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清合上眼睛,睫羽被水汽浸湿,徒留一声长叹。
见她默认,景元被抽离了力气,有些颓然地靠在她的肩上,幼清轻抚他的脊背,低声道:“对不起…”
她靠向他,想要为他带去安慰,但冷风阵阵,彼此无法温暖着对方,只能这样互相依赖,渐渐消磨时间和情绪,直到一方彻底冷静。
*
景元还是将这些消化了。
他像一个沉稳的家族长子,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照顾好父母亲,也尽量照顾好为他奔劳的幼清。
此时他才知道,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并不是去采买什么,而是去了十王司。依照丹鼎司医士的判断,母亲撑不过今年,倘若魔阴发作,自然要惊动十王司的冥差,父亲不过是想去宽限几日,让他这个归家的儿子不至于突蒙噩耗,能有个准备的时间。
幼清的帮助确实很有起色,但身为长生种,景父自然敏锐地察觉到幼清的办法并非是常规的治疗,尽管只有几面之缘,可看到幼清越发憔悴的神色时,景父便明白大概。
但谁又能坦然地接受悲剧的降临呢?幼清想要维持的局面,又何尝不是他与景元想要看到的。
但他们同样舍不得幼清如此付出。
归家多日,三人还是初次坐下,平心静气地讨论起景母的病情。
幼清褪去笑容,整个人都带上两分清冷的神色,那是作为仙者的淡漠,有情已碎,或许这样,才是身伴断情的她应当呈现出的模样。
幼清道:“如今魂魄已损,病有一年矣,想要补魂很难,若人为干预,恐怕会丧失不少记忆,但如此能维持肉身完好。”
“魔阴身无法医治,缓解也只能二者取其一。”景父道,“不论结果如何,我们接受。”
幼清抿抿唇,轻叹:“星海辽阔,我见识浅薄,不治之症甚多,有些也令我束手无策…我也想问问伯母的意见,再做接下来的打算。”
“多谢你。幼清。”景父无奈一笑,“家中承你照料了。”
幼清摇摇头,她看向景元,景元同样接受她的判断,幼清道:“既如此…我先去陪伴伯母。”
景父点头,幼清起身离去,临行前,她回过头看向景元,他向她颔首,像是给予了某种鼓励和支持,让她同样荡开紧绷的情绪,尽量轻松地回到了景母的卧房。
她正在绣着什么,幼清坐在她身边,景母道:“是不是肚子饿了?上次说的糕点,还是做不成了。”
毕竟…人都下不了床,还提什么做点心呢?
景母从一旁拿起一本册子,递给幼清道:“我年轻时喜欢琢磨吃的,你伯父很受用,后来成婚了,反而没那么殷勤地做过什么。你喜欢的口味,我叫丫鬟写了下来,幼清,你看看有没有爱吃的,你试着做一做。”
“嗯。”幼清接过,珍重地放在怀里,景母勾着绣线,垂头问,“可是时间到了?我还在想…给你绣条帕子。”
幼清摇头,抚着她说:“时间还长,就是快要入夜了,太熬眼睛。”
景母笑笑:“是么?你看我,都分不清黑夜白天了。没事,就差一个花样。”城
幼清低头看她的绣面,很素雅的白莲,底下有一条银白色的游鱼,惟妙惟肖,确实好绣工。
“我听他们叫你小鱼医士,就自作主张弄了这个样子。”
“真好看。”
“你在家里,阿娘会不会给你缝衣服?”
幼清呵笑:“我阿娘不理庖厨,更不懂刺绣女工,唯有一把长剑修得出神入化,我以往吃穿用度,都是父王弄来的,要么就是那些仆役…”
“是么?我不足百岁时,也在演武场露过几手,得了名次,没准景元便是像我。”景母笑叹,“可惜我并没有那般勇气,放下轻松的日子不过,去舞刀弄枪的。”
幼清静静听着,景母忽而问:“想家吗?”
