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不存在别的选择。
梦子踮起脚尖,轻轻吻他。
虽说是梦,但这个吻比任何时刻都要真切。
“待会儿见。”她说。
待会儿,是要等待多久呢?
梦子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有答案,尽管她已知晓了一切。
唯一知道的是,眼前的蛇正对她虎视眈眈。
这条蛇是梦野家所有性命拼凑而成的怪物,是被遗忘的家族亟待一举成名的扭曲执念,也是那场死亡献祭后,深植在爱丽丝记忆中的诅咒。
所以,她要感谢梦野家的献祭,让她拥有了术式,进而成为了如今的“有栖梦子”。
所以,她要憎恨梦野家的献祭。肆意地支配生命,只是为了无聊的目的,仿佛性命根本不重要。
巨蛇仍在咆哮着,向她袭来。
不能再像刚才那种,做个赤手空拳的捕杀者了。梦子知道,她需要武器。
曾经,梦就是她的武器。可此刻身在梦中,她已无法再做梦了。不过无妨。
因为这里是梦,所以一切都能够实现。想要武器?那就去尽情想象吧。
太刀很不错,如流线般锋利,可惜有些脆弱,不够完美。弓呢?远远地就能发动攻击,不过面对如此狰狞的怪物,或许也只是杯水车薪。
或者枪炮、火药、大刀?不,都不好。
她想要足够庞大的、足够可怕的冰冷杀气,而她想要的东西就躺在脚边。
俯身,梦子躲过蛇尾的一记重击,伸手没入血池之中,紧紧抓住她渴望得到的武器。
比她更高的巨大战斧,厚重的刃宽阔如断头台,沉得要双手握住才能挥动,似乎有点太笨重了,但是没关系。
她很喜欢。
那些恐惧的、惊慌的情绪,好像都消失了。高涨的病态喜悦应当也不复存在。梦子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别怕。”
她告诉眼前的巨蛇。
“我会让你轻松地死去。”
第86章 世界之蛇
面对诅咒的时候,要足够专心才行。
这是在高专的第一节 战斗实训课上,老师最先教导的内容。
梦子知道自己应当专心,可思维还是在往杂乱的各个方向辗转而去。
把斧子砍入红蛇团在地面的三圈身体时,她想到了北欧神话里的耶梦加得,那是诡计之神的儿子,庞大到足以环绕世界的海蛇。
是想到了故土的世界之蛇,所以他们才化身了蛇的模样吗?还是梦野家的一切本就诡异邪恶如蛇一般?这或许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只是她此刻想不到最合适的解答。
蛇尾猛地拍下,将地面厚厚的一层积血拍碎,飞溅的血滴重砸在身上,化作凌冽杀意,毫不留情地在手腕上划出数道裂痕。梦子握紧了手中的战斧,并没感觉到疼。
此处是梦,梦里从来都不存在令她讨厌的疼痛。
与血滴一并飞扬起来的还有碎裂的混凝土。刚才的重击把地面撞裂了,梦子踏着空中的碎石头快步登上。转眼之间,脚下的地面就已来到数米之外。
现在,高高抬起的蛇头终于暴露在长柄战斧的攻击范围中了。
不要犹豫,就是这一刻。
用力挥动坚实而沉重的这把冰冷武器,锋利的斧刃在空中划下一道银色寒芒。巨蛇节节后退,尖形的鼻子仍被削掉了大半,血却没有渗出,可能是它本就同鲜血是一样颜色的了。
它会疼吗?不知道。它并未尖叫。梦子也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
她的思绪又跑远了。
她又想到了衔尾蛇,这似乎也是神话中的生物,或者只是一种象征。它将尾巴吞入口中,每吃下自身的一寸血肉,便会新长出一寸的身躯,由此循环往复不曾停息,变成了“无限”。
梦子注视着眼前的蛇与它远在数米之外的尾巴尖。
如此巨大的怪物,头颅里的大脑应该不会比她更大,不知道它会不会知晓衔尾蛇的故事。大概是不知道吧。
红蛇仍直立着上半身,把三角形的头扬得高高的,脖颈处的鳞片与皮肤向左右两侧撑开着,如同威吓猎物的眼镜蛇,让本就巨大的存在变得更加不容忽视。张开的蛇口中爆发出嘶哑叫声,每一声都像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叛徒——叛徒——爱丽丝!”
是吗,原来她是叛徒吗?
梦子有点想笑。她也确实笑出声来了。
尤其在跳下碎石,借着重力沿蛇腹劈下一道五米长的竖直伤口之后,她笑得更大声了。
“我背叛了吗?那么,我背叛了什么?背叛了你们的期待,还是你们的生命?”
巨蛇崩溃般尖叫着,可能是她那带着轻松笑意的反问太嚣张了,也可能是战斧斩出的伤口深可入骨——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全都是梦子的杰作。
痛楚让它不停拧动着身躯,却不曾后退,从破裂身体中漏出的血浠沥沥地浇下,像是一场温热的红雨,粘腻地包裹住她。
“全白费了,全白费了!”
