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断裂,石坠跌落在沙地上的声音比起周遭的打斗声,微不可闻。
但他还是听见了那直接响在他心中的声音。
“公子!”水叔看着朝他砍来的弯刀,目眦欲裂。
徐夙隐怔怔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欲要捡起石坠的姿势。
突然,一个呼啸而至的黑色木匣,迎面砸中了敌人的面孔。徐夙隐亲眼看着敌人随木匣一起倒下。
他心有所感,忽然回首,苍茫的视野之中,姬萦正策马而来,灌满狂风的道袍在空中飞扬。她焦急而关切的神色,像来自虚无业火的火星,在他心中星火燎原,再也不得平静。
“夙隐!”
姬萦跳下马匹,冲至徐夙隐身边,先确认呆愣的他完好无损后,接着捡起地上的剑匣,三下五除二地击倒了面前的三蛮,然后牵来一匹马给水叔,又自己跳上马,在水叔伸手之前,先一步将徐夙隐拉上了自己的马。
“姬姐!”岳涯在这时赶了回来,他已寻到一名宫女,得知徐皎皎已经随大军撤退。
“来得好,我们要撤了!”姬萦大声道。
她能看见,视野尽头沙魔柯极具威慑力的身影,在他身边还来不及逃跑的联军士兵,都如切瓜砍菜一般,肢体横飞了出去。
一行数人,向着大后方飞驰而去。
马蹄飞扬,蹄声阵阵,无数正在厮杀的人影被扔在马后,姬萦不敢有丝毫放松,紧紧抓着缰绳,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
岳涯和水叔紧缀着身后。
徐夙隐原本只是呆呆地坐在她的身后,好似还没回过神来,就连双手也只是虚虚地抓住她的衣角。
忽然,她听到身后,他恍若梦游地问了一句:
“你为何会来?”
姬萦坦然地脱口而出:
“因为你还在这里。”
“……就为了我?”他的声音好似还有迷茫。
“就为了你。”她毫不犹豫。
姬萦顿了顿,哪怕明知他看不见,她也明朗地笑了。
“因为你值得。”
她用同样的话语来回答他,倾听着后边的声响,徐夙隐没有再说话。
但他虚虚抓着衣角的那双手,姬萦能感觉到,渐渐攥紧了。
他的魂魄,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上。
第54章 第55、56章
“陛下,陛下——徐籍的人追上来了!”殷德明在狂风驰骋的马车上用力按住头顶的三山帽,神色焦急地探头往车外望去。
延熹帝面色苍白,连连催促驾车的剑江士兵加快速度。
“陛下,我们已经是最快的速——”
下一霎,一只凌空飞来的利箭插进他的太阳穴,带出红白之物的箭头又从另一边穿出。
驾车的士兵带着未尽之语,从马车上跌落,失去控制的马车在黄沙地上横冲直撞。护卫在四周的剑江军正像秋后的稻草一样,在青隽军的收割下接连倒下。
“陛下莫慌!末将来救驾了!”骑在黑色高头骏马上的张绪真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手中双刃长戟灵活飞舞,击倒一个又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剑江兵。
延熹帝肝胆俱碎,又怒又惧:“戚震呢?!这个废物,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殷德明还未说话,一哆嗦,再次揭开车帘看向外界。
一眨眼的功夫,张绪真已经找到剑江军中的戚震。长剑和长戟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锐鸣。马车颠簸不已,延熹帝被晃得无法坐稳,又一次被晃下长凳后,他干脆趴伏在车上,双手蒙着耳朵,胆战心惊地看着马车前方的战斗。
殷德明努力撩着车帘,肥硕的脑袋不断和马车壁发生碰撞,他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叫着。
几次交手之后,胜负已经十分明显。养尊处优的戚震根本不是张绪真的对手,双刃长戟从下往上一挑,戚震身下的白色骏马腹部血如泉涌,哀鸣着倒下了。戚震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刚刚膝盖跪地,想要重新站直身体,张绪真的长戟便从他颈部划过,一丝血线之后,戚震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痉挛着倒下了。
“将军!”
“戚将军!”
