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也睡得很好,等薛茗醒来的时候屋中还是就她一人。薛茗换好衣裳,打着伞出门,今日与柳梦源等几个师弟师妹约定好一起玩,她出门去竹林里接了人。柳梦源现在没什么事可做,往后山走动得频繁,只不过每次来都会带几个师姐或是师妹。
这些年轻小孩的性格都极好,许是知道她与燕玉鹤的关系,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也是恭恭敬敬的,后来发现薛茗的性子极其温和,还喜欢开玩笑,没多久几人的关系就熟络了。
柳梦源最先看见薛茗被包扎起来的右手。燕玉鹤早上起来时已经给她换过一次药,当时薛茗还睡得迷迷糊糊,现在仔细一看,竟然比昨日包得还要严实,毫无美观可言。
薛茗笑笑,解释这是不小心被燕玉鹤的剑划伤的,应该没什么大碍。柳梦源几人听了之后却都皱起了眉,相互看了几眼,眸中沉着郁色。
“怎么了?”薛茗看出几人欲言又止,出声询问。
柳梦源却只是摇摇头说无事,紧接着几个女孩围上来关心了她的伤势,各自送了她一些东西,又在凉亭玩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太阳要灿烈起来,便贴心地让薛茗回去。
薛茗心想着反正燕玉鹤总是白日不在家,她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喊着几个小孩一起去房中玩。
燕玉鹤平日在宗门里与人隔着千里,还未有什么师弟师妹能被他邀请去屋中玩,就连与他同一个师父的柳梦源都没这特殊待遇,听见薛茗慷慨邀请后,几个人都颇为兴奋,围着薛茗叽叽喳喳地说话,跟着她一路来到院门前。
院子没围高墙,外面一圈围着的是竹篱笆,远远就看见燕玉鹤站在院中不知道做什么。
几人都惧怕大师兄燕玉鹤,见燕玉鹤在家,顿时就拘谨起来,排着队跟在薛茗身后,很像是小学生下午放学之后离校的队形。
薛茗领着人来到门边,听见里面传出“铛铛铛”的声响,像是什么利器相撞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极有穿透力。以燕玉鹤的耳力,应当早就听到他们的到来,所以薛茗就直接伸手推开了门,紧接着就看见燕玉鹤站在院子的正中央,面前摆着一个圆柱形的铁墩子,高度企及燕玉鹤的腰身。
他穿着一袭接近于墨色的蓝黑长衣,长发高高束起,阳光灿烂地洒下来,将他整个笼罩其中。他一手拿着一把剑,一手攥着铁锤,袖子半挽,用力时手臂上的肌肉显出形状,攥着铁锤用力砸在剑身上。
薛茗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就听见身边传来几声不约而同的倒抽气,继而是柳梦源一声惊声高喊,“师兄——!”
再听到“铛!”的一声无比响亮的铮鸣,燕玉鹤手里的那把剑应声而断,彻底碎裂成几截,散落一地,剑的碎片折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时候燕玉鹤才抬起头朝门边看来,视线落在薛茗的身上,眸光依旧淡然,稀松平常道:“累了吗?”
薛茗没有应声,因为她发现,燕玉鹤刚刚砸碎的那把剑,竟然就是他之前总是捧在手里擦拭,上面出现豁口便让他十分在意,后又交给晴朝帝君拿去东海修补,太虚宗人人皆知燕玉鹤极其重视爱惜的那把剑。
那把他自小便不离手,且还是母亲仙逝前留给他的宝剑。
第53章 正文完结
薛茗看着地上碎了满地的剑, 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把剑彻底毁了。
已经碎成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再修补重铸,这把宝剑才昨天才刚送回来,今天就被燕玉鹤亲手毁了。
整个太虚宗上下都知道这把剑对燕玉鹤来说极其重要,不仅仅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还是他修行之路上不可缺少的道具,亦是他斩妖除魔的鼎力助手,不承想有朝一日没折在战斗中,反而是被燕玉鹤给毁了。
他站在院中,手中还持着剑柄,上面只剩下一小截断刃,仍旧可以看出是一把上乘宝剑,在阳光下折射着微芒。
柳梦源等几个弟子早已瞠目结舌,大为震撼,薛茗稍微强点,经过了表情管理,只是微微惊讶,相反将剑砸了的人却十分冷静淡然,似乎只是做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顺手将铁锤和断剑放上铁墩,动作轻慢地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来。
薛茗见状开始怀疑,这把剑当真对燕玉鹤来说很重要?会不会其实大家对他都有误解,因为他平时是个锯嘴葫芦,所以就算一起生活很多年,也没人能够真正了解他。
