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镜流在瞬间了悟,这并非是风或者线,而是一道剑气。一道毫无杀意的剑气。
它拂过友人的衣摆,吹过他们的眉梢,那样无害地路过。
镜流呼吸停滞,她收起佩剑,向后退去,云骑紧随,连连后退,只见水天收拢,所经之地,敌寇瞬间化水而亡,空中悬着澄澈净水,黑云消散、血污消弭,恒星的光芒照耀了整个平地,漫天水光中,似乎有什么破开时空,踏水而来。
景元下意识张开手臂。
她从水中凝出面容与身形,随着忽然而至的细雨,重重落在他的怀中。
幼清埋在他的颈窝,嗅着他的发丝、他的脖颈,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另一只则牢牢抓紧他的甲胄,一种失而复得的欢愉和酸涩涌上心头,令她哽咽。
“景元…”她唤他。
他恍然回神,收拢手臂,紧紧将她搂入怀中。
*
“竟是将军松口,向你透露的坐标。”
幼清挑着坠落的灯芯,坐在他身边道:“我可是磨了他好久,腾骁看着和蔼,其实不如丹枫待人亲切。”
“丹枫哥么?和蔼亲切…”景元抱着胳膊,把这个词和那个冷冰冰的大青龙拼在一起,怎么都不合拍。
幼清抱着他的外袍,搜索刚才看到的大洞,摇头晃脑道:“不是吗?我总觉得他好像我爹爹。”
“爹爹…”景元又把丹枫和自己唠叨的老爹拼在一起,他打了个寒战,用铁棒捅着火炉说,“那便算了。”
“找到了!”她将袍子拢到身上,景元凑近,看她的手指穿过那个大洞,她抽出针线盒,在烛光下穿针引线,景元又靠近几分,为她抬着烛台道,“不暗么?会不会太熬眼睛?”
“能看得清。你不必抬着…”
景元便放下灯台,静静坐在她身侧。
她低声说:“这里好冷,还是快点补好,不然着凉生病就不好了。”
景元轻轻“嗯”了声。
他的手抵在她背后一寸,身上的重量也压在这条胳膊,导致他向她倾倒,幼清垂着眼眸,卷曲的双腿也向他靠了靠。
天冷,他身上热腾腾的,光是坐在身边就已经胜过火炉了。
见状,他紧紧贴着她坐好,手也放在了她的腿侧,虚虚拢着她,景元在她侧边问:“冷么?”
十指指尖微微泛着红,她搓搓双手,摇头,声音小了很多,“不冷。”
黑线穿梭,她为他缝制着破损的冬衣,总觉得他离得太近,幼清笑着抬头,和他说:“别戳到你。”
可对上视线,她又不自觉向他靠近,已经足够近了,长久的风餐露宿与劳碌让她没了绷直和矜持的心思,最大的热源就在身边,她几乎没有不去依赖的道理。
幼清悄悄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在他怀里静静缝着,抬起银针的幅度都小了许多。景元呼吸顿了顿,他那只手的指尖搓着她裙摆的布料,但始终没有拢向她的大腿,只这样,将抱未抱。
缝个洞而已,费不了多少功夫,幼清很快便将洞补好了,她直起后背,在灯光下展开他的外袍,确认没有更多破损后,她扭过身,把毛茸茸的领子挂在他的肩上,伸手拢了拢,和他说道:“好了,这样就不会冷了。”
他垂着眼,始终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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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幼清抿抿唇,立即躲开他的目光,但很快便追回视线,和他对视。
忽然,她抬手,用指尖刮过他的侧脸,“是不是受了伤?”
“哪里?”
“这里…”她的手盖住他的侧脸上微不可见的伤痕,而他的手心能将她完全覆盖,景元握着她的手背,眷恋地埋入她的掌心,幼清心跳怦怦,视线在他垂下的眼眸和泪痣游走,分明是这样神勇聪慧的人,在这样烛火幽暗处,总是会透露出淡淡的勾人气质,让她忍不住向他靠近、再靠近。
接触到他呼出的气息,幼清顿住,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眸,波光潋滟,交织游走,他的双眼如朝阳璀璨,现在却落在水面上,粼粼微光,缱绻至极。
她的指腹摩挲着他细小的伤口,暖意流动,他的伤痕恢复如初,幼清甚至想要解开她刚刚披上的袍子,再好好检查他有没有其他伤。
却舍不得挪开目光。
“景元。”
一道比风雪还冷冽的声音随着狂风暴雪吹入帐中,镜流盯着帐中背对背坐着的二人,纵使有些奇怪,但她还是张口通知道:“饭熟了。出来吃饭。”
“嗯…咳咳,是,师父。”
景元站了起来。然后…他弓着腰,摸了摸磕到军帐顶的脑袋。
幼清也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局促地挂在一边,镜流道:“如何了?”
