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长时间?”
幼清鼓鼓腮帮,“师伯为我铸剑足足用了三十七年,在忆境中不影响外面的时间流动,如果你想全程看完,那就要三十七年!”
应星道:“明白了。”
似乎是听到不必耽误他现在的工作,他看着放心了很多,幼清向他伸伸手,应星不解其意,幼清道:“需要拉着,不然被仙法冲散就不好了。”
应星迟疑半晌。
过了会儿,他握住她的手心,粗粝的触感刮着她的皮肤,他的手温度不高,但很硬,一双手看着修长好看,摸起来却像一块经历千锤百炼的石料,他似乎察觉她可能的不适,并未紧握,幼清却大方地牢牢握住他的手,和他并肩而立。
“要出发了,深吸一口气。”
应星看看她,轻应一声,只见眼前白雾弥漫,海水奔腾,应星微微睁大眼睛,眼前色彩纷呈,热烈温暖,红色的游鱼向后奔驰,在汹涌的波涛中,他们双手紧握,幼清的黑发随水流摆动,露出她干净明媚的面容。城
前方绽出洁白的光芒,应星眯起眼睛,一道闪光过后,他们瞬间抵达了目的地。
第53章
这也是幼清第一次回顾自己以往的回忆。
来的时候光明璀璨,结果落地时,眼前是一个秃秃的山头,周围荒凉得可怕,前方有个洞窟,烟气袅袅,幼清深吸口气,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向前迈了一大步。
结果两个人还握着手,应星像个铁柱子钉在地上,幼清差点被他抻回来,她回头,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应星笑了一声,难得说了句:“抱歉。”
“奥!”
幼清松开他的手,机械地往前大踏步,掌心的温度逐渐消散,应星垂头看看手心,还是将手背在身后,跟上她的脚步。
里面叮叮当当,幼清看到那个身影,一时情绪翻涌,缓了好久才露出笑容,欢喜地叫了一句:“师伯!我来啦!”
埋头苦干的男人抬起头来,一见她,便放下手里所有的东西,满脸慈爱地招呼她:“这就穿上了?师伯托你小师妹买的,穿着可合适?”
“嗯,特别合适。”幼清捏着裙子转了一圈。她想往前走,却迈不出步子,只能站在那里,踟蹰徘徊。
她忽然想起天君说,师伯临终前,被魔族烧得神元具碎、灰飞烟灭的模样,忆境受她情绪波动的影响颤抖起来,她呼吸急促,后退两步,对方察觉什么,收起笑容,起身,担忧地看着她。
“师伯…”
幼清哽了一声,应星发觉不对,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替她稳住情绪,她无法抬头去看那熟悉的面容,便盖上应星的手背,只见天地收拢,应星看向工作室的墙壁,又看了看紧紧握住断情的她。
幼清咬咬唇,调整呼吸,低声道:“抱歉…我有千年没见过师伯,一时失态。”
应星摇头,他抬手握了握她的肩颈,摩挲半晌,见她情绪恢复,才缓声道:“无碍,改日吧。”
说着便要离开。
幼清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叫住他,应星回头,幼清伸出手,坚定道:“不。再来一次。”
他微愣,转身看她。
只见她神色坦荡,带着一些不容置喙的决然,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
见他没有动作,幼清向前走了两步,手递了递,应星见状,也没有推辞,回身反手握住她的手心,向她点头。
他们重新回到了那座荒山。
幼清道:“师伯淡泊名利,更因是人族,所以不喜欢和师父他们住在深海,就在这里开宗立派,一生只收过两位弟子,其中一位便是方才他提到的,我的小师妹,也是我的玩伴。他潜心铸剑,更做过无数宝器,我的佩剑、父亲的法器都是出自师伯之手。”
便是这样与世无争之人,在东海出事时,他却第一个赶到支援,明明只要在洞府中闭门不出便能平安,他却…还是去了战场。
可他终究不是能够轻松御敌的剑修,再加上结丹太晚,师伯的身躯如人脆弱,仙力也并没有他们龙族那样充沛,但师伯提供的支援让仙族得以平衡局面,功德无限。
她向前走着,心中的思虑再度令忆境颤抖起来,眼看着要见到洞中人,应星忽然挡在她面前,径直走了进去。
幼清忙追了几步。
应星抱着胳膊,毫不客气地站在旁边“偷学”,把幼清堵得严严实实,根本钻不进去。老师傅的活计没停下来,幼清抬手想要说什么,但看师伯并未讲话,幼清便乖乖躲在了应星背后,也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师伯停下动作,笑着问:“你是何人?”
