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微微后仰,他呼吸凝滞,躲开她的勺子,幼清嘴里哄着:“不要怕…”
景元被勺子顶开唇齿,苦涩的药汁滚入喉咙,他神色艰难地捂着双眼,紧接着便是第二口、第三口…城
他喝完了药,头沉得要命,幼清抚着他的背说:“你长久休息不好,已经持续了百余天,再加上打仗落下的伤…吃了药,你就会睡着,接下来的事,就相信我,好吗?”
景元想告诉她,他相信她,从不怀疑。
但他确实恐惧入梦。
幼清的药让他很快睡着了。
景元期盼着自己不再做梦,但事与愿违,他再次堕入了一片黑暗。
是夜晚的战场。他环顾四周,尸山血海、枯枝攒动,丰饶的力量撑起那些破碎的血肉,景元坐在中间,望着脚底丛生的青草与绿叶,他不禁抠入泥土,将那些翠色蜷在掌心碾碎。
他听着悉悉索索的动静,始终无法抬头去看。
忽然,一滴水坠向梦境,景元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水蓝的月色,海水瞬间充盈了整片梦境,他看到游龙如织,鱼群海兽在高大的宫殿尖顶盘旋飞舞,耳畔则响起了螺号与鼓乐,轻快无比。
幼清身着水色云披,配以珠翠珍珠,环佩叮当,恰如神女从天而降。墨色的长发在水中缓缓游动,她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冲他一笑。
“看吧,我说了,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幼清侧头贴在膝盖上,每一个字都变成了透亮的小泡泡,将她衬托得如梦似幻。
景元望着她,又看了看海中的景色。
“漂亮吧?”幼清和他说,“这里是我的家…我现在在你家叨扰,就带你来我家瞧瞧。”
“嗯…很漂亮。谢谢,幼清。”他的声音同样化成了泡泡,幼清伸手摸摸他的发顶,他看向她,用手点了点她眼下的装饰。
亮闪闪的,却盖不住她明亮的眸色。
幼清笑笑,将脸埋进他的手心,他靠近她的怀抱,幼清伸手,把他揽在胸口。
即便是梦里…她身上的味道也带着甜,如此令人安心。
在她的深海,没有战乱,没有鲜血,他放缓呼吸,幼清说道:“睡吧,景元,我在这。晚安。”
他呼出两枚泡泡,深海的景色也随着他的呼吸逐渐淡去,那耀眼的神女大人褪去神装,化成他睡前见过的模样,微微放着橘黄色的暖光。
黑夜之中,唯有她温暖、恬淡……如同不灭的烛火,让人无法再心生动摇。
*
次日清晨,幼清仍旧不在身边。
景元一夜好梦,精神已然恢复了不少。窗台上的鸟笼、盆栽尽数被谁撤走,反而换上了几个天外的装饰,景元盯着趴在他桌子上的海星,不免有些无奈。
他穿衣起身,外面忙忙碌碌,正在准备早膳,最近的饭都是搬到母亲屋里吃的,今天恐怕也要如此,景元去往母亲的卧房,还没进去便听到笑声阵阵,幼清把他的阿娘逗得欢笑不止,景元看了看父亲,他温和地看着她们,难得沉默。
景元发现父亲很少讲话了。
以前总觉得他唠叨,现在却不适应他的安静。景元走到父亲身边,他拍了拍景元的背,然后握住了儿子的手。
习武之人的掌心总是有淡淡的粗糙感,不过景元还年少,手摸起来也没那么糙,被老父亲摸手的景元没由来得不适应,但景元并未多话,见父亲没有松开的意思,儿时对他的依恋涌上心头,令他轻轻回握着,就像幼年拉着他的拇指那样。
一顿饭吃得也很热闹,饭后幼清不想离开,就留在了屋子里,她似乎有些歉疚,景元品了半天才明白,她是因为“霸占”母亲,让人家的正牌丈夫无法进屋而感到惭愧,景元都不禁失笑。
夫妻百年,哪会像新婚那样腻在一起,一分一秒都分不开呢?景元见过二老最亲近的模样,也就是拉拉手,自然,两位在屋里的事,他从未多想过。
幼清在这和他阿娘说话,两个男人自然而然地退出屋里,景元望着父亲,低声道:“爹爹…”
有些话如鲠在喉,他忽然止声,而他的父亲却拍拍他的手背,带着他回到了书房。
父亲的书房是临时改成的,并不大,这里堆满书卷,桌上也是错落放着书册和信纸,父母早已不在地衡司当值,公文少了许多,竟也比以往清爽不少。
两个人挨着书案坐下,景父抬手泡茶,景元叹口气,与他道:“幼清昨日问我要不要同她一起,以巡海游侠的身份践行帝弓的命途。”
“你是如何回复的?”景父像是早有预料,神色不动地问他。
景元垂着眼眸说:“我说会考虑,父亲…我想答应她。但她说,希望我和您商量再做决定。”
景父呵呵一笑,他斟着茶,垂头问着:“不是圆了你儿时的梦,为何愁眉不展?”
