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势摆好,玉鹤坐在软椅上,墨黑的外袍大敞,露出结实的胸腹。
她慌乱地移开眼睛,此时脸上已经被红霞遍布,耳朵更是滴血一样,脖子往下一连串的红痕将雪白的皮肤添上梅花似的点缀。
她处于低处,跪坐在地上,好在有软绵绵的毛毯,不至于硌着膝盖骨,两手搭着玉鹤的左右膝头,眼神胡乱闪躲。
她许久没有动作,玉鹤耐心告罄,开口道:“栓子。”
薛茗一愣,“什么?”
玉鹤道:“不是你的小名吗?”
薛茗猛然想起之前胡说八道的时候提了一嘴,顿时有些后悔,因为这个名字不大好听。玉鹤好像从未喊过她的名字,平日里话就很少,就算跟她说话也一般不喊名字,连“喂”之类的开头语都没有。
薛茗不想被叫作栓子,也不想说出真实姓名,于是道:“你可以叫我茗茗。”
“这又是什么?”
“我的小名。”
玉鹤忽而很轻地一勾唇角,眉眼荡开笑意,像是取笑她,“燕赤霞究竟有几个小名?”
薛茗心说我哪知道,反正我就这一个小名。
“你想坐到什么时候?”玉鹤往后一靠,满不在乎道:“人在刚死的三个时辰内,魂体会留于尸体附近,时间一长就到处飘散,未凝聚成形之前可能飘去各个地方,你想一点一点地去找?”
薛茗知道玉鹤这是催促她快点动手,但是听到寻魂这么麻烦,心里也清楚不能浪费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跪直了身体,抬手往他身上探,第一次做这种事实在是害怕紧张,手抖得不行,像帕金森复发。
薛茗的手卡在半空中停滞不前,深呼吸都进行了好几次,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玉鹤将她的模样看在眼里,慢慢抬起手,捏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像是抚摸上滚烫的小火炉,是薛茗身上爆发出的强烈热意,顺着血液流淌全身,延伸至指尖。
玉鹤捏了捏她的指头,那黑得十分均匀的指甲还有几分时尚,在她的掌心揉了揉,随后拢住她的手背,带着她的两只手落在自己的腰际。
她在局促中显着生涩,墨黑的眼眸紧张地频繁眨着,额头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小汗珠,衬得肤色白里透红。
玉鹤在这方面倒表现得有些耐心,安静地看着她,并不催促。
后来渐渐熟悉,薛茗偏着头,视线落在别的地方,脸上烫得能烙煎饼。原本头还低着,结果有一次不知怎么杵到了嘴边,她吓得赶紧把头扭开,尽管如此,她的下颌骨到脖颈也全都变得湿漉漉。
有时也会撞到她脖子上的聚阳符,血一样的红绳蘸着黏液,在白嫩的颈子上留下水渍的痕迹。
仍旧是安宁的长夜,荷塘在夜风下摇曳,卷着清香送入屋中。灯火明亮的房间里,光芒照在两人身上,投下亲昵的影子。交织错落的呼吸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她累得出了汗,墨发尽数黏在肩颈上,葡萄眼也变得湿淋淋的,有时望向玉鹤的眼睛时,里面总不经意流露许多讨饶。每当她的胳膊支在玉鹤腿上休息时,玉鹤就往她攥住她的胳膊往上提,不准她停下。
薛茗感觉自己的腰要累断了,喘得像犁地一整天的牛,比长跑三千里都要累。到最后汗流了满身,薛茗实在没力气,耍赖趴着不动,喊着自己的腰要断两半。
玉鹤拽着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提了上去,往她嘴上啃咬,靠自己这结束了漫长的前半夜。
出了一身的汗,薛茗也累得腰酸背痛,泡在温泉里反复搓洗,洗干净之后就迫不及待爬上去寻找玉鹤。按照两人先前的约定,玉鹤会告诉她怎么将那两个小厮救回来。
等她穿好衣裳跑回房间的时候,就看见玉鹤站在窗边。窗子大开,带着清香的风卷进来,吹散了房中的膻腥味,月亮落在他身上,为他的轮廓披上一层美轮美奂的银光。
玉鹤缓缓转身,手里拿着一炷香,偏头看她,“躺上去。”
薛茗走进去,看了一眼方才两人厮混的软椅,最后选择了玉鹤的床榻,爬上了拔步床躺着。反正玉鹤现在正处于餍足阶段,不会计较这些。
玉鹤拎着一个碧玉香炉走来,摆在床边的矮柜上,继而拿出一张纸折了几下,又撕掉一部分,不知撕成个什么东西,往她手里一塞。
他捻着香,缓声道:“不管路上看见什么人都不要停下,不需理会,更不准回头瞧,只要去那二人身亡之地就能找到魂体,但切记,不可强迫他们回来,倘若他们执意离去,你就往回走,在香燃尽之前,任何东西都伤不到你。”
虽然简明扼要,但这也算是玉鹤说得比较长的一句话了,薛茗将这些铭记于心,认真地点了点头。
玉鹤问了最后一句,“走阴间路身体会被阴气侵蚀,想好了,当真要去?”
