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片刻,确认不会再有人出现之后,便脱了衣裳跑去隔间的池子里泡着。池子水是热的,冒着腾腾热气,薛茗的身体被水泡满之后,神经也终于得到放松,长长地喟叹一声。
周围安静,只有偶尔拨动水面会传来声响,薛茗将脑袋靠在岸边,身体完全放松,在水里漂浮着,忽而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她想起燕玉鹤,从相遇之后一次次在他的手里活下来,其实也不过短短几日,却又感觉相识了很多天似的。薛茗从忌惮到信任他是经过了认真的思考和斟酌的,然而就在她已经认为燕玉鹤是个好鬼,可以安心相信的时候,突然间真相揭露,有人告诉她,这是一个局,他在骗人,目的就是为了剥了你的魂魄,但是他没有错,因为他是正派人物,而你的身份则代表反派。
这感觉其实跟失恋有点相像,薛茗倒不是愤怒,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闷闷的,像团着一股郁气,莫名委屈。
她把半张脸埋进水里,开始吐着充满怨气的泡泡,心说那姜箬鸣曾是燕玉鹤的师妹,难道这几日的相处中,燕玉鹤还分辨不出来这身体已经换了主人了吗?
她那么善良正直,心胸豁达,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胆小,自当与姜箬鸣那个大恶人截然不同才是。
薛茗正在心中埋怨,忽而感觉后颈贴上一只冰凉的手,将她的脑袋一下从水里提了起来。薛茗吓得大喊一声,猛地转头看去,就见燕玉鹤不知何时出现,泡在她的身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薛茗一看见这张脸,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爬起来想逃,结果刚起身一半就发觉自己没穿衣裳,又泡进水里往后退了些许与他拉开距离,气道:“你是人又不是鬼,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出场方式,想活活吓死我?”
燕玉鹤听了她这一声斥责,面上也没什么反应,只将沉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问道:“你去了何处?”
“你不是都找过来了,还问什么废话?”薛茗嘀咕了一句,忽而意识到什么,转头一看,就见身边已经凝聚了浓郁的雾气,完全看不清楚周遭环境,当下明白,哦了一声道:“又是梦境,怎么我这梦里谁都能进,改天挂个牌,进来的都要给我付费。”
燕玉鹤往前些许,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盯着她问道:“为何要走?”
“走?我那不是走,是逃。”薛茗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开始控诉,“燕玉鹤,你可真能骗人,打从见我第一面开始就在骗,当初我跟你说我叫燕赤霞的时候,你在心里偷笑我呢吧?我原本还当你是个可靠的好人,没想到你跟人盘算着怎么收拾我,我再不逃,难道被你剥魂吗?”
燕玉鹤没有应声,薛茗等了片刻,没听见动静,便悄悄回头去张望他的脸,想看看他是不是在笑话她。
却见他倾身贴了过来,双手抱住她水下的腰身,将她捞回怀里。冰冷的胸膛贴上她灼热雪白的脊背,燕玉鹤的身体与她完全贴合住,严丝合缝。
他俯下头,气息落在薛茗的耳边,柔软的手指在锁骨上轻轻摩挲,低低道:“你扔了聚阳符,身上的阳气很快就会被消耗干净。”
薛茗扑腾了两下,发现他双臂如铁,桎梏得很死,只得放弃,说:“阳气而已,多的是门路获取,又不是只有你身上才有。”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下巴一紧,被燕玉鹤捏住而后迫使她抬起了头颅,露出纤细脆弱的脖子。他此时语气终于有了些变化,隐隐有些不悦,“你想找谁?”
薛茗被这么光溜溜的抱得那么紧,心里还真有点羞耻,而且他力道不断收缩,导致她呼吸有点困难,于是抬手掐住燕玉鹤的手腕,转头对上他漆黑漂亮的眼睛。
难得在他眸中看到其他情绪,薛茗莞尔一笑,“燕玉鹤,不管你是斩妖除魔也好,清理门户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从前不曾作恶,以后也不会,你要找,就去找你那个已经逃了的师妹,别来找我。阳气一事你也不用操心,我随便找个男人都能补,又不是非你不可。”
薛茗往他手腕处咬了一口,又道:“马上离开我的梦境。”
下一刻,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半躺在池水边睡着了,身边仍旧空无一人。她哈哈两声,“果然是我的梦境,我能掌控。”
在梦里对燕玉鹤硬气一回,倒也挺爽的。
薛茗爬上岸将自己擦干净,随手披了件宽松的衣袍当睡衣,卷着被褥睡去,这回倒是一夜无梦,睡得安宁。
*
燕玉鹤站在满地狼藉的大殿中,硕大的柱子上都满是裂痕,想来经历了不小的摧残,各种琉璃玉石碎落纷飞,被破坏得很严重。
百鸦走进来,左右瞧瞧,笑道:“玉面兄弟,谁招惹你了,何以动大的气?”