幼清闻言,有些怔忪,她望着窗外,又靠在景母肩上,轻轻道:“想,但是…已经没有家了。”
“有时心爱的人在哪,哪就是家。”景母将布料从撑子中撤出,放在手心打量,“父母兄弟,朋友恋人…我活了七八百年,原来的家,原来的那些亲朋,早已流散,就连记忆也已经淡却,还好,我又有了新的家人。”
幼清抱着她的手臂,声音发闷:“您时常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城
“那我也算小鱼医士新的家人了。”
幼清一笑,眼泪却忽然滚落。
城
“别太自责,你和景元太像,什么都想要自己承担。”她望着远处的落日,一派淡然道,“谢谢你给我这样多的时间,这样多的快乐。但我的身体,我心里清楚,你为我施的法术、用的丹药都起色不大,伯母不愿你再这样操劳。我自诩通透,可百年来,我同样见证亲朋或坠魔阴,或受孽物侵害,在地衡司身任要职,人手短缺时,我与你伯父也曾亲临战场,见证了血腥与残酷。多年之前,我同样负责过为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云骑分发家书和死讯的工作。景元走后,我日夜思索的只有这些…但自从有你相伴,我倒是想起很多年轻时的琐事,和那人恋爱时的玩闹…和朋友的嬉笑。”
“谢谢,幼清。只可惜聚散有时,我们该告别了。”
第44章
幼清有一盏锁魂灯,魂飞魄散者,只要及时点灯,便能吊命。
她点燃灯火,冷白的火苗绕在灯中,却寻不到任何多余的魂灵。
多日苦寻无果,灯最终还是熄灭了。
幼清坐在床畔,收起了无光的灯,景元抚着母亲的手,并未松开,景父负手而立,望着妻子静谧安详,如同沉睡般的面容,久久无言。
景元归乡十日后,他的母亲因身犯魔阴离世了。
她离去的模样太过安详,就像化外民的“老死离世”,十王司派来两位冥差,看到这样姣好的逝容都有些诧异。依照律令,仙舟人逝去后,亲属可协助料理后事,而冥差会引渡亡者魂归因果殿,就此安息。
冥差会带走尸首,仙舟人逝后多是制衣冠冢,像景元家这样的大家族,也会设立牌位,供人祭奠跪拜,如此便需要将景母的遗物与牌位带回本家,操办这些与葬礼还需要一段时间,景元很少参与家族事务,以往有这些繁文缛节,他都会避而远之,但这次,他接过父亲的责任,替父亲操办起了一切。
相较于景元的生疏,幼清反而熟稔很多。因无棺桲尸身,不必停灵,但仍需报丧,告知亲友。大家族中,通常以讣告的形式通知亲朋,幼清随景元父子安顿好尸身后,便开始准备报丧事宜,景元则去准备牌位与入殓的遗物。
如此便耗去两日。
午间,幼清打点仆众,准备好膳食,见景元父亲并未下楼,还想起身去叫,景元摇头,只身前去。
母亲病后,父亲便鲜少言语,总是沉默地坐在书房,即便是景元,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少之又少,自母亲去后,他更是失去言语的欲望,更不想走动,家里的一切事务权利都放给了景元。
景元深知父亲因母亲离世备受打击,小心地照顾着父亲的情绪,见他没有下来用餐,景元走到书房门前,轻轻叩门,屋内寂静,他推门而入,便见父亲对着窗,静静靠在座椅上。
冷风入户,景元向前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停在了中途。
最终,他还是抬手,去抚父亲的肩头。
银杏叶缓缓坠落,待景元看清父亲的身形时,风声席卷,有什么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蜷起手指,颤抖地收回了手掌。
*
“不曾想会这样…”白珩立在一旁,好似在自言自语,“怎会如此呢…”
镜流上香回来,和他们立在一处,而景元仍在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守灵已到了尾声,前来吊唁者多是本家叔伯,以前他们和景元的父母亲统一战线,并不同意景元的选择,景元顶着被扫地出门的压力加入云骑,没人看好他。
如今他功名显赫,在军中、甚至罗浮都小有名气,家中长辈也已松口,对他也有了称赞的声音,可再见,却是为凭吊他的父母亲。
仙舟人没什么闹丧哭丧的习俗,世代奉命地衡司的家族,家里文官颇多,整场葬礼都显得沉闷又哀伤,他们并没有多少人在哭,可比起哭,那张沉甸甸的黑白色的乌云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然后在对上景元的面容时,化成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和怜惜。
