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淤泥困境时,薛茗总觉得生活烂透了,属于她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团泥巴,毫无光芒可言。可她又是很容易被治愈的人,一份好吃的甜品,一杯好喝的奶茶,以及任何带着幸运属性的小事又会让她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她认为芸芸众生中,与她相同的人数不胜数,大家都是这样,一边被生活伤害,一边被生活治愈,在痛苦中感受美好。
人们总是被生活所困,但又在感受到一丁点的幸福时不计前嫌地想,活着可真好呀!
薛茗大声宣布:“我要活一千年一万年,当一个老不死的妖精。”
燕玉鹤虽然觉得这话并不好听,但还是在前面应道:“好。”
话音刚落下,前方突然显出刺眼的光芒,薛茗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挡住,等再睁眼时,就看见面前不远处的半空中飘着神色阴沉的水曦和两个年轻的男子,看起来来势汹汹,十分不善的样子。
薛茗吓得双腿一软,此刻很像是跟男朋友在晚自习下课后牵着手,在操场的暗处散步时被年级主任的超强手电筒锁定的小年轻,本能地害怕起来。
燕玉鹤倒镇定得很,朝师父和两个师叔行拜礼。
“燕玉鹤,你现在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忤逆师长的事都做得出来?”水曦严厉的声音砸下来,重重落在两人身上。
这声音并不响,但不知从何来的威压,让薛茗心中一震,不自觉地低头躬身,仿佛下一刻就要高举双手求饶。
燕玉鹤道:“弟子不敢。”
“你不敢?”水曦冷声道:“你都敢拒绝天之封赏,放弃位列仙班,私自下山,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燕玉鹤回道:“弟子并未私自下山,已写了请离书放至师父的桌上。”
水曦厉声斥责:“我没看见,便是没有。没得我亲口批允,谁准你下山?”
燕玉鹤看起来尚是情绪平稳,薛茗却早已吓得不行,缩着脑袋站在边上,生怕这批评落在她的头上来。
“弟子往日下山都是如此,不知师父何时改了规矩。”燕玉鹤回道。
水曦大怒,冷笑一声道:“看来是如今的太虚宗容不下你了,若我说你今日敢拒了天恩下山,日后我便没有你这个徒弟,你当如何?”
边上的两个男子听闻,便齐齐朝水曦劝道:“师姐,不可冲动。”
“是啊,赤霞向来是懂事听话的孩子,一定分得清轻重缓急,该让他好好想想才是。”
话说到这份上,薛茗也顾不得装乌龟了,虽说这是他们师门之内的事,但终究也有她的参与,于是她顶着教导主任般严厉的目光,壮着胆子道:“仙长,您先不要生气,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好好商议就行……”
水曦瞥她一眼,虽眼风不厉,但薛茗仍是像被敲了一闷棍,硬着头皮将剩下半句话说完:“燕玉鹤有自己的打算的。”
此时燕玉鹤忽而撩起外袍,跪了下来,微微低头道:“师父,赤霞在太虚宗长大,从未生出过离开师门的念头,但大道之路我只信自己,就算师父日后不认我这个徒弟,我仍将自己当做太虚宗的弟子,得召便回,不召便在人间以除恶诛邪为己任,宣扬太虚宗之宗旨,保人间安宁。”
他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语气平缓镇静,虽是跪着,却没有半点要低头的意思,坚定自己的决心。
水曦并不表态,反倒是两位师叔摇头叹息,痛心疾首。
“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要为这凡人女子放弃光明坦途?”水曦问道。
“并非放弃,只是将时间往后推而已。”燕玉鹤道:“成仙之路千千万万,我心悦之人,只此一个。”
薛茗非常感动,想要飙泪,但水曦三个人还压在头上,她不敢乱动。
“他为你如此牺牲,你作何感想?”水曦将目光落在薛茗身上,语气冷硬道:“你当真如此自私,让他前程尽弃,只与你享乐这几十年的短暂光阴?可曾想过日后他生了后悔的念头,因此怪罪于你?”