但薛茗不同,她比较擅长提问,她几步上前去,刚想说话,就见燕玉鹤轻淡的眸光落在柳梦源身上,道:“柳梦源。”
柳梦源吓得一个激灵,心知平日里师兄虽然难以亲近,但到底他也是跟师兄拜了同一个师父,师兄对他和对待其他门内弟子还是有区别的,鲜少会直呼他的姓名,除非在他犯了大错,或是惹了师兄动怒时。
这会儿燕玉鹤刚砸了自己的随身剑,柳梦源吓都吓死,再一听他喊自己大名,马上双腿就开始打摆子,藏在袖中的手掐掐捏捏,开始给自己推算今日是不是要遭大祸。
“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燕玉鹤道。
柳梦源愣了一下,登时大松一口气,还以为今日就要在这里脱层皮,没想到只是指挥他干活。作为师门里的老小,柳梦源跟在燕玉鹤屁股后面,既是师弟,也是老奴,干活已经成习惯了,马上狗腿似的笑起来,应道:“好嘞。”
燕玉鹤往里走了几步,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一样,转身对柳梦源道:“昨日我与师父商议过,如今你也到了下山历练的年纪,不可再于山上懒怠修炼,浑浑度日,师父让我转告你,这几日收拾东西下山游历,三年内不得归山。”
柳梦源双眼一黑,感觉天塌了,整个人就要往后倒,幸而身边的几个姑娘及时将他扶住。
燕玉鹤没再理会,转身时朝薛茗看了一眼,随后大步进了房中。薛茗觉着这可能是一个眼神暗示,回头看了两眼大受打击半死不活的柳梦源,她随口交代道:“你们先在正堂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薛茗收了伞,跟着燕玉鹤后面一路走回了寝屋。进门后随手将门给关上,薛茗迫不及待地上前问:“你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怎么把剑砸了呢?”
燕玉鹤脱了外袍,在桌上倒了杯水,仰头喝了,这才若无其事地答道:“剑坏了。”
“不是让晴朝帝君拿去修了吗?没修好?”薛茗追问。昨日她将剑抽出来的时候匆匆看过几眼,当时只觉得剑气凛然逼人,剑刃薄如蝉翼,看不出半点修补过的样子,薛茗不明白,剑都修到这么完美的程度了,为什么在燕玉鹤的眼里还是坏的?
燕玉鹤喝完了水,取出药瓶,拉着薛茗在软榻上坐下来,解开她手上包得像粽子一样的白绸布。掌心上的伤口仍然刺目无比,几乎深可见骨,血液糊在上面凝结,更是将伤口变得狰狞血腥,燕玉鹤给的药的确好,但这伤口似乎更严重,所以上了两次药,仍没有好转的迹象。
“当真是一把厉害的剑。”薛茗缓和着声音,笑道:“我就是轻轻碰了一下,没想到差点给我手削断了。”
燕玉鹤低垂着眼眸,将药倒在她的掌心上,听到这话便道:“不辨敌我之剑,与废剑无异,何谈厉害?”
薛茗怔然,看着手掌上血淋淋的伤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疑问道:“你不会是因为剑伤了我,才给它砸了吧?”
“嗯。”燕玉鹤将药抹匀在伤口上,力道很轻柔,语气也平淡得很。
“可昨日是我先摸剑的呀,你这宝剑天生有辨别阴邪之力,说不定是因为我体内的阴气太重,所以才让它应激了。”薛茗愣愣道:“日后我小心点,不碰它就行了,况且我这身体的状态已经开始好转,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好了。”
燕玉鹤道:“难免有下一次。”
薛茗见他神色如常,似乎根本不在乎毁剑一事,连半点遗憾的情绪都看不到,不知道是真的对这把剑毫无感情,还是在故作坚强。她挠挠头,问道:“可我听他们说这剑你打小就不离身,现在毁了不心疼吗?”
燕玉鹤低头给她包扎着伤口,回道:“从前它与我灵识共通,受我驱使,自上次与百鸦一战后它剑体受损,便无法再感知我的灵识,已经无用了。无用的东西,留着作何?”
从前燕玉鹤很喜欢这把剑能够辨别邪魔的能力,这让他在除妖邪的时候极其方便,可轻松辨认任何邪魔的伪装。
只是这份喜欢,从那日万鬼被天雷诛杀,薛茗晕睡在他怀中时,剑却发出嗡鸣开始,就有了动摇。
这把剑无法再与他神识共通,因此将薛茗视作妖邪,曾不止一次地散发出凌厉剑气,试图攻击薛茗。燕玉鹤也尝试过很多次,每次擦剑其实都是在与剑重新建立神识连接,只是无一成功。
薛茗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似乎喜欢这把宝剑,每次他拿出来的时候,她总是躲在不远处睁着一双黑溜溜的杏眼,自以为很隐蔽地偷看。实际她却不知,这剑时时刻刻都在震响,想要薛茗的性命。
“你说,我有没有学剑的天赋?”那时薛茗躺在床上,脑袋枕着手,跷着腿来回晃悠,玩笑一般地问他。
燕玉鹤回道:“日后教你。”
薛茗高兴地说:“那我可以用你这把剑学吗?”