“父亲不觉得孩儿毫无担当,逃避责任吗?”景元身体前倾地追问,“就这样一走了之,弃父母与仙舟不顾,辜负将军的期许…这样,您都不责备我吗?”
“听起来,你是来找骂的。”
景元闻言一怔。城
父亲的目光温柔而深邃,并不同于他当年非要加入云骑时的担忧与气愤,如今这双眼中,唯有望不到尽头的慈爱。
“去吧,景元。只要是你的心愿,爹爹、阿娘,都不会阻止你的。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决断,不必再走父母认为的‘轻松的路’了。”
“可…”
“可是你心中仍有迟疑。我们、仙舟的未来,以及腾骁的期许,你放不下。”景父道,“我听闻立下赫赫战功,力挽狂澜,挽救三军于万一,父亲为你感到骄傲。”
他曾经多盼望父亲的认可,多希望能听到父亲的夸赞啊,但如今,景元没有了欣喜的感觉,反而十分自嘲。不论旁人如何赞扬他,他始终提不起一点高兴的心情,因为他清楚,他的战功是用同袍的命累积的。
他低着头,安静至极,做父亲的长叹一声,握着他的手腕道:“爹爹知道你心中已有决断,只是…你太年幼,又是初次临战,你如今的自责与痛心,爹爹都知晓。”
景元一瞬鼻酸,他侧着身子,将所有情绪藏在阴影处,父亲的声音缓缓传来:“幼清和你何其相似…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些微小的幸福,害怕失去,害怕离别,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不会有任何人再受伤。”
“但是景元,不论是你、我、还是你的母亲,甚至是天外的神仙,力量都有穷尽,都有无法企及的所在。即便是星神也不可能决定整个宇宙的命运,更何况祂们都难逃一死!”
景元抬首,父亲目光矍铄,锐利地点出问题所在:“他人的命运,我等无权干涉,唯有自己的命途,掌握在自己手中。景元,既然已经做好决断,便无需犹豫不决,何必再遮掩摇摆,依靠我们的责备让自己好过!立下决心,就此前行吧!”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幼年时,那个高大的、熠熠发光的、让他仰慕的身影。
景元深吸一口气,呼吸之间,他再次抬眸,那些疑虑、悲伤、自怨自艾,均被他吞进心底,取而代之的是如初日的微光。
是啊…他早已下定决心。
年少时,加入云骑是为了一展抱负,可几次作战,包括这次外出征战,又让他对当年加入云骑的誓约有了新的感悟。
谨守此誓,庇佑仙舟,万死不辞。
“我明白了,父亲。”景元道,“我不会再逃避了。”
景父长舒一口气,坐在位上眺望窗外,声音恢复了方才的宽和,却也带着几分嘶哑和说不出的怅惘:“幼清于仙舟和我们都有大恩,不论她是出于各种目的,这样只身前往战场支援,都值得无尽的感激。景元啊…我这老人实在不知该以各种身份开口,于你而言又太过沉重。但看她为你与你的母亲奔忙,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景元忽而绷紧心弦,耳畔传来一阵如风的话语:“她似乎在消耗自己的力量来维系你母亲的生命与理性,这不应该。去劝劝她罢,我们…都该放手了。”
第43章
景元清楚,如果有明确的方案,幼清不会讳莫如深,谁都不告知。
自从她来到家中,她便时时陪在母亲身侧,剩下时间,都是在照顾他。
这不是她的义务…也不是她的责任。
幼清不过是出于情谊的考虑,舍不得放下罢了。
父亲无法开口,他又如何开口呢?一边是她,一边是生养自己的母亲。或许幼清尚有解救的办法,或许…她只是太忙碌,没来得及告知他。
景元无数次地想为自己的自私辩解,当父亲挑明真相,他还是存有侥幸,毕竟那是她…无所不能的小鱼神医。
他缓缓走到母亲门前,里面是她们说笑的声音,多么鲜活,景元抱着手臂,身子压在门框静静望着她们二人,幼清察觉他的气息,探头看来,笑容明媚地问他:“怎么了?你找谁?”