她咳嗽两声,挽住镜流的胳膊,点头道:“我没事,路上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就是…”
镜流抬手帮她拍开了落在发上的雪花。
幼清心怀愧疚地靠在朋友肩上,回过头,景元戳在她们二人身后,眼睛看向别处,他脸颊发红,即便是天黑都能看见。
哎…该怎么和镜流交代?毕竟这可是朋友的弟子……
幼清忽然抱住镜流,镜流停住脚步,以为她是怕了,便拍了拍她的后背,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白珩见她们抱在一起,也扑过来将她们搂在怀中,景元就像一根木桩子,站在雪地里看三位女性抱着搂着,他多余得可怕,只能侧过头,远远去寻丹枫的身影。
看到那抹黑发和翠色的龙角,景元如释重负,向丹枫哥奔去。
爹爹啊…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幼清口中的“和蔼”与“父亲”的感觉了。
第26章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此次大获全胜,云骑们难得有了休息的时间,尽管军粮所剩不多,也没有什么好酒好肉,但出征在外,能吃一碗热乎乎的肉沫粥都是一场恩赐,他们五人也没什么可例外的,锅里热腾腾翻滚的便是肉沫粥,在临时搭建的半个帐篷外蒸出香甜的米香肉香,白珩迅速端起碗,用粥勺搅拌着肉粥说:“好香呀…先给我们的大功臣…幼清来满满一大碗!”
说着就要给她盛一大勺,幼清连连摆手,让白珩把粥倒回去,她神秘兮兮地从腰侧抽出来一个包裹,打开之后,白珩和景元都眼冒金光。
“是海蛎子,你从哪弄的?”
幼清笑道:“鳞渊境!”
说着,已经洗干净的海参、鲍鱼、牡蛎肉纷纷滚了出来,这些都是她闲着没事抓的,被她一股脑地倒进粥里,大盆瞬间有了冒锅的意思,幼清又用仙法变大了锅,她如女神降临,伸手搅拌着锅里的食材,白珩抱着她的腿涕泗横流道:“帝弓司命在上,我白珩是见识到活的菩萨娘娘了…”
“嘿嘿。”幼清笑眯眯地给每个人都分了一点新鲜的水果,这在战场更是稀罕物,大家道谢后便放在口中,汁水四溢,吃到这样甘甜的味道,白珩和景元差点泪洒现场。
知道幼清这里有好吃的,白珩便想迈过景元坐在她旁边,景元自然不同意,他不动声色地和幼清粘在一起,不准任何人插足,白珩指指点点:“你的翅膀硬了,不记得白珩姐姐的好,现在竟然和姐姐抢上了。”
景元笑呵呵的样子只透露一个信息:说什么呢,听不懂。
眼看着两个人要为一颗果子打起来,丹枫适时出面吐槽道:“幼稚至极。”
白珩自然不满,伸手要去抓丹枫的龙角,他直接把龙尾龙角变没,白珩抓了个空,眼看没了依仗,她只能抱住镜流,告状道:“剑首大人,你看看…龙尊他恃强临弱,欺负我这只尾巴毛都糊了的小狐狸。”
幼清这才发现白珩的大尾巴都被烧了,尖端黑乎乎的一块,俨然缺了一团毛。
“白珩姐,整艘星槎被炸得粉碎,你却只损失了一点尾巴,不亏。”
“好啊,你也调侃我…”白珩捏着景元的脸蛋说,“看我不把你这张祸国殃民的帅脸捏肿…”
景元笑着求饶,他们闹做一团,丹枫隔着火光看向幼清,问道:“一路可有坎坷?”
“还好,不算坎坷!”幼清拍拍胸脯道,“都说了,我很厉害,不单是医术,我的剑术也是万人之上的,不必担心。”城
丹枫没有反驳,而是道:“抱歉。”
早知如此,就该带她同来。
幼清笑着摇摇头,白珩把景元扭送回来,用手捂着景元的脸说:“好厚的脸皮,捏都捏不动…”
景元向镜流投去求助的目光,镜流喝了一口热茶,并未理会,景元又看看幼清,幼清可没有那么硬的心肠,粥也不煮了,把比自己高一头的景元搂过来,小声道:“干嘛抓他呢?”
“好啊…好大的靠山。”白珩抱住镜流吐舌,“我也有,你还能不怕你师父不成?”