它好像要疯了,团起的身躯与尖锐话语一起袭来。
“所有人的性命都白费了!爱丽丝,你是废物!”
是吗,是这样吗?
梦子还是笑着,横过斧柄,挡下了不意的突袭。蛇身上裂开的皮肉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了,蹭得她满身肮脏。她看到一只手从蛇的身体里伸了出来。
先是手,苍白的手。而后才探出了上半身,顶在上头摇摇欲坠的脑袋只由一层后颈皮连接着。重力拉扯着头颅不受控地耷拉下去,在垂落的瞬间,梦子确信自己听到了“呲啦——”的声响。牵连着身躯与头颈的那块皮肤被拉的好长好长,苍白的头颅一荡一荡的,金色眼眸也倒转着了,空洞却也直直地注视着她。
“叛徒。都怪你,全都是你的错!”
倒转的头颅用埃克塞特的声音说。
“是你杀了我!”
曾经比自己还要年长的哥哥,此刻看来只不过是个无比年幼的孩子而已。
他或许希望梦子因此而产生负罪感,也可能期盼着她就此崩溃,可惜他的愿望不会实现。
梦子举起了战斧,毫不犹豫地砍下。光滑的切割声只持续了半秒钟,埃克塞特的头彻底落到地上了——是很响亮的“嘭”一声,如同内里空空如也的篮球砸向地面。
“现在,才是我杀了你。”
她摸了摸脖子。还好,她的头颅还连在身体上。
“你有没有体会到国王的感觉吗?”
她所说的国王是路易十六。没错,是被断头台处死的那位。
埃克塞特不说话——都身首异处了,还能说出什么呢?
从伤口中爬出的他的惨白色身体也倏地萎缩了,犹如脱水一般,重新被裹入蛇的躯体之中。尖锐的咆哮声环绕在耳边,依然在宣称她是罪恶的叛徒。
倘若话语能够化作有形的东西,那么她的脊椎骨现在一定要被捅穿了吧。可斥责总是无形的,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梦子不会再为了任何虚妄的东西而动摇了。
“这是你们的愿望,不是我的。”
斩开鳞片,露出血肉经络。炽热的血几乎快要盖住视线,她努力睁着眼。浅浅的眼眶什么也兜不住,总觉得溅入眸中的黏着水泽快要溢出来了。
其实梦子已经不想再说了。
说下去没有意义。真正应当听到她的心事的梦野家所有人都已经死了,面前的怪物只是她对那个家痛苦记忆、与那场献祭本身所构筑而成的怪物。它庞大的身躯中或许存在着些许“梦野家”的意志,或许没有。谁知道呢?无所谓了。
她必须说出这些话。
“我没有要求过这个家为我奉上生命,也从未说过我想要术式或是别的什么。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你们本该……”
本该带她看到更多、知晓更多,本该陪伴她好好地成长为人——如果真能这样,即便是把她培养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她也不会生气的。
本该如此,可事实并非如此。
梦野家进行了一场献祭,代价是十八条性命。而真正的祭品,是她才对。
这个家从未在意过她或是任何人的想法,自顾自做出牺牲,自顾自给予了她无聊而幼稚的使命,到头来还要以此拘束她。说着“一切都是为了你”,实际上盛大登场的死亡是他们自己想要实现最后的狂欢。就算她真能完成梦野家的愿望,杀死五条悟,也并非是真正地将恶名刻进历史。
她的使命,不过是为这场集体自杀锦上添花,仅此而已。
啊。好像真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淌出来了。她的心似乎收紧了,急速地缩小着,小到快要感觉不到了。
空洞的黑色建筑正在增殖,在背后连成漆黑的一整片,悄然般迫近,梦境变得愈发狭窄、愈发渺小。
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咒灵顺着这些裂缝进入梦中了,此处是独属于她与蛇的战场。真该感谢五条悟,他在梦的外头肯定好好工作了。等醒来之后……
等到梦醒以后,不要忘记谢谢他的帮忙。
梦子想着梦醒的事。但她也在想,如果空洞持续增大,而梦境继续缩小,小到再无立足之地,却还尚未杀死巨蛇,那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糟糕的可能性,还是别去想了吧。
只是短暂地恍了恍神,巨蛇再度袭来,沿着视线死角,又一次裂开了嘴。
右手臂消失了……不对,没有消失。
在右手的掌心中,梦子还能切实地摸到柔软滑腻的触感,那是纤细的蛇舌。她的手确实还在——只是在蛇的嘴中。
失去了痛觉作为警报,大脑要慢上半拍才能意识到眼下的处境。
片刻的迟钝足以致命。巨蛇猛一昂首,梦子也被拽到了半空中。手臂还被咬在腥臭的口中,用尽全力也抽不出来,可能是蛇齿刺穿了手臂,将她彻底钉住了。或者蛇本身就是咬合力极强的动物,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虽然梦子从没好好了解过蛇这种生物的习性。
当然,现在实在不是探究爬行类生物的最佳时机。
高高抬起的身躯向下冲去,毫不留情地与地面相撞,把梦子砸向大地。
整个梦境都在为之颤动,身体好像也快散架了。比疼痛更恼人的是眩晕感,让眼前的长虫看着更加庞大了,削去鼻子后的脸也如此狰狞。它的身子又要团起来了。
如果被蛇的身躯绞住,那就逃不出去了。她必须离开此刻的桎梏,然后杀了它,否则……
在大脑给出明晰的指令之前,身体已自顾自动起来了。举起的战斧抵在了右臂上。
如同切开蛇的身体那样,这把锋利的武器切断了她的手臂。疼痛当然一点也没有,梦子甚至觉得大脑都变得更加轻快了,一定是因为身体也变轻了。
真好啊真好啊真好啊——梦真好啊。
现在终于觉得“梦”很棒了!
