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濯尘收起剑,缓步向他们走近。
季应玄声音微顿,却未回头,仍继续同雁流筝说道:“……虽然墨族的机括能以凡人之术与仙道比肩,但他们既不修仙,也不出仕,世世代代安贫守拙,钻研机括术。那时我不懂事,坏了他们的规矩,利用从墨族学到的机关,帮闻阳郡的百姓抵御山洪,族长知道后很生气,他们要处死我,我伺机逃下山,隐姓埋名,再不敢回去。”
雁流筝听得认真,并未发觉雁濯尘已经走到了身后。
她惊异道:“这么说,季公子还精通机括术?”
季应玄低叹道:“略懂一些,可惜无用武之地。”
“那你瞧我的这只机关鸢如何?”流筝指着缩成麻雀停在肩头的机关鸢问他。
季应玄说:“能变换体积的玄铁十分难得,机关鸢的设计者极有巧思,可惜止步于雀形,竟不能再变小了。”
“你的意思是,机关鸢还能再改进吗?”
“我有这种直觉,只是还从未尝试过……”
“没关系,等你到了太羲宫——”
“流筝!”
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流筝蓦然转头,惊喜地起身朝雁濯尘跑过去。
“哥哥!你总算是回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累不累?”
“我没事,别担心。”
雁濯尘拍了拍流筝的肩膀,目光越过她,落在起身朝他执揖礼的季应玄身上。
“他是谁?”
流筝抢在季应玄之前介绍道:“这位季公子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哥哥,我想把他带回太羲宫,请他给我改进机关鸢,怎么样?”
“懂机括术的凡人吗?”雁濯尘凤眼微眯,精锐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将季应玄从头扫到尾。
季应玄微微颔首,姿态谦和,任他打量。在雁濯尘看来,他的模样有些太出挑了,芝兰玉树,骨丰肉匀,不像是凡人,倒像是山林精怪化了形。
竟敢在流筝身上打主意……
雁流筝挽过雁濯尘的手臂,挟着他走到一旁,将今夜的情形讲给他听,告诉他季应玄如何舍出自己的仙泉水,帮她解了两难选择,又同她一道安抚城民,任劳任怨。
雁濯尘听罢似笑非笑:“你不怕他装模作样骗你吗?”
流筝扬眉道:“有哥哥在呢,我谁也不怕。”
雁濯尘唤来两个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又转头对雁流筝说道:“那凡人的事过会儿再说,眼下业火已灭,火浪平息,北安郡内已经安全,流筝,你带人引导百姓们回城吧。”
流筝点头:“我这就去。”
停在肩上的机关鸢展开双翼,发出一声尖啸,载着雁流筝乘风而去。
引导百姓归城比诱使他们出城容易许多,听说山火已灭,北安郡的气候不出半个月就能恢复正常,人们欢呼雀跃,额手称庆。
季应玄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雁流筝。
此时夜色已尽,星辰尽隐,东方一线天光如鱼白,轻笼在她身上。
浮光潋滟,云纱飘飘。
她生得倾城之姿,行止亲切温柔,既解了北安郡的生死大难,又赠众人以仙泉,如今北安郡的百姓视她为应当敬拜的神女。数万人向她俯跪致谢,感激涕零,高呼道:“太羲神女法力无边,香火永继!”
流筝既好笑又无奈,面上微红,连声请他们起身归城。
百姓们一面排队往城内走,一面向她招手,请她收些作为答谢的供奉。有人拿出金银财宝,有人捧上瓜果酒肴,贫穷的老妪固执地要将家中唯一的下蛋母鸡送给她,母鸡也很主动很热情,跃跃欲试地要往机关鸢上跳。
流筝一边指引他们排队,一边手忙脚乱地拒绝他们的热情。
有个被父母拢在怀里的小姑娘,见流筝不肯收下她编织的花环,失落地掉眼泪,流筝心中一软,终于还是收下了这礼轻情意重的花环,套在手臂上。
没想到众人见她收了花环,纷纷开始拔野花,摘细柳,编花环。
真是好一片热闹。
季应玄淡淡收回目光,看见提剑向他走来的雁濯尘。
雁流筝不在场,他不与季应玄客套,手中观澜剑随意念出鞘,银白剑光有雷霆之势,吟啸着奔向季应玄,在他腿弯间重重一击,迫使他支跪在地,难以起身。
雁濯尘走到他面前,声音森冷:“我方才去找争水那两人,竟然没找到,询问当时围观的百姓,也没人认识他们。不知是什么妖物,只敢在我妹妹面前现眼,见了我连面也不敢露。”
季应玄面上露出忍痛的神色:“我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你的真身是什么,妖还是魔?”雁濯尘垂视着他,声音冷沉,“接近流筝有什么目的,想伤害她,还是图她别的什么?”