应星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幼清,幼清背着手,嘿嘿两声,师伯又问:“随意闯入别人的洞府,也不和主人打招呼,未免有失礼节。清儿,此人是你的朋友?”城
幼清干笑道:“是…”
应星眉头紧锁,他后退两步,幼清拽着他往外走,紧急补充设定:“我是仙,这是仙人忆境,里面的回忆也是活的,我们可不是什么谁都看不见的鬼魂!”
应星还以为只要她不去“触发”回忆的节点,便能一直在旁边观察,没想到…忆境之中的回忆体也能有“自我意识”,还能与他这个陌生人进行对话。
他紧紧皱眉,幼清难得看到他这样苦恼的模样,一想到他应是怕她看见师伯心里难过,才这样挡在她面前,一如既往地“速战速决”,不免露出笑容,温柔地说:“谢谢…应星。”
应星低头望着她,过了会儿,他抬起手,像丹枫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幼清昂起脑袋,笑得眯起眼睛,他却没由来得心底发紧,让他有些酸涩。
“没事啦,不管怎样,那是我师伯,我也想他了。”幼清拽着他,蹦蹦跳跳地往回走,笑着说,“师伯啊,我带朋友来看你了!”
应星跟了进去,对方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说:“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
幼清猛咳一声,连连摆手道:“师伯心直口快,没有恶意…”
应星当然不在乎。他听过更难听的话,要是每一句都在乎,他早就抑郁而终了。
既然能够沟通,应星先走近两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和他说:“晚辈应星,前来研学铸剑。”
“这还差不多。”
幼清瞪大了眼睛,看应星乖乖站在一边,她的眼珠都快掉地上了,幼清不可置信地看着应星恭敬的模样,能屈能伸到了极致,应星却觉得很正常,既然是技艺精湛的老师傅,理应尊敬一些,更何况,幼清也不是来看他对她的长辈不敬的,即便是回忆中的幻想,也该有点晚辈的仪态。
应星就站在这看,师伯不禁道:“我说清儿,你怎么带回来这样一个怪人?死死地盯着我瞧,好像要把师伯吃了。”
“这才叫如饥似渴地求学嘛。”幼清给他捏着肩膀,陪笑道,“您为我铸剑,清儿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带无关的人过来?他真的是清儿的好朋友,久仰您的大名,前来学习罢了,他是个闷葫芦,也不爱笑,但人不坏,您多担待。”
应星淡哼一声,但也没有挪动身体,就在一个礼貌的距离内观学,老师傅见状,指着他问:“这小子看得懂么?”
“您给他讲讲呗。”
师伯笑了笑,抚着幼清的手说:“好了…师伯明白,剑可是毁了?”
幼清一怔,她抿抿唇,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眼前的老者敲打手中的材料,温声道:“别难过,你觉得他能再造一把有情,师伯便教给他,如何?”
当年,这些长辈修为都在幼清之上,便是一团幻影,也能猜到事情始末。
幼清微微垂下眉毛,忍着眼泪说:“好…谢谢师伯。”
“好孩子,和师伯还说谢谢?你要星星要月亮,伯伯也会给你摘下来。”
“嗯…”她含着眼泪,点点头,又说了一声“嗯”。
她不想失态,匆匆离开了洞府,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抹起了眼泪。外面凉风阵阵,四下无人,她抽着鼻尖,用仙法盖住洞府,如此三十七年光阴便能快速流转,应星既能学到他想要学到的知识,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感到疲惫。
可即便如此,她度过的时间也很漫长。
她不敢过多回想,只能枯坐着,望望灰蒙蒙的天,看看尘土飞扬的地,景色一成不变,幼清也像静止了一般,垂着头,不再动作。
*
洞府内,应星已经识得大部分材料,他将这些都记在笔记上,潜心学习,十分投入,早已忘了时间的流逝。
看出他是真心请教,老者笑着问他:“既然是幼清的朋友,不必客气,有什么疑问便说。”
应星便将困惑一一诉说,也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城
其中的原材料应星自然是一个也没有,回忆中的东西也带不走,他需要找到合适的替代物,向对方描述替代物,探讨可行性也是两个人讨论的范畴之一,老者还体贴地提醒他:“幼清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玩意,她手里恐怕有两样宝器,熔炼了也无所谓,换成冶炼的材料罢。”
应星持保留意见。
对方明了,笑问:“觉得是我给她的,怕她舍不得?可铸器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换个模样陪伴她罢了,她会理解。”
应星仍未答应,而是道:“我会先尝试替代品。”
老者拍拍他的胳膊,点点头:“心地很好。”
说罢,他又长叹一声,说道:“你颇有才干,天赋卓越,实乃可塑之才,但可惜…未来之人,如何插手过去之事?”