燕玉鹤听闻,马上就想反驳,却被水曦抬手施了个诀法,“噤声。”
萤火虫尽数落回草丛,似乎连风都停止了,周围静谧无声。水曦三人身上散发着微光,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茗,这副模样给她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燕玉鹤用黑眸看着她,往常平淡如水的眼眸此刻却搅乱了,隐隐有着烦躁之色。
虽然不合时宜,但薛茗觉得她和燕玉鹤此刻好像变成了不被家庭认可的苦命鸳鸯。
如此想着,她也跟着跪了下来,对着水曦道:“我尊重燕玉鹤的决定和想法,不曾有过干涉,而且他在做决定之前并未与我商量,所以你说我自私,我不太赞同。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的确是有私心存在。我前半生过得并不好,总是患得患失,孤独而行,从不敢主动去争取什么,害怕被那些我所期待的东西伤害。可燕玉鹤比别人不同,我舍不得他这样离开,我想努力争取他与我在一起,我并不是想让他放弃什么光明前途来选择我,只是希望能留住我喜欢的人,我不觉得我有错,如果仙长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还请指教一二。”
水曦问:“如此说来,这便是你们的决定,日后做一对寿命只有几十年的凡鸳鸯,你们也不悔?”
燕玉鹤道:“不悔。”
“我也不悔。”薛茗摇摇头,又补充道:“我其实很高兴,只是希望仙长不要责罚燕玉鹤。”
沉静片刻后,忽然有笑声传来,薛茗大为惊讶,抬头一看就见原本还神色严厉的三人,此时都笑开了花。水曦更是一改刚才凶巴巴的模样,笑着对二人道:“都起来吧。”
燕玉鹤神色平淡,单是听着这笑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起身的同时将薛茗也拉了起来,说道:“师父,劳烦你这么费心思。”
“哼。”水曦轻哼一声,说道:“你当我全是为了你不成?”
薛茗尚满脸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那压迫的气息全然消失,像是导演喊了一声“卡”,演员们完全换了副模样似的。
“帝君,请现身吧。”水曦在此时说了一句。
继而天光大盛,瞬间好似朝阳升起般明亮如昼,只见晴朝帝君踏云而出,身后竟还跟着个薛茗熟悉的人。
晴朝帝君身着金桔交织的仙衣,手臂挂着莲花色的飘带,头戴紫金宝冠,长发飘飘,较之上次见面截然不同,十足的天官模样。他身后跟着的,便是那日在鬼蜮一别便许久不见的鹿蛮,此时也穿得非常显眼,像个小仙童似的,正冲薛茗笑。
薛茗没说话,满脸都是“发生什么事了”的茫然样子。
晴朝笑眯眯道:“燕生薛女,潜心修炼,侠义行世,诛杀万千恶鬼,护佑阴阳两界安宁,立头等大功,受封天恩,得道飞升。”
话音落下,薛茗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晴朝不知用什么东西在她两眉之间点了一下,继而一股强大的灵气贯穿全身,金光自四肢涌出,刹那间身体变得轻盈如羽,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灵气一般。转头一看,就见金光在燕玉鹤周身流转,衣袍翻飞间,他整个人气质大变,仙气飘飘,气度凛然不凡。
“恭喜恭喜。”晴朝拱手,对燕玉鹤笑道:“此后天界又多了一位武神,那些妖邪再敢作恶,可要多掂量掂量了。”
燕玉鹤颔首道谢,转头看向薛茗,正给了薛茗询问的机会,她拉着燕玉鹤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这是也受封成仙了?”