观澜剑的剑光压在季应玄身上,几乎让他难以喘息。
季应玄脸色苍白,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是……人。”
“是么。”雁濯尘冷笑一声,驭起观澜剑:“去照他的原身。”
观澜剑可观万物,在其剑光下,世间妖魔将无所遁形。
一席刺目的雪光罩住季应玄,剑光如芒,刺入他的肌骨,虽不见伤口,却是比流血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双目泛红,忍受着剑光的撕扯,耳畔隐约听见远方人群的欢呼,他们仍在颂扬太羲神女,祝她芳龄永继,仙寿恒昌。
季应玄想起旧事,在刺目的剑光中,露出一个极浅的讽笑。
片刻后,剑光终于褪去,季应玄摔落在地,眼前仍是一片昏花,耳畔轰鸣作响,久久难以平息。
他听见雁濯尘略带惊异的疑惑:“竟然真的是个人。”
雁濯尘走上前将他提起,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捏向他后颈三寸。
空的。
此人没有剑骨。
难道真的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凡人吗?
雁濯尘不甘心,他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于是他再次化剑出手,剑尖抵住季应玄的后颈——
他要剖开他的皮肤,揭开他的肩胛骨,亲眼看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没有长剑骨。
冰凉的剑尖落在皮肤上,季应玄蹙眉,缓缓攥紧掌心,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要反抗吗?要暴露自己吗?
他同样不甘心。
“住手!哥哥!”
千钧一发之际,凌空传来尖锐的鸢唳,雁流筝驭着机关鸢飞快下落,一个翻身凌空跃下,握住了险些刺下去的观澜剑。
她急声喊道:“快住手,会死人的!”
见她赶来阻拦,雁濯尘只好收了观澜剑,松开季应玄。
季应玄也暗暗放松了掌心,当着雁流筝的面,他突然转头,猛得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摇摇晃晃栽倒在地。
他的衣帽歪斜,形容狼狈,脸色苍白,这一切却无损他的姿容,反倒更加惹人心疼。
他望了一眼身上挂满花环的雁流筝,在她关切的目光中垂下眼,有气无力地苦笑道:“雁姑娘,我好像不够入太羲宫的资质,要让你失望了……抱歉。”
说罢又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第03章 莲花
季应玄在装晕中被搬上机关鸢,带到了位于止善山上的太羲宫里。
雁流筝着人将他安顿在客院,风风火火请医修来给他看诊,得知他没有生命之危后,松了口气,转身向宫主复命去了。
她一走,季应玄就睁开了眼,挑开青帐,揽衣起身。
他脸色犹白,却不见之前的虚弱,蹙眉将四下打量一番,眼神轻而利,似有许多不耐烦,与昨夜的温润之态已是大相径庭。
他站在屋内抬起手,修长如玉的五指微微拢起,掌心里生出金赭色的光,慢慢凝成了一支莲花的模样。
那莲花色如金赭,通体是艳红的火焰,灼灼摇曳,映得整个房间红光大盛,如泼了一层流动的血。他的脸也被莲火照得明暗不定,秀目半阖,薄唇殷红,显得靡艳而妖异。
这是业火红莲,是雁濯尘竭一夜之力才毁掉一朵的灭世之花。
那莲花在季应玄手中显得分外乖觉,随着他落下掌心而浮至半空,花瓣颤颤似向他颔首。
季应玄启唇道:“帮我盯好太羲宫各处,尤其是雁濯尘兄妹。”
莲花散作十数片花瓣,飞出窗去,季应玄念了道诀,只见红光倏然而过,人已消失在原地。
北安郡,郡守府。
紧闭的郡守府门前被路过的百姓泼满了粪水,人人都当张郡守在山火来临时已弃民而逃,却不知此时的郡守府内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一根麻绳搭梁过,张郡守夫妇被麻绳两端吊在空中,他们身下是滚沸的油锅。
油星子噼啪乱炸,落在他们脸上,遍处开花,他们却只敢发出细碎的呻吟,不敢大声求救,害怕惹怒了那两个看守的夜叉。
真的是夜叉,额生犄角,满头红发,正在分食一只偷来的活鸡。
细看他们的模样,还有些熟悉,正是昨夜在南河谷人群中闹事,佯装争一碗仙泉水的那两位。
两位如今亲如兄弟,嘴上沾满鸡毛,忽见面前红光一闪,凭空现出一人,两人连滚带爬地迎上去,只觉一阵罡风扫过,竟是一人挨了一个耳光。
“莲主恕罪,莲主恕罪……”两人肿着脸,迭声告饶。
季应玄睨着他俩:“怎么,莲境里饿坏你们了?”
“没有,是小的们嘴馋,再也不敢了。”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莲境里除了花就是火,哪有什么吃食,好容易跟着到人间来,满眼都是活蹦乱跳的生灵,他们没逮个人来吃已经很克制了。
季应玄知道他们心里抱怨,冷笑道:“昨天夜里见了雁濯尘就跑,连我也不顾了,这会儿就不怕被太羲宫逮住,拿你们祭剑吗?”
夜叉磕头讨饶:“莲主饶命啊,小的不比莲主法力高深,要是被那观澜剑一照,会当场显形的!”