应星道:“我随一位匠人师傅学习已有十年之久,并非天赋异禀。多谢赏识。”
老者笑笑,知道这算是对他收徒意愿的婉拒,便举起有情,递给他道:“这就锻好了。”
应星细细打量着这把佩剑,轻盈、偏软、锋利,他不会仙法,却懂得用剑,挥舞两下,风声猎猎,剑气凌然,属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剑。
可惜,在回忆之中,端起来仍旧有一种薄雾笼罩的朦胧感,触觉也不算真切
“像你这样的脾气秉性,恐怕不会原封不动地复刻下来,世间无需一模一样的佩剑,你的铸剑可以承袭有情之名,却不必是有情。潜心铸剑,将自己的情感、心愿一一熔铸其中…小子,这便是有情,到时候剑魄归位,即便冶炼的材质、方法有了出入,它同样是有情。”老者负手看着洞外坐在石头上,垂着脑袋的小幼清,面露慈爱道,“清儿自小便活泼可爱,爱笑爱闹,哭也要震动东海…如今她却佩了断情一剑,恐怕我等结局凄惨,让她心里伤痛。”
“世事无常,她尚且年幼,怎知人生长恨水长东。”老者道,“倘若真要再为她打一把佩剑,便铸此剑,常伴她身。时时提醒她,为仙者何必断情绝爱,有情有义同样是仙。我不爱收徒,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头不爱占这个便宜,小子,师徒一场,便以你成功铸成的有情,作为教学的报偿罢。”
应星握着手中佩剑,眼前身影虚晃飘渺,恐怕是记忆走到尽头,他要消失了。
望着老者的眼,应星颔首,送回佩剑,道:“冶炼工艺、程序、材料已熟记于心。”
“痛快。老夫怎么就没碰到你这样利索的弟子…不过收的那两个倒也不错…”
这么说着,在消散前,他又看了看幼清的背影。老者叹了口气,终究是化成虚无了。
幼清抬起头,天空阴沉,似乎要下雨。
她回头,但见应星收起手册,放在怀中,向她缓缓走来。
“学得如何?”
“受益匪浅。”
幼清一笑:“那自然,我师伯可是放眼三界都能排上名号的器修,他们常说师伯大器晚成,可成了干嘛在乎早晚,我倒是很喜欢他的白胡子。”
应星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匆匆回首,但想到对方已然消散,便抱憾转身,幼清歪头瞧着,问他:“怎么了?还有话没说完?”
“没有。”
应星本想问有关断情之事,毕竟那才是他切身感受过的宝剑,但想到这把剑带来的恐怕是伤情的回忆,便就此作罢,不再多言。
雨落了下来。
幼清笑笑:“要回家了啊…”
她恍惚想起什么,不禁向前方望去。
只见一片朝云坠落,一位银发仙人身着竹色道袍,披霞而至,四周寂然,更显他出尘绝世。幼清张开口,怔怔出神。
仙人抬眸,一双淡碧色的眼眸包含万物,初次见,只觉遥远、太过淡漠无情。
可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城
幼清双唇微颤,应星看向她,发挡住了她半张面容,只让人瞧见她微张着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
“清儿,回家了。”
仙人的话迢迢传来,如云烟旷邈。
朝云流动,向她缓缓铺来,好似迎接。幼清抿上双唇,情绪流转,最终化成一声不可察觉的叹。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来啦,师父。”
第54章
脱开忆境,现实中不过度过了一个短暂的上午。
幼清说:“这种仙法很便利,你要是想要省时间,我可以给你做一个忆境出来,在里面度过多久都不会影响外面的时间流动。这样的话…你也不至于又忙又辛苦了吧?”
应星望着她,幼清眨眨眼睛,“你又这样不讲话。倒是说一句好不好呀。”
应星抬起手,幼清赶紧护住额头,可他的手却越过她的,落在她的发顶。
温柔地抚摸着。
幼清忽而鼻酸,她皱皱鼻尖,被他揉得左摇右晃,幼清忍不住去抓他的手腕,应星却收回手,从怀里取出他记得满满当当的笔记。
“你要整理笔记吗?”
“嗯。”
“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应星瞧了瞧时钟。
幼清也跟着看过去,一看不得了,她捂着脑袋“啊”了一声,赶忙打开玉兆,里面弹出两条消息,都是景元发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