燕玉鹤冷声道:“滚出去。”
“欸——”百鸦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拍着他胸膛宽慰,“不就是跑了个宠姬嘛?都下了命令去找了,没跑出鬼蜮应当很快就能找到。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稍微自省一下,先有小金仙在前,后有这个也跑了,可能是你床上功夫大不如前才会如此。”
燕玉鹤没动,忽而空中响起凌厉的风声,短短一下,百鸦的手臂就整个削断,甩飞出去。
百鸦哈哈大笑,走过去把断臂捡起来又重新装上,调侃道:“别为个消遣的小玩意儿动怒了,我昨日刚抓了个稀罕物,正逢琉璃和白堕也到了,咱们一同喝几杯,顺道让你们长长见识。”
第28章
薛茗醒的时候差不多刚入夜。
罗刹鬼市的时间与外界相反,日落而作,日出而息,到了太阳落山各种铺子就逐一开门,街道上就热闹起来。薛茗作息颠倒,尚有些不适应,坐在桌前慢吞吞地吃着早饭。
聂小倩和宁采臣都被她放出来遛遛,就好像养了两只宠物一样,薛茗总觉得把他们关起来会憋坏。
聂小倩被昨日的香烛纸钱养过后,今日再见时已是截然不同往日,刚一出现房中就充满阴气,仿佛升了不止一个等级,就连脸上原本留下的那些伤口也慢慢有好转的趋势。她眼巴巴地跪坐在薛茗的身边,询问道:“昨日的香烛你还有吗?”
“哪有这么多。”薛茗见自己的马仔升级了,心里也高兴,笑着道:“不过以后要是有机会,我肯定多给你拿点。”
聂小倩与她一免恩仇,也不记恨先前她挖自己的尸骨的事了,围在薛茗身边打转。而宁采臣则一直缩在角落,时而想起伤心的事情便呜呜咽咽地哭,哭声又颇为可怜,像蚊子的叫声。
薛茗体谅他的遭遇,尚可忍受,但聂小倩却忍不了,总是拿白眼甩他,听得烦了还会吼他叫他闭嘴。原本应该成一对的夫妻现在倒是相看两厌,互不搭理。
没多久鹿蛮到来,手里捏着一张纸,道:“燕赤霞果然动用了鬼王的势力搜寻你,如今外面遍地都是告示。”
纸递到薛茗面前,只见上面画了个人头像,线条虽简洁,但也抓准了各种特征形态,是相当完整的画像。薛茗拿着细细一瞧,登时满脸茫然,疑问道:“等等,这画的是我吗?”
鹿蛮没想到她会发出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回道:“你犯下大错逃下山,自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这是你伪装在脸上的假面。”
薛茗摸了摸自己的脸,捏了两把,隐约觉得不对,视线在房内扫视一圈,发现房中并没有镜子,就对鹿蛮道:“有镜子吗?”
鹿蛮不明所以,但还是掏出一面圆形铜镜递给薛茗。
她接过来往脸上一照,就看见镜中出现一张圆饼似的脸,有一双狭窄而长的眼睛,像是核桃开了条缝,鼻子又宽又大,嘴唇厚得像香肠,发际线也很高,是一张普通得难辨雌雄之脸,与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薛茗惊叫一声,吓得伸手在脸上摸来摸去,镜中出现的脸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和神态,此时她才明白,现在她的脸就是这个模样。
她所住的地方没有镜子,之前拿到的镜子也是那个假宁采臣给的,一时间她还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先前的镜子有问题,还是她的脸在这几日内发生了变化。薛茗反手将镜子扣住,一时接受不了自己这张脸。
倒不是非常丑陋,只是平庸得毫无特色,是那种让人完全记不住,光看脸也分不出性别的面容,与先前在镜中所见是天壤之别。
薛茗琢磨着,先前那个假宁采臣给的镜子可能施加了什么术法,照的是她真实的脸,而现在这是普通镜子,照的是她经过伪装的脸。原来她一直都是顶着这张脸示人,难怪原身女扮男装没有被人发觉,想来这张脸也不愿意叫人多看。
瞬间她觉得燕玉鹤的眼睛有问题,难不成他有恋丑癖?
“如今这张脸也用不得了,我给你改改。”鹿蛮又掏出个药丸,得意地笑了一下,“你将这个吃下,决计让他们找不到你。”
薛茗现在戒心十足,不敢乱吃东西,接过药丸之后警惕地看了她好几眼,鹿蛮又解释这药只是改变体型和年龄的,绝对没有其他问题,又表了一番与她为伍的忠心,薛茗才半信半疑地吃下。
刚吃了没多久,她的身体开始缩小,眨眼间就变成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薛茗晃了晃四肢,扯着松松垮垮的衣袍,觉得很神奇,问:“有时效吗?”