还不等燕玉鹤回答,鹿蛮就凑上来,对她道:“其实你是在这次诛杀名单的首位,但途中出了些意外,天道留了你一线生机,但你身怀一半鬼皇血脉,阳间所不容,对天界来说终究是隐患,索性便点化你飞升成仙,搁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呢。”
“咳咳,不可胡言。”晴朝啧了一声,说道:“天界怎么会如此小心眼,是她本身立了大功才得以点化。”
“那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们呢?”薛茗茫然地看向水曦,投去寻求答案的目光。
“水元君是认为你们二人之间还欠缺一个考验,便让我隐瞒了此事。”晴朝道:“如此折腾也挺好,倒瞧见了你们的真心,实在难得。”
薛茗被说得耳朵有些红,做不到燕玉鹤那种坦然的厚脸皮样子,只能挠着耳朵,用假动作掩饰自己的羞赧。
水曦便笑着对薛茗道:“你这丫头,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生性怯弱,喜欢逃避,遇到阻碍的第一想法就是放弃。倘若不是这般折腾一番,你又如何窥见这小子的真心,又如何能朝他迈出一步。总是放弃,只会将想要的东西越推越远,你争一分,便有一分的希望。赤霞性子有缺,有时偏执在心,又相当死心眼,决定了的事,认定了的人便不会轻易放手,倘若你们二人不互通心意,将来可有得苦头吃。你且记住,不管你爱之物还是爱之人,日后可别再轻言放弃。”
薛茗醍醐灌顶,明白水曦安排这一出的用意。
薛茗的确是这样的人,她在这几日想了很多,早就做好了燕玉鹤飞升,她自己下山谋生的打算,本性还是退缩。即便她总是能从燕玉鹤的一举一动中窥见他的心意,却还是无法自信地去张口挽留,数次说要与他聊聊,其实也没有做好准备开口。
而对于燕玉鹤来说,他也需要明确薛茗的心意,此前说的话,做的事,总是让他患得患失,连着几日说自己忙避开与她交谈,也是不想从她口中听到离开的话。
这个考验针对的是他们二人,两人既没有刻骨铭心的纠缠,也没有与生俱来的羁绊,于是情意的坦诚就显得尤为重要。燕玉鹤必须窥见薛茗的心意才能消解患得患失的心情,软化心中执拗的想法;而薛茗也要学会对爱人有占有之心,不是被动地等人做出选择再黯然放手。
薛茗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水曦亲切的笑和长辈般叮嘱的话,竟有些想哭,眼里涌出了热泪。她咧嘴笑了笑,本想化解一下哭意,却还是没防住泪水从眼角滑落,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争取之类的话,也没有长辈叮嘱她该如何如何。
人生之路向来是她自己摸索着前行,由一个个疼痛的教训组成,如今却有人愿意费周折教会薛茗如何通过爱别人来爱自己,如何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匆忙抹去了泪,对水曦鞠躬,认真道谢,“谢谢仙长。”
“小事儿罢了,这小子毕竟是我从小带大的徒弟,我也不能看着他整天满身怨气,像恶鬼附身似的,大义灭亲把师弟都派出去流放三年。”水曦笑呵呵道:“你们的日子还长,往后慢慢走就是了。”
两个师叔也各自说了些勉励的话,其中有一个不知怎么想的,还提出想收薛茗为徒,表示这样太虚宗就出了两个得道飞升的弟子,十分有面子。但被燕玉鹤当场拒绝,说宗门内不可通婚,拉着个脸对师叔想收薛茗有很大的意见。
最后燕玉鹤与薛茗行礼,拜别水曦等人,仍是往山下去了。
鹿蛮送了他们一段路,薛茗与她聊了之后才知道当时天雷劈下之后她才知道燕玉鹤等人的计划,匆匆离开鬼蜮,谁知正巧遇上了押着百鸦回去的晴朝帝君。鹿蛮路见不平,对百鸦好一顿骂,气得百鸦抓头脑地,晴朝大喜,又见她是个修行的小鬼,干脆将她收在座下,并希望她每天骂百鸦一顿。
鹿蛮说日后还会在天界相见,于半山腰向二人道别,剩下的路则是燕玉鹤牵着薛茗走。
天地仍然广阔,燕玉鹤牵着薛茗行走在繁星之下,静谧的夜色笼罩二人,方才的飞升封赏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薛茗没觉得自己变成了仙有什么不同,心境竟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燕玉鹤更是如往常一样,看不出分别。
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问题在悄然中消弭,两只戴着草戒指的手交握在一起,像贴在一起的两颗心,再也不会分离。
薛茗笑着问他:“燕玉鹤,我们要去哪儿呢?”
燕玉鹤安静地回道:“天下这般大,你想去哪儿,我便陪着你去哪儿。”
总之前路漫漫,薛茗不会再是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