燕玉鹤看着手里不断轻颤着,想要薛茗性命的剑,没有回应,换来了薛茗一句嘟囔,“小气鬼。”
他原想着是剑伤了,所以才会如此,于是送去给晴朝帝君修补,本想着日后还有别的方法,慢慢化解这个问题,却不料昨日推开院门进来,就看见了薛茗站在院中哭,手里涌出刺红的血液,染得衣裳到处都是。
燕玉鹤只感觉当时绷在脑袋里的一根弦断了。
他看着薛茗哭得通红的双眼,覆满鲜血的手掌,开始后悔。若是他果断点,早在这把剑第一次对薛茗展现出杀意的时候就将它砸断,薛茗就不会因它受伤。
尽管他在得到剑被送回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回来,却还是没想到就这么短暂的空隙里,薛茗被这剑伤害。然而幸运的是薛茗只是伤了手,如若这一剑伤在脖子上,则必死无疑。
燕玉鹤想,此剑留不得。
薛茗说:“既然是它对我有敌意,那我在身体好之前避着它点就行了呗,这样砸了,岂不可惜?”
“你是半鬼之体,身体里天生有一半鬼的血脉,与你体内的阴气无关。”燕玉鹤给绸布打上个结,看了看,好似觉得这次包扎得还不错,回道:“兵器千千万万,日后再找别的就是。”
薛茗这下终于听懂了,原来燕玉鹤的佩剑并不是因为她现在身体里阴气太多才对她有杀意,而是对她身体的本身就有杀意,从前燕玉鹤尚能用自己的灵识压制它,但自从那一战后剑不听他的指挥。
燕玉鹤是认为有这一次伤了她的手在前,就还会有下一次,所以才将剑给砸了。
他是在剑和她之间,选择了她。
薛茗看着燕玉鹤平静而俊美的眉眼,忽然在这一瞬感受到了十分浓烈的情愫,那是来自燕玉鹤身上所散发的情感,让薛茗有一种,前所未有地被看重、在乎的感觉。
她确实没想到燕玉鹤砸剑的缘由竟然是这个,难怪先前有段日子他总是看着剑发呆,估计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考虑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了。
她敛着轻颤的睫毛,用很小的声音问:“那不是你母亲离世前留给你的剑吗?”
燕玉鹤道:“剑本身的作用于我来说,比谁留给我的更为重要。更何况,我也从未见过我母亲是什么模样。”
众人提起这把剑,总是会捎带上一句,这是他母亲仙逝前留给他的宝贝。实则燕玉鹤在太虚宗长大,根本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在这二十多年的生活中,他更是鲜少想起那位将他生下来,对他来说又十分陌生的女人。
似乎人们都喜欢给东西赋予情感,尤其是已故之人留下的东西。他们都认为燕玉鹤剑不离手是因为这把剑来自特殊的人,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
然而他们却忘了燕玉鹤性子向来冷清,待人便是如此,更何况是一个物件。
从前燕玉鹤觉得这把剑好用,其他的并不在乎,而今他只知道剑伤了薛茗,日后还有可能再伤她,所以下手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
“你比剑更重要。”
燕玉鹤用一种很是寻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好像薛茗在他心中的地位,理所当然地比从小伴着他长大的剑更胜许多。
刹那间,好似有一股朝气蓬勃的春风呼啸而来,奔腾地刮进了薛茗的心中,贫瘠的土地在一瞬间开出姹紫嫣红的花,漫山遍野都是盛放的模样,于是云开雾散,金光灿灿。她沐浴在阳光下,置身在花海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是暖洋洋的,鼻子里充斥着各种花香,汇聚在一起,竟全然都是香甜的味道。
这一刻薛茗还是承认,先前她有些嘴硬了。
她说自己渴望被爱,但没有也无所谓,其实并不是。
人类本就是非常惧怕孤独的生物,寻求同类的情感是人的本能,就像人们天生追寻火种一样,一旦被温暖的火光照耀过,就难以再忍受黑暗冰冷。
薛茗是在无依无靠中长大的孩子,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她需要看各种各样人的脸色。幼年时是院里的那些大孩子和院长们,稍微有一个眼色不对劲了,薛茗就会缩着脑袋乖乖离开;上学时是身边的朋友,没钱花的时候很多东西她都是靠借,借钱买学习资料,借钱学学习用具,一旦朋友语气表现出不耐,她就赶忙说会将借的东西尽快归还;上班时是同事和上司,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总是在工作中多做一点,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加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