景元自然是怕的,但钻到幼清的怀里,恐怕镜流都不好出言训斥他,他就这样懒散地躺在她腿上等着喝粥,镜流睨了他一眼,他耸着肩膀坐起来,幼清还给他拍拍身旁的货物,体贴道:“靠在这里。”
景元笑笑,半靠在那堆货物上,白珩则黏着镜流拨动玉兆,笑着说:“你嘴里说着没有坎坷,这些又是什么?”
“遇到个可恶的怪人,太可恶了!”白珩学着她的语气念着因为彼此靠近而弹出的群消息,“拿鼻孔看人!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我要打他的脑袋,打出五个大包!啊啊啊…”
白珩笑得颠三倒四,话都接不上了,“我要拿扳手敲他的脑袋,把他用绷带绑在树上淋雨…”
即便是丹枫和镜流这样的冰坨子都忍俊不禁,露出了笑容。
景元安慰地用指腹轻轻撵着她的手腕,幼清拍拍他的手,脸红道:“好了…白珩,你不要再念了。”
“究竟是哪路神仙把我们脾气这样好的仙女姐姐气成这样?”白珩指着屏幕说,“好朴素的惩罚方式,还有‘这个怪人太坏了,我要狠狠踢他的屁股’…”
白珩笑得前翻后滚,镜流也不恼,任由她左摇右晃,几人笑着,幼清头顶冒着热气,用搅拌粥锅分散注意力,正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的时间,突然听得砰的一声,五人抬头,只见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立在一旁,他脸色不佳,幼清看清他的面容,吓得丢掉勺子,呆在原地,白珩浑然不知,还说:“应星,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说一个拿鼻孔看人的哑巴怪人,哎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丹枫…”
幼清直推她,白珩这才缓缓笑声,介绍道:“这是应星,你看到那些从天而降的金人了吧?驾驶它们的正是这位。”
幼清哪敢讲话,丹枫与镜流猜出大概,笑而不语,应星冷冷道:“东西拿来了。”
说完就要走,白珩哪能让他离开,赶紧把他按在锅旁,给他也分了一个碗,“见者有份嘛,幼清给我们拿来的好吃的,我就借花献佛,留你吃个晚饭。”
空气沉寂,只有粥锅热情地咕嘟咕嘟着,白珩看看幼清,又看看应星,她摸摸耳朵,甩着尾巴说:“见过?”
城
“没…”
“见过。”
两人异口同声道。
白珩不明所以,应星淡淡道:“贵人忘事。”
幼清不敢讲话,偷偷绞着手指。
城
白珩一拍手掌,一语道破:“原来你碰到的就是他呀!我还说你们俩怎么出现的时间这样巧,原来如此。”这下她笑得更欢了,按着他俩的肩膀摇晃,“他很能气人对吧?以前他可可爱了,才十几岁就带了一队人…”
“白珩。”应星让她收声,可白珩哪能听他的,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揉搓,笑眯眯道,“小应星呀,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白珩姐,你就放过他吧。”景元不动声色地把幼清挪到自己的另一边,隔开两人的距离,抱着胳膊道,“应星哥好歹也是名震一方的工匠大人,更是天降神兵呢。”
“就你嘴甜。”白珩坐回自己的位置,抱着镜流说,“你原来不也只是一个小豆丁吗?还没有镜流的剑高呢。”
景元笑呵呵的,并不在乎白珩拿他小时候的事开涮,他接过粥勺,先给镜流盛了一碗,然后便是丹枫、白珩,转到应星时,估计是还有气火,应星拍开他的手,自行盛了一碗,景元只好等他盛完,再举起幼清的小碗,给她盛了满满一碗。
幼清抱着碗,躲在他怀里吃海鲜粥,她从景元的肩头望过去,应星曲起膝盖,手臂搭在膝上,静静吃着饭,他投来视线,幼清缩了缩,低头苦吃,景元揉揉她的头发,垂头问着:“还要吗?”
幼清鼓着腮帮摇头,她的膝盖叠在他的一条腿上,两个人亲亲密密的,还好衣服够厚,盖着彼此的私心,不至于太过张扬。
在场六人早已疲惫至极。折损不多,多亏景元调度,否则死的绝不止千人,又因为应星舍身抢救,那些军械也没有过分亏损,保住了不少主要兵力。
更别说其余三人作为主要战力,几乎不眠不休地在打,所有人都到了身体的极限,热热闹闹地吃喝一会儿,白珩率先支撑不住,倒在镜流的腿上呼呼大睡起来,屋里热气蒸腾,丹枫也后靠货物,抱着手臂垂眸浅眠,景元收拾好大家的锅碗瓢盆,见应星要走,还想起身相送,却被他压住肩膀,不准景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