剑江军仅剩的士兵见大将已失,一半慌乱,被一拥而上的青隽军收割,一半恐惧,如鸟兽四散而去,再无战意。
剑江军的军师赵骏声见大势已去,毫不犹豫抛下旧主,策马疾驰逃走。
张绪真一戟砍下,马车里的延熹帝就见那匹拉车的黄马只剩下一层皮连接着脑袋,几乎算是无头的马还在向前冲,但片刻之后就趔趄着跪倒了。
马车撞到马的尸体,一阵剧烈的摇晃后终于停下了。
张绪真勒住缰绳,对身边的亲兵说:“带三百人追击逃走的人,尤其是戚震身边的亲信,格杀勿论。”
“是!”
张绪真跳下马,甩掉长戟上覆染的鲜血,优哉游哉地向着马车那方跪了下去。
“末将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半晌的死寂之后,倾倒的马车厢里连滚带爬地钻出了太监总管殷德明,以及面无人色,颤如抖筛的延熹帝。
延熹帝跌跌撞撞走了过来,用力扶起了张绪真,紧紧握住在此时此刻可以等同于徐籍的张绪真的手。
“戚震这狗贼,竟然带兵包围了朕的皇帐,强迫朕随他一起离开!爱卿你救驾有功,回去以后,朕一定让宰相重重嘉奖于你!”
“陛下言重了,这乃末将的职责。”张绪真笑道,“剑江军虽有余孽逃出,但末将已派人去追,宰相已交代末将除恶除尽,陛下无需担忧。”
延熹帝脸色更白,神色间难掩惊恐慌张。
“事出有因,委屈陛下和末将同乘一马了,请吧。”张绪真说。
延熹帝叫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带着如丧考妣的一张脸,无可奈何地爬上了张绪真的马。随后,张绪真翻身上马,说是护卫,不如说将他牢牢囚禁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殷公公,就麻烦你在后边追一追了。”张绪真恶趣味道。
连陛下都被掐住了喉咙,殷德明又哪敢说不?他殷切赔笑,点头哈腰:“能追在陛下和将军身后,这是奴婢的福气。”
“敢问将军,三蛮推出来的那人……说是先皇的那人,宰相有何打算?”延熹帝试探地发问。
“陛下安心便是,”张绪真意味深长道,“只要陛下不负宰相,宰相必不会相负。”
“可……可这……”延熹帝神色窘迫。
“陛下放心,宰相当然知道陛下是被戚震强掳的,否则,也不会叫末将来救驾了。陛下您说,是吗?”
延熹帝松了口气:“是,是……宰相明白朕的不得已就好。”
在延熹帝看不到的身后,张绪真扬着轻蔑的微笑,俯视着失去帝王威严的少年。
……
逃!逃!逃!
赵骏声拖着中箭的右腿,踉踉跄跄地逃窜在崎岖的山林中。
右腿的裤腿早已被鲜血湿透,布料吸收不了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滴在翠绿的杂草丛中。
他手中握着一把装饰用的长剑,是从祖父那一辈传来,他离开家外出闯荡的时候,父亲在院中打磨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母亲将这把象征家族传承的剑挂在他的腰间。
他是文人,只会做动脑子的事,未曾想过,真的会有动用这把剑的时候。
前方树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树叶抖动,赵骏声屏息凝神,手心里满是汗水,在对方钻出树林的第一时间,猛地挥出长剑。
他全力挥出的一剑,对方轻轻松松便侧身避过了。
一击不中,他毫不犹豫砍出第二击,但对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腕,便叫他动弹不得。
“赵先生!是我!”秦疾怒喝一声,让被恐惧支配的赵骏声重新找回了一些理智。
“是你……”赵骏声认出他来,“你……你放了我吧,我们无冤无仇,你就当没看见我。”
“你这样还想往哪里去?”秦疾看着他血淋淋的右腿,怒声道,“某是来救你的!上来!”
他将背上的箱笼放到地上,仅从中拿出岳涯送他的流星锤系在腰上,然后背过身,蹲下,将宽阔的后背对着赵骏声。
“上来啊!”他催促道。
“你……你为何要救我?你就不怕宰相怪罪?”