“当然有,一颗药丸管上十二个时辰,不过我还有很多,足够你用了。”鹿蛮将她的脸抬起来,说:“我现在给你换一张脸,咱们先换个落脚地。”
薛茗闭上眼睛,乖巧地坐着任她摆弄,半晌后才听她说一声好了。面上也没什么感觉,她拿起镜子看,就见镜中仍旧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因为显得稚嫩,所以没有丑得很厉害。薛茗无法对这张脸评价,咂咂嘴放下镜子,从袖子里摸出草苗,给鹿蛮看。
谁知鹿蛮盯着那草苗一看,马上惊叫起来,“这你从哪里得来的?!”
薛茗便将游音哭着来求救的事说了,原本她还想跟鹿蛮商议要不要去救,却见鹿蛮拍着大腿连声道:“救!救!当然要救!没想到你这么走运,竟然能遇见他!”
她反应这么激烈,薛茗也跟着好奇,“这小孩究竟是什么来头?”
鹿蛮捻着草苗,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道:“你别看这根东西小小的,可不得了,寻常凡人若是吃了,不仅长寿,并且一生都能康健无病,活死人肉白骨不在话下;若是让修行之人吃了,必定大增其修为;便是神仙妖怪吃了,也极有益处。”
鹿蛮说:“这是千年人参的根须。”
薛茗大吃一惊,心道难怪她先前就喝了一口游音给装的水便完全恢复了身体,精神十足,又凭借他给的小草苗换得聚阳符,原来那小孩儿来头那么大?
“千年人参,是不是很难得?”薛茗问。
“何止难得,简直世间罕见。”鹿蛮道:“人参成精本就是万里挑一,百年人参更是少之又少,修行千年的人参精世间恐怕都没有几个。年岁越久的人参精则越是接近莹白,你手里这根毫无杂质,白得似雪,绝对已有千年。”
“他好像是被百鸦鬼王抓住了。”薛茗讷讷道:“能救吗?”
鹿蛮当即露出为难的神色,皱着眉毛想了想,说道:“难说。难怪百鸦在宣扬抓了稀罕的东西,正逢琉璃与白堕也到了此地,虽都是为了争夺鬼皇之位,但面上必定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喝一杯,百鸦约莫是想在那时拿出来显摆。燕赤霞必定在场,去了则等同自投罗网。”
薛茗犹豫道:“那……”
“但千年人参精受天道看重,若是救下必是大功德。二来人参精向来行踪难觅,遁行千里,倘若你能成功救出他,跟着他定能离开鬼蜮,且人参精重恩,你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必千万倍报答。”鹿蛮又说:“此为铤而走险之招,成了则受益无穷,不成的话……反正暂时也死不了。”
二人权衡利弊,最后决定去救游音那个倒霉孩子。
薛茗知道燕玉鹤在遍地找她,心里也犯怂,怕这次自投罗网被抓住就跑不了,但鹿蛮再三保证,说她现在这模样就是站到燕玉鹤面前,他也绝对认不出来。薛茗对镜子照了又照,瞧着越看越丑的脸,心里也慢慢赞同。
其后的三天,薛茗在鹿蛮的带领下离开了天上人间,转而去了一座城镇。这是那日薛茗逃出庙后走了一整天,最后走到的镇子。鬼蜮其实就是将人间与鬼界连接起来,这镇子里的也不全然是鬼,其中混杂了一些不想在阳间生活的,或是误入鬼界的人。
这里面日夜颠倒,薛茗靠着身上的药效来计算时间,她吃了三颗,代表着三个二十四小时过去,她的身体开始出现了乏力气短的情况。
她很清楚这是阳气开始衰弱的表现,虽然之前在梦中对燕玉鹤很硬气,一时夸下海口说阳气找谁都能获得,实际上薛茗现在根本没有别的途径获取阳气。在鬼界里找个活人本就难,更何况她现在的形象还是个十一二的小姑娘,出去在外面走着,任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会移开得很快,无人在意。
鹿蛮对此状况,表示:“只有通过房术采阳才是正统的方法,其他的都太过阴邪,我本是修行之人,没办法用那种方式给你补阳气。”
“但是说来也怪。”她道:“究竟为何你的阳气会衰竭?你虽是极阴之体,可也是正常活人的身体,为何会出现阳气衰竭的情况?”
薛茗上哪知道去,她萎靡不振,躺在床榻上瘫成咸鱼。
鹿蛮推了推她的肩膀,安慰道:“或许出了鬼蜮就会好了,你也无须担心,等救出那个千年人参精,你就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