反而让他酸涩难耐。
他忍住心口的疼痛,走近两步,坐在她们对面,幼清倚在母亲身边,抱着那瘦弱的臂膀,景母望着儿子,问道:“来找幼清?”
景元点点头。
“唔…”幼清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景母笑着推推她,“行了,去吧,我看他也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幼清迟疑一阵,最终起身,将怀里的一盏灯放在景母身旁,细细嘱托:“暂时不要离开,等我回来。”
“你这孩子,我能去哪?不怕,我在这等着你。”
幼清这才笑了。
她跟在景元背后,心底一片惆怅,见他的神色,幼清猜到一二,待两人在房间站定,幼清看他回身,她本能地后退一步,两相对望,彼此都显露出一点抗拒的意味,幼清露出一丝笑容,问他:“怎么了?难道伯父并不愿意你出远门么?”
“不,父亲说由我做主。”
“嗯…那你…”幼清抬头瞧他,“你的想法是什么样的?”
“你知我。”景元抬手,有些无奈和怅然,“你如此聪颖,恐怕早就知道明白我的选择。”
“是啊。”幼清向前两步,错开他,手臂搭在窗台眺望远方,“我知你并非胸无大志、闲散度日之徒,我知你见了战争的残酷,想到的并非是逃避,而是变革。我亦知你的犹豫踯躅,总是担心伤害某一方,从而做不出决定。”
“我不会觉得受伤…因为我知道,你心向自由,有朝一日,我们总能过上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的。”幼清转向他,风吹动她的发丝,让她的身影都游动飘逸起来,“景元,每当你在考虑我的想法时…我都觉得很开心。”
因你知我,就如同我知你一样。
他凝望着她,眼底掀起波澜,紧接着,景元快走两步,将她搂在怀抱,圈住她单薄的双肩。
长久地相拥过后,景元垂头,用手捧起她的脸庞,她贴在他的掌心,与他对望,他道:“幼清…你早知会如此。”
她表情凝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平时温柔可人的神色,“嗯?自然…我也说了,不会立刻带走你。”
“幼清…”景元长叹一声,“阿娘的身体,是不是…”
幼清打断道:“你不要担心,交给我便好。”
“你要如何做?片刻不停地留在她身边,倾泻着你的仙力?”
“待你的身体好些,我自然能去研制药物,届时肯定会有转机的。”幼清握着他的手腕,声音都略有急促,“吃了药,伯母就会好转…”
景元抿唇,他哑声道:“可不该如此。”
“不该如何?我们之间…难道不够…”
“幼清…”
她越是这样,越能让他明白…药石无医。因为他同样了解她,明白她同样会装作若无其事,会偷偷藏匿情绪,把笑容当做表象。
探明这样的结果,景元仿佛听到心底有什么在缓缓坍塌,他望着她的眼,她带有固执、强硬,同时又流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空洞,让他觉得混乱又伤痛。
幼清偏执地认为她能维持住现状,但她遗忘了,人不该这样延续着生命,景元不知幼清支付可怎样的代价,可与生命平等的,不论怎么想都是很沉重的东西。
他们无法承担她过重的善意,更不能以损耗她为代价维持母亲的生命。
幼清轻轻说:“可以的…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就能救回他的母亲了。
“幼清!”
他忽然抬高声音,幼清恍然回神,她表情怔忪,在对上他发红的眼眶时,她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坠地,让她整个人沉得不像话。
幼清清楚他的母亲已经没救了。
与之前见过的魔阴身症状相同,三魂六魄残缺不全,神志不清,肉身破碎,幼清倾尽力量也只能维持着现状,甚至不能让她恢复以前的身体机能。
即便是治好,景元一旦离开家中,那些忧虑又会占据全身,诱发魔阴。
一个人渐渐淡忘那些快乐、幸福、喜悦,徒留痴恨忧忿…随后魂飞魄散,肉身消亡。
幼清自然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可除了权宜之计,她实在想不到第二种办法。
如果她放弃…景元又会怎么样?他才经历战争的折磨,又要他失去母亲吗?
她的力量源源不绝,维持一个凡人的寿命而已…她为何会觉得这样痛苦吃力?
她明明不想这样无力…袖手旁观。
可生命本该如此。
总是充斥着遗憾、感伤…总要承受着莫名的分别。
她无权干预。
把生命当做神的提线木偶,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景元信任她,把她当成一位值得信赖的医士,她却隐瞒着事情的真相,拙劣地掩盖伯母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