“科举都不开了,宰相又如何!他又审不了某的卷!”秦疾骂骂咧咧道。
赵骏声看着他陌生的背影,那似曾相识的语气,却让他眼前浮现出另外一人。一个不及他腰高的稚童,被泼皮无赖们推倒在地拳打脚踢,却一次又一次顽强地攀爬起来,再次扑向敌人。
“干你爹!干你爹!干你爹!”
稚童满口鲜血,脊骨却始终笔直。
他于心不忍,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他家中遭难,泼皮无赖们欺负他家里人老实忠厚,先是让他爹折了腿,又要将他娘卖到青楼,这稚童,是为保护母亲才如此。
那时,他还相信善恶终有报,那时,他还将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作为人生的指导,相信苦读的汗水终有回报。
“秦小弟弟?”赵骏声万般不信,却还是喊出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眼前足有九尺之高的壮汉,竟高兴地笑了起来。
“赵先生,你终于记起某了!”
那笑脸上的天真神态,与稚童同出一辙。
赵骏声又窘迫又难以置信,他还在愣着,秦疾已经再次背过身去,催促道:“时间不多了,赵先生,快上来!”
赵骏声顿了顿,迟疑地攀上秦疾的背。
秦疾轻松将他背了起来。
“箱笼里的东西呢?你不要了?”赵骏声疑惑道,他还记得秦疾此前箱笼寸步不离身的样子。
没想到秦疾毫不在意,轻松道:“死物哪比活物,死物扔便扔了,某以后还会再有的。”
赵骏声哑口无言。
他想起了秦疾在他帐篷中的质问。
“劫掠村庄的主意,是先生所出吗?”
那时应该产生的羞愧,直至此时才将他淹没。
“……你为何还愿意救我?”他哑声道。
“无论先生今日是何模样,某都不曾忘记当年之恩。”
秦疾一边背着他,一边大步跋涉在长满杂草和藤蔓的山林中。
“先生帮我们打赢了官司,不但分文未取,还慷慨解囊,请我们一家上酒楼吃饭……那是我们家第一次上酒楼吃饭,回来之后,父亲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日便去邻居家借了只鸡仔回来,想要等小鸡长大生蛋,每日送鸡蛋给先生。只可惜,等小鸡长大,先生也就不在镇上了。”
“那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件小事罢了,连我都很快忘记了……”
“对先生事小,对某一家来说,却是天大的事。”秦疾说,“自那以后,周边的混混们都不敢再来欺辱我们,父亲总是告诉某,要做先生一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位置,也要行侠仗义,不忘初心。那只准备下蛋送给先生的鸡,母亲从它身上搜集鸡毛做成了鸡毛笔赠给某,一次一次地念叨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寻到先生报恩。”
“那一年的收成,后来成了某的束脩,教书的夫子说某脑子不甚聪明,想靠科举出人头地无疑是痴人说梦,但父亲说,从先生看来,读书确可以修身养性,所以就算考不上功名,书也一定要读。”
“某原本只是农人之子,某原本也会成为父亲一样的农人。”
秦疾缓缓道:
“是先生教给了某仁义,改变了某的一生。”
那条几次狠狠绊倒赵骏声的山路,在秦疾脚下却如此平稳。
秦疾说完后,许久身后都没有传来声音。
他正要开口,忽然感到脖子上有温温热热的水珠滴下。
秦疾欲言又止,沉默下来。
赵骏声伏在秦疾背上,愣愣地看着前方。他的过去和未来,也如眼前这条杂草乱生的山路崎岖。
他确实是举人不假,但也只是个举人。空有功名,却没有官职。他每次小心问询,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一个‘未有官职空缺,还需静待’,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他依旧只是个小小举人。
而那些家中富庶,或在朝中有人的同窗,早已金马玉堂,前呼后拥,而他,除了一杆笔外一无所有。
年已四十,却只有微薄的补贴,家中开支,还需垂垂老矣的父母帮助。
他看着父母,决心离家闯荡,誓要出人头地。
就这样,越走越远。
远到他已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可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清晰地记得他从前的模样。
脚下的杂草有小腿高,郁郁葱葱的密林遮掩着视线,好像总也走不出头。
追杀的敌人越来越近,右腿的鲜血引领着他们前往正确的道路,秦疾几次都险些撞上搜寻的敌人,他调转路线,路却越走越窄,而追击的声音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