲信。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能够为国家,为百姓,做一些好事。
延熹帝和剑江节度使戚震达成共识之后,便是由他来回传递信息。他知道,一旦出事,他第一个便会被治罪,但他义无反顾。
他将他的性命交付到新的主人手中,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拨乱反正而赴汤蹈火。
“总有一日,你会因这不值钱的忠心送命。”
明镜院主一语成谶。
逃亡路上,张绪真的骑兵越追越近,他自告奋勇要带一支小队去拦截,为延熹帝争取宝贵的时间。
延熹帝面有异色,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延熹帝抽出身旁侍卫的长剑,贯穿了他的右腹部。
他知道的太多了。
当他还在思考如何为延熹帝挣出一线希望,延熹帝已经在考虑事败之后,如何脱身。
他这一生,好像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便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大雾掩盖了他来时的踪迹,也藏起了他前方的路。他错误的一生,从天京城开始,又在天京城结束,染着赤色的黄沙土地和遥不可及的山林翠绿,就是他人世间的最后一眼。
如果有来生……
如果还能有来生……
他不想再有来生了。
江无源闭上疲惫的眼,准备就此沉眠。
一只温暖的手,忽然将他从粗糙的黄沙地上扶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姬萦那张耀而明朗的面庞。在铺满灰色烟云的苍穹下,她一如既往轻盈悠然的神色,有如初升的瑰丽朝霞,一瞬间便让人晃了神。
在她身后,还有徐夙隐和岳涯两人。
他张开嘴,出声的却只有沙哑破碎的呜声。
“别怕,不会让你死的。”姬萦说。
她解开他的上衣,而他无力阻拦。姬萦从怀中掏出一罐药粉,均匀地洒在他右腹部的伤口上,又撕下道袍干净一角,紧紧压住他的伤口,用他的腰带反复缠绕起来。
做完这些,她把他抱了起来。
他想说,别管他了。他想说,他死在这里,也算罪有应得。他想说,他不值得救。
但他虚弱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哪里有村庄?”姬萦问。
“往南走会有村落。”徐夙隐回答。
她把他放到马上,翻身上马。徐夙隐和岳涯各乘一匹,四人三马向南疾驰。
赶路中,姬萦频频试他鼻息,每当试到微弱呼吸,她便松一口气,而有时没有试到,她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立马又要再试。中途,江无源昏迷了过去,但好在鼻息尚存。
终于赶到最近的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落后,姬萦用一包沉甸甸的银两,换来几人住宿,和一名赤脚大夫诊治江无源的伤情。
“如何?”
赤脚大夫从屋中走出后,一直等在院落里的姬萦第一时间问道。
“只要后面不发热,那便性命无忧了。可若是发热……老朽便爱莫能助了。”
赤脚大夫年约五十,村中人小至发热脑痛,大至接生,都由他一人主持,但像江无源这样致命的剑伤,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因此出来时满头大汗,仿佛赴了一场生死之约。
姬萦连连谢过,从怀中掏出最后的碎银递出:“劳烦老先生了。”
天空中黑压压的云朵终于降下初夏的第一场雨,一颗颗微凉的雨点接连落在她的鼻子和头顶,赤脚大夫一拍脑袋,叫道:“老朽的药晒在院子里还没收,先走一步了!”
他将银两揣进袖子里,急匆匆地走了。
姬萦看着他走出院落,头顶的细雨忽然停下了。
她抬头一看,一把青烟色的纸伞挡住了她头顶的风雨。徐夙隐静静立在她的身边,虽未开口说话,但他沉静安定的眼神,给了姬萦无尽的力量。
当天夜里,昏迷中的江无源发起了热。
姬萦彻夜不眠地守在一旁,徐夙隐明明出身高贵,却揽下了为江无源净身换衣的事情。他连她为什么要救江无源都没有问,就像水在鱼儿身旁,风陪伴着树叶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她的事也当做是自己的事。
姬萦请来了白天的赤脚大夫,但他连脉都不肯诊,只是摇了摇头,便不顾阻拦离去了。
这一夜,三个人都没有睡。
岳涯打来冰凉的井水,姬萦一次次地为江无源更换额头滚烫的手巾。
“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死了?”徐夙隐问。
“……死便死了。”姬萦看着江无源烧红了的脸,平静地说,“我不想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悲伤。”
可他若还活着,那她便要倾力去救。
翌日下午,她换下手巾的时候,已感受到手巾不再发烫。江无源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请来赤脚大夫,后者一副见到了奇迹的惊喜表情,说药已生效,伤者已没有生命危险了。
当天晚上,江无源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低矮ῳ*Ɩ的茅草屋里只有姬萦一人。她坐在床脚,正拿一把小刀,清理蘑菇根系上的泥土。
听到他动弹的声音,她一愣,然后把蘑菇和刀都扔进了脚下的竹篮子里,转眼便坐到了床头,就在他的眼前。
“……水……”他艰难地发出声音。
姬萦连忙端来泥壶,又轻轻把他扶起来,就着细小的壶口喂水给他。
江无源就像在沙漠里迷路了数天一样,饥渴地吞咽着口中的甘霖。
赤脚大夫来过之后,说第二天便可以喂些流质食物了。于是姬萦当天采的野蘑菇,第二日就成了香喷喷的蘑菇粥,顺着喉咙滑进江无源的胃里。
蘑菇是姬萦和徐夙隐一起去山上采的,总算有地方能够显示自己的博学,姬萦没放过这个机会,一路上都在教徐夙隐怎么辨认可食蘑菇和有毒蘑菇——这是她还在牢山时,每年夏季都有的必学功课。
水叔白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天黑归来时,总会带几只野兔野鸡,有一次,他带回了失魂落魄的秦疾。
秦疾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背上还有一具已经长出尸斑的尸体。
姬萦认出那是赵骏声。他死之后,嘴唇还紧抿着,好似被死亡洗涤了一样,反倒露出了读书人的那种威严和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