那些曾经并不看好景元的长辈,在这样的场合,都会放下成见与芥蒂,伸手揉揉景元有些消瘦的肩臂。
而后便是云骑的前辈与同僚,腾骁也前来慰问一二,他与景元没有多说什么,和那些长辈一样,腾骁揉了揉景元的手臂,以示宽慰。
待送走父亲的亲朋后,景元才将目光投向自己最亲近的同伴。
白珩抚着他的肩,担忧地看着他,平时不近人情的丹枫也抬起手臂,揽住他的背,镜流立在他身前叹了一声,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
幼清垂头站在一旁,他们五人像一个落寞的圆弧,感伤地环抱着彼此,景元勉强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和他们说:“别担心。”
镜流道:“好好休息。将军那处无需忧虑。”
“嗯,多谢师父。”
丹枫道:“若需帮衬,便派人到鳞渊境。”
“好。”城
白珩凝望景元的脸,平时大咧咧的,爱说爱闹,现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想到他也辛苦一整日,明天恐怕还要将牌位送至本家,清晨便走,夜里也很难休息好,与其让他们在这做些没什么作用的安抚,还不如放他一个人,让他静一阵。
白珩看向幼清,不过几日未见,他们俩竟然都消瘦憔悴了不少,恐怕这几天并不好过…白珩抱抱幼清,松开后便退了两步,和景元道:“那便不再叨扰,先别过了。”
“嗯。”幼清替他道,“我会在此帮衬的,若有事忙不过来,也会给大家传个讯息。”
镜流望着她说:“一切辛苦了。”
幼清摇摇头。
景元送走宾客,也给家里服侍的人提前结了工钱、找了下家,就这么遣散了家中的仆众。
大厅的布置由幼清用仙法整理,景元与她一同,正在收拾桌面,他忽然见到桌上的红糖饼,于是伸手,从幼清保护的遮罩中取出一枚。
还是热的,好似刚刚出锅。
他握着饼子,一手扶柱,渐渐滑下身子,坐在了台阶上。
景元将饼放在了口中。
甜丝丝,热腾腾。外面裹着一层煎炸酥脆的饼皮,油香油香的…
景元咀嚼着这一口红糖饼,不知为何,宾客散去,那些与父母的记忆却如水翻滚,让他溢满泪水,霎时泪如雨落。
景元握着母亲做的小饼,用手背擦拭着汹涌至极的眼泪,可不论怎么揩拭都无法擦净,他哽咽一声,忍不住呜咽起来,幼清见他如此,心底酸涩,不禁俯身跪坐在他面前,将他抱在怀中。城
*
安置好父母的牌位,景元自本家返回,幼清陪在他身边,待他从祠堂出来,便握住他的手,和他依偎着回到了他的家。
家里空无一人,冷清极了,幼清道:“你想吃些什么?”
景元道:“都好,你呢?”
“吃面吧?你还要服药,就吃得简单些。”
“好。”景元望着厨房说,“但遣散了厨娘…”
“我们一起做好了,清汤面也不难。”
景元说:“恐怕要为你添倒忙。”
这么说着,景元也没有坐享其成的意思,他脱了外衣,陪她到了厨房,两个人一个负责揉面,一个负责洗菜烧水,不一会儿便做成了一锅汤面。
其实谁都没有食欲,可为了彼此,他们还是相对而坐,低头吃起了寡淡的面条。
景元如同嚼蜡,他吃得有些艰难,可比起再让她担心,让已经不在的父母忧心,景元还是强撑着吃完了一碗面。
他收拾好碗筷,幼清随便一挥便整理干净了。
景元瞧了瞧空旷的大厅,仍有些恍惚,幼清的声音叫他回神,他侧头,就见她带着微笑,哄他:“走吧,回去休息。”
“嗯。”他揽着她的肩,与她上楼,路过父母的卧房,景元向里面望了望,幼清问,“要去整理整理么?”
景元却摇头,他不再张望,而是收回视线,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幼清和他并坐,他侧身躺在她的腿上,幼清拂过他的额头,用手指梳理他的发,他道:“何时吃药?”
若无她的药,他无法入睡。
“歇息一会儿,然后再去熬药。”
“辛苦你了。”景元道,“过会儿一同去罢。”
幼清摇头,她拨着他的发,就这么和他相互依偎着,过了许久,景元支起身子,将她抱起来,问:“去熬药?”
“好。”
两个人做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景元端着碗,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一人一药就这么对峙着,幼清抬着脑袋瞧他,也不催促,景元看看她,又看了看汤药,最终还是合眼,一饮而尽。
强制入眠带来的困乏如蛆附骨,景元入睡更像是被什么拖去深渊,还好,深渊之底,没有黑暗,唯有幼清在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