薛茗又点头,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聚阳符,问道:“这东西要摘下来吗?”
“不必。”玉鹤应了一声,随后用指尖往香上捻了一下,火苗便腾地燃起来,又很快熄灭,白烟缓缓飘出。
他将香插在香炉上,再一转眼,薛茗已经闭上眼睛。
她睡觉时,姿势摆得很端正规矩,双手交叠于腹部,老老实实的。长发散落在床榻间,发尾还滴着水珠,玉鹤勾起一缕在指尖摩挲片刻,随后出了拔步床。
薛茗再睁眼时,站在荷塘地界之外,周遭一片雾蒙蒙的,前路并不清晰。她谨记着玉鹤点香前那句不可回头看的叮嘱,大步往前走。忽而有光影在地上一晃,薛茗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提着一盏灯笼。
这灯笼极是好看,玲珑剔透的灯罩和黑白相间的流苏,中间插着一根蜡烛,火苗经过折射在地上照出明亮的光彩,浓郁的雾气也退让,让光芒照出了前路。
薛茗攥紧灯笼,一刻也不敢耽搁。
这条路她走过几次,对此已经熟悉,待走了五六分钟出了荷塘地界之后,周围突然出现了一些人影。薛茗不敢胡乱扭头,只用余光去看,隐约分辨出那些人影有男有女,都站得远远的。
又快步走了一段,周围的人影就近了许多,也变得比方才多不少,几乎在檐廊,墙边,房舍各处都有,离得最近的在薛茗身侧几步远处。
薛茗只觉得脊背发寒,不敢慢下脚步。她意识到这些都不是人,全是庙中藏着的鬼,因为她走这条阴间路所以才得以看见。只不过他们好像畏惧薛茗手里提着的这盏灯,所以不敢靠得太近。
然而灯中的蜡烛一直在燃烧,应该就是玉鹤点燃的那炷香,她需要在蜡烛烧得见底之前回去。
“你在找人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疑问。从声音上听是十分年轻的声音,而且有几分耳熟。薛茗并未理会,只佯装听不见,继续往前走。
很快身后的少女就绕到了她的前方,跟着她行走,又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薛茗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女孩她之前还真见过,就是上回被一个女鬼追杀,而聂小倩中途跑出来阻挡的那次,当时站在聂小倩身边的姑娘就是眼前这个。
她生得也好看,但五官并不明艳,反倒是有一种温和的美丽,一双略显圆的眼睛看起来清澈又活泼。
薛茗没有说话,那小姑娘就扬起惊喜的笑容,一对虎牙露出来,笑道:“我就知道你能看见我们,那你怎么不理我呢?这灯笼散发的光好刺眼,你可以把它遮住吗?”
饶是薛茗没打算理会她,这个时候也忍不住了,骂道:“你当我傻x啊,走开。”
小姑娘笑嘻嘻道:“姐姐,你莫生气,我知道你要找谁,我带你去好不好?”
薛茗心说别的鬼都不敢靠近,就你敢站着我边上说话,道行深得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年,说不定年纪赶得上我从未见过的太奶,还管我叫姐姐?
她想加快脚步甩掉这女鬼,却没想到小姑娘也跟着加快脚步,继续道:“我知道你,每回你在这下面跑的时候,我都坐在房顶上看呢。小倩姐姐最近恨上你了,还叮嘱我若是看见你了就通知她,但我不想与你结仇。我觉得你本事很大,荷花地界里住着的那位人物,连姥姥都不敢招惹,不管谁去了都会死,只有你活着出来了,还去了好几次呢。你还记得柳蔓吗?就是上次追着你,头发长长的那个,她上次追你进了荷花地界受了伤出来,姥姥救治了许久,最后还是魂飞魄散了。”
这小姑娘一张嘴嘚嘚个没完,就算薛茗不理会也丝毫消减不了她的热情,绕在薛茗左右说了许久。
最后薛茗实在嫌她吵闹分心,便道:“你说你不想与我结仇,那为了表示诚心,你将名字告诉我。”
小姑娘愣了愣,像是认真考虑了一番,而后道:“我姓鹿,单字一个蛮,‘清歌低唱,小蛮犹在’的蛮。”
薛茗严肃道:“好,鹿蛮,你现在保持安静,我在找人,别打扰我。”
鹿蛮果真不再说话,只在她身边飘来飘去,时不时多余地指一下路。
薛茗记得春夜秋生死在什么地方,用不着她指路,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情浪费时间,她没再理会鹿蛮,一直走到了两个小厮丧生之地。
原本以为此行冒险又艰难,薛茗是为了两个小厮给她喂的那些吃的喝的,还有平日里的殷勤才做好了思想准备来的,却没想到情况比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她行到檐廊的时候,就听见两个人在吵架。
“若不是你慢了一步,我回头救你,岂能被那女鬼杀死?”