还敢提观澜剑。
季应玄给了他们一脚,将他们踹开:“滚吧。”
他抖了抖袖袍,推开了关押张郡守夫妇的那扇门,望向被吊悬在油锅上的张郡守夫妇,语调从容含笑:
“舅舅,舅娘,多年不见,可还认得我吗?”
俩夜叉刚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下油锅似的惨叫声。
***
“张郡守从前是个衙役,因他妹妹会些道术,为当朝宰相除了病根,他也跟着一路高升,坐到了北安郡郡守的位子,后来他妹妹死了,留下一个外甥交予张郡守抚养。”
太羲宫观世阁里,雁濯尘正与父亲雁长徵相对而坐,向他禀报此次北安郡灭山火的事情,说到最后,他提起了消失不见的张郡守。
雁长徵听罢沉吟片刻:“张郡守的外甥,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吗?”
雁濯尘点头,低低说了声是。
“真是造孽啊……”雁长徵叹息,“普通人哪有本事让一郡太守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不见,濯尘,你觉得,会不会是那孩子回来报仇了?”
雁濯尘蓦然蹙眉,从牙关里咬出几个字:“绝不可能。”
面前小案上的茶水被微风吹起琥珀色的觳纹,随风传来女郎清亮的笑声,雁濯尘转头去看,见与观世阁一湖之隔的临水亭里,流筝正缠着母亲,与她讲昨日在北安郡的有趣经历。
她那样开心,高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受众生朝拜时,像一轮被高高捧起的明月。
“不可能是他,当年我也在场,亲眼见着张郡守将那孩子剖心剥骨。”
雁濯尘抿了口茶,润了润紧绷的喉咙。
“一个人被剖了心脏剥了剑骨,怎么可能还活着,何况他的尸首被抛下了无极崖,万仞高崖,深不见底,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他绝不可能活着。”
绝不可能……他也绝不允许。
“濯尘,你太紧张了。”
雁长徵抬手为他添茶,将他从茫然的思绪中拉回来。
他说:“凡人本就命比纸薄,能有益于流筝,那是他的造化。昨日北安郡一场山火,若非你与流筝前往相救,只怕要死一城的人,杀一人以存天下,此大义也,就算在天下人面前,你也说得过去。”
略一停顿,又说道:“何况当时并非你动的手,以利换命,这是他们凡人惯常的做法,就算那孩子变成复仇的厉鬼,只须找张郡守便是,找不到你身上,更找不到流筝身上。”
这一席安慰的话,令雁濯尘的心情和缓了许多。
半晌,他沉声保证道:“父亲放心,我会尽早找到张郡守的下落,不会让流筝知道这件事。”
“什么好事不让我知道?”
一道清泠泠含着笑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雁濯尘一惊,碰倒了手边的茶盏。
雁流筝从半空飘进观世阁中,手里抓着一只轻薄的玄铁风筝,是她娘刚送给她的,落地一收,变成了一枚小巧的指环,既方便又漂亮。
雁长徵轻声斥她道:“你能不能好好走楼梯,我与你兄长说话呢,岂有你在一旁偷听的道理。”
“我才没偷听你们说话,不过猜也猜得到,无非说些无聊的宫务,或者又在背地里告我的小状,才不敢叫我听见,是不是呀哥哥?”
雁濯尘拾起帕子将碰翻的茶水擦干净,面不改色道:“我正与父亲交代你从北安郡带回来的那个野男人。”
“什么野男人,你别胡说,人家有名有姓。”
流筝跺了跺脚:“何况我请他上山是有正经事!”
雁长徵闻言蹙眉:“流筝带了个男人回来?”
雁濯尘重新添茶,简单将昨日的情形交代了一番,说到最后叹了口气:“我不过试他一试,看他是否别有居心,怕他故意在流筝面前藏拙,流筝就与我生急,回来时赌气了一路也不肯理我。”
流筝道:“我这不是理你了么?你果然是来告状的。”
雁濯尘说:“你只是来炫耀娘给你的新宝贝。”
“才不是!”
兄妹俩三言两语吵闹一番,悄无声息将这一茬揭了过去,宫主夫人端着两碗银耳雪梨汤走进来,流筝手快,抢走了雁濯尘那份,恶狠狠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冲他挑眉。
雁濯尘失笑,只好端起手边茶盏。
观世阁内言笑晏晏,阁外桃花正盛,灼灼纷飞,没有人注意到,在零落的桃花瓣里,有金赭色的莲花花瓣从中闪过。
这幅场景被业火红莲照见,重现在季应玄面前。
太羲宫客院里,季应玄刚从北安郡回来,正一面清洗手上的血污,一面听着红莲花瓣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雁流筝在爹娘和哥哥面前绕来绕去,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事,既讨怜又讨嫌。
季应玄一边回味适才张郡守夫妇对他的恶毒咒骂,一边拨冗在心中慢慢地道:她怎么这样话多,这样爱笑……吵得人头疼。
正此时,另有一枚红莲的花瓣自窗口飘入,是他留在北安郡的那两个夜叉传来了消息。他们的声音战战兢兢,仿佛害怕季应玄回去活剥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