迂腐的咒术师们害怕她的梦,梦野家将希望寄托于她的梦,她自己也曾忌惮过自己的梦。
畏惧也好,希冀也罢,全都不重要。
从始至终,从现实直到此处,梦境的主人,永远只有她而已。
蛇还在咆哮,许是在嘲笑她负隅顽抗的模样。
笑吧,没关系。她现在确实狼狈。
断臂流血不止,连仅剩的手也不停颤抖,别扭地交叉起来的两根拇指几乎要散开了。
她并非在祈求好运——她已经不需要好运伴身了。
“……领域展开。”
因为这里是梦,所以一切可能或是不可能,全都能够实现。
包括,六眼的领域。
“无量空处。”
第87章 终末之雨
第一次见到无量空处,是在高专工作第一年的秋天。
那包裹着无穷未知的领域就伫立在林间,远远望去,如同蓝黑色的玻璃球体,涌动的咒力包裹在表层,泛着一点闪烁的淡淡银光,无法轻易看穿内部,可她就是莫名觉得这个领域如此美丽。
她注视了很久很久,久到直至领域解除之后,她才回过神来。也才看到了五条悟,与他脚边那个呆滞得像个丑陋娃娃的咒灵。
“五条,你的领域是怎么实现的?”
帮忙打扫残秽的时候,她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五条悟则是“诶?”了一声,好像她的询问真有如此值得奇怪。
“原来也有爱丽丝不知道的事情吗?”他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说,“你不是什么都记得住吗?”
“知道的当然能记住,不知道的肯定记不得嘛。难道五条先生不想公开自己的秘密?”
“御三家的术式和领域,本来就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你要是想听,我会和你说的。”
于是他说了,她也认真听了——如何展开领域、无量空处的原理,还有领域内部的模样。
纯粹只为了解答好奇心而得到的答案,未曾想过在今日也能派上用场,说不定可以称之为意外之喜吧,尽管梦子知道此刻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场合或是时刻。
领域从交叠的指间倾泻而下,顷刻间铺满渺小梦境中的所有空间,宇宙囊括其中。这是梦子最容易想象出来的无限。
而填满这一切无限的“万物”,是她经年累月的记忆,每一秒钟无比清晰的过去。
巨蛇的动作停下了。梦子的——其实是爱丽丝的记忆充斥满了它的大脑。扭动着蓄势待发的身躯也停下了,就这么别扭地僵硬在半空中,真像是小时候泰格丽思给她买过的、可以自由变形的玩具蛇。
看起来好可笑,她想。
还是让可笑的一切快些结束吧。
梦子举起了手中的长柄战斧,用力斩下。
现在,她只余下一只手了,金属沉重的重量会拉扯着本就不常用的生疏左臂下坠,必须要榨干浑身上下每一丝肌肉纤维中的全部力量,才能把如此暴戾的武器使得如之前那般得心应手。
斩断、切开、再斩断,接连不断地切开巨蛇结实的身躯。斧刃上沾了厚厚一层鲜血与碎肉鳞片,本就沉重的战斧,似乎也因此变得愈发沉重的了,但梦子知道并非如此。
干涸的血迹也好,破碎的鳞片也罢,这些东西哪会有那么沉重呢?说到底,不过是疲惫感在作祟而已。
力气快要见底了。
她大可以想象这把斧头锋利且轻巧,庞大却趁手——就算再怎么不合逻辑,只要是在梦中,便都是可以轻松实现的。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这么做。
梦子需要疲惫感,也需要压在掌心里的沉重。这些触感会足以代替梦中不会存在的疼痛,让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找到了梦野家与自己的事实是真的,不愿面对的痛苦记忆与家人的亡灵一起变成了可怕巨蛇也是真的。
她现在亲手把巨蛇切成了八段,这事实更是再真实不过了。
最后一记。战斧重重砸向地面,而后是八段蛇的躯体躯体坠地。虽然这么形容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梦子想起了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