“如今倒是埋怨我了,还不是你先叫了一声,将那女鬼引来。”
“她要去燕公子的房间,我不叫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去伤害燕公子?”
“那你有凭何来责怪我?!”
薛茗走过去的时候两个人吵得正凶,互相点着对方的鼻子,喊得面红耳赤。她本以为会见到一坨散魂,没想到这两个小厮的魂魄不仅完整,还站在这里吵架,她没忍住笑了,唤道:“春夜,秋生!”
二人一听是薛茗的声音,立即停下争吵欢欢喜喜地迎到她身边,“燕大侠,你怎么来了?”
“我托了高人帮忙,来接你们二人还阳。”薛茗道。
春夜秋生二人又立马感动得热泪盈眶,逮着薛茗一顿吹捧赞誉,夸成在世活神仙。薛茗看着灯笼里的蜡烛要燃尽,也没有多说废话,只让他们二人的手拉在一起,而后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随后提着灯笼转身,往回走。
鹿蛮在后面喊,“姐姐,我还会继续在房顶看着你的——”
走了约有十来步,两个小厮的声音就渐渐消失了,周围的景象化作虚幻,薛茗一睁眼,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她坐起来,感觉手心里捏着东西,摊开掌心一看,是灯笼形状的纸。
薛茗转头看窗子,天光已然大亮,阳光照在窗子上,金光隐隐透进来。
在鬼庙住了几天,薛茗现在特别喜欢阳光,她赶紧下床蹬上鞋子,推门出去一瞧,正看见春夜站在院中晾晒衣裳,而秋生抬了一桶水回来。他先看见了薛茗,笑着道:“燕大侠醒了?正好我抬了水给少爷洗漱,分你一些吧。”
薛茗看见这活生生的二人,当即松了一大口气,问道:“宁兄也醒了?”
春夜点头,道:“醒了,瞧着一切都好,我还以为少爷被什么冲撞了,吓得我晚上都没睡好,还做了噩梦。”
秋生接话,“我也睡得不安宁,梦见被个白衣女鬼掏了肚子,后来还梦见燕大侠来寻我。”
“巧了不是?”春夜将衣裳搭上竹架,哼哼道:“跟我做的梦一个样。”
秋生哈哈一笑,并未较真,转头找盆给薛茗匀水。薛茗却是擦了一把虚惊的汗,笑呵呵道:“不过是个噩梦,不必挂心,晚上睡觉前喝一碗热水压压惊就好。”
春夜秋生二人纷纷又谢起薛茗,正说笑时,宁采臣推开房门打着哈欠出来,像是睡了十分安稳的一觉,精气十足。
他瞧见薛茗,便笑着上前来,跟往常一样与她打招呼闲聊,像是忘记了罗刹鬼市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薛茗问他,“贤兄可有觉得身体有何不适之处?”
宁采臣神采奕奕道:“没有,就觉着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现在浑身是劲儿!”
“那太好了。”薛茗一拊掌,说道:“正好我有一难事,劳烦贤兄帮我。”
宁采臣慷慨道:“既是贤弟开口,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
薛茗转头去洗漱,与他坐下来一同吃了早饭。填饱肚子后薛茗站在院中,仰头看着万里晴空,叹道:“真是个好天气。”
随后她去东厢房找出了先前那几个下人埋赵生的铁锹,扛过来给了宁采臣一把。
宁采臣不明所以地接过,疑问道:“这是准备去做什么?”
薛茗道:“随我去掘坟。”
宁采臣大惊失色,“谁的坟?”
“你未来老婆。”薛茗说:“聂小倩的坟。”
第20章
薛茗拎着铁锹走在前面,低声喃喃道:“泥人尚有三分性子,都来欺负我是吧,等我找到了你的骨头……”
“贤弟,你在念什么呢?”宁采臣从身后追上来,凑近了她问。
薛茗回道:“没什么,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