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点点头,“说是个高人。”
贾宝玉道:“什么高人,说是能算五天,谁看不了个三两天?怕是投机取巧来的。”
他听见“姑娘伤心”四个字,情绪就起来了,愈发的夸大了三分,说得义愤填膺的。
“这人极有心眼,按说屋里都是生人,他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你们家姑娘,除了你们家姑娘,旁人理都不带理的,想是外头小厮婆子几句闲话就牢牢记在心里了。后头又说了不少林姑父如何如何的话,故意引得你们姑娘想家,以后别在你们姑娘面前提他。”
“这是想跟我们姑娘攀关系得好处呢。”紫鹃声音里就带了几分鄙视。
“谁说不是呢?”贾宝玉点头,“所以我说别提起他。”
紫鹃好生应了宝玉,送他出了西厢,这才去小厨房要了热水,灌了铜壶进来。
林黛玉坐在梳妆台前,小丫鬟正给她梳头,紫鹃拿布套包好铜壶塞进被子里,道:“姑娘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跟宝二爷是一样的,有老太太关心爱护,宝二爷待姑娘又好,不管得了什么都记挂着姑娘,还有姑娘们一起陪着解闷,也别总伤心才是。”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乏了,去打热水来洗脸。”
顾庆之这会儿已经到了自己的小屋子,客气送走送自己回来的婆子,他直接躺在了床上,从早上下船到现在,的确是累了。
只是前头那婆子的神情有点奇怪,他客客气气送她出去还倒了好几声谢,那婆子脸上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下一步就是练练字,可惜他想要林如海的笔迹做字帖,林如海没给他,说是先好好练习楷书才是正途,而且对着他的练,充其量也就是好看,若是想练成他这样,得对着他当年用的字帖练,比方王、柳、颜之类的。
顾庆之翻了个身,思绪又转到了原主身上。
原主――虽然原主也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几岁了,不过顾庆之翻看他的记忆,觉得他差不多该是十四岁的样子。
原主家里早年是个小地主,读过书的,除了启蒙的三百千和幼学琼林,四书也是读过一段时间的,再加上他当乞丐五六年,算下来差不多十四岁。
至于原主为什么会流落成乞丐,是因为镇上有富绅看上了他们家上好的田地,不仅在河边,还跟富绅家的地连着。
折腾了不到半年,他们就家破人亡了,当了五六年乞丐之后,原主因为端午节前一场大雨没躲过去,直接病死了,这才换了他过来。
仇肯定是要报的,富绅姓张,名叫张镜诚,还有个名号叫张三山,说的其实是他家里有个特别雅致的假山,一共三个山头,这名字这张脸,是牢牢的刻在了原主的骨头上。
顾庆之过来先是躺了三天,后来虽然依旧是吃不上什么东西,不过身子却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大概也是穿越的福利之一。
等顾庆之搞明白他在什么背景的朝代,以及大体的风土人情之后,就去巡盐御史衙门蹲林如海去了。
林如海的确是个好人。
他跟林如海也没说大体年纪,寻着原主的记忆说了几个旁证,大体上能推断出他十岁上下。
一来年纪小旁人警惕心就小,二来……说实话,这身量,说是十四岁也没人信。
荣国府的被褥的确是舒服,又比船上暖和许多,再加上吃饱喝足还很累,顾庆之思维很是发散的胡思乱想一阵子,直接就睡着了。
他这边倒是挺满足,送他过来的婆子回去班房,则是一通抱怨。
“好容易抢了这么个差事,以为能得不少赏钱,哪知道那就是个穷鬼。别说银锞子了,就连铜板都没给我一个。”
婆子一边说,一边倒了酒,就着小菜一口闷了。
旁边等着一起上夜的婆子笑话她两声,“按说不应该啊,不是说林姑爷每年手里能过几千万两银子吗?他送来的人怎么能这么抠门?是不是你没伺候好?倒先嫌弃起人家穷。”
“胡说!我去办什么差事不得赏钱的?再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抓一把铜子也舍不得?就是他穷,林姑爷怎么也不给他准备些银子打赏?看来林姑爷也是外强中干,家产早败光了的。”
旁边又一婆子道:“要这么说,林姑娘也……要说有个什么差事去她屋里,她也是给赏钱的,就是不如宝姑娘大方。”
“宝姑娘给得多,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有次我瞧见她去给老太太请安,问了声好,说了句您仔细风大,就得了赏钱,她还说这是才来,第一次见应该给的。”
“谁说不是,宝姑娘是变着方儿的给赏钱,她最是体恤下人的。她刚来那会我也得了,原以为后头就没有了,那知道没多久到了端午节,她又说这是节礼,又说过节我们最辛苦。她这来了一年多,我一个粗使的婆子,就从她手上得了七八次赏钱。”
“真希望宝姑娘一直住咱们家里。”
“还打不打牌了?上回我输了五百文,今儿晚上要赢回来。”又有一婆子拿着叶子牌过来,“再去拿两壶酒来,如今夜里冷了,不多喝点熬不住。出去走一趟浑身就得冻个透心凉。”
抢了差事送顾庆之回去那婆子笑道:“今儿晚上合该我赢,我可是一文赏钱都没到手。”
旁边婆子也说了两句该我赢之类的话,又道:“巡视什么?这儿是内城,又是荣国府,外头街口还有打更的,夜里还有捕快巡查,什么不长眼的才敢往咱们府里冲?”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都动了心思,“先打牌再说。”
第5章 思虑周全老太君
到了戌时二刻,除了门房的灯笼,其他地方就只剩下昏暗的烛光了。
贾母松了头发,靠在床边,琥珀正跪在下头给她揉脚。
贾母叹道:“人年纪大了,总是这里不好那里不舒服的,这脚又肿了。”
“许是今天吃的咸了些。”琥珀柔声劝慰道:“中午的糟鸭脯腌过了,下午的茶您比往常多喝了两杯,晚上的汤,您也多喝了半碗呢。”
正说着话,鸳鸯进来了,贾母手一挥,琥珀起身离开了。
鸳鸯接替了琥珀的位置,道:“都安排好了。”
贾母嗯了一声,道:“好吃好喝供着,经常去瞧瞧他。”
鸳鸯等了一会儿,见贾母没话说,便又问了一句,“可要准备东西,叫他跟宝二爷一起去上学?”
当日林家的信她虽然没看过,不过却听贾母提过两句。
贾母年纪大,觉头少,临睡前总爱说两句家里这些子孙的事情,林姑爷说怎么安排这人,鸳鸯是知道的,说是要启蒙要教规矩。
贾母心中早已有了主意,道:“不必。既然是乞丐出身,他那个样子就可以,若是教了学问学了写字,反而刻意,学得四不像就落了下乘。”
鸳鸯说了声好,思忖着贾母的意思,试探道:“这人不过是个乞丐,见了老太太连个头不磕,自视甚高。我瞧他很是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张狂样,别把宝二爷教坏了。”
贾母笑了一声,道:“宝玉天性纯良,对待下头丫鬟小厮都好,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
“还是老太太看得透彻。咱们那家学是读书的地方,他大字不识几个,宝二爷读的是圣贤书,去了就是耽误宝二爷的前途了。”
“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这是林家送来的人,万一叫人误会这是我的意思,我是要治你的罪的。”
“奴婢是万万不敢在外头乱说的!”鸳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贾母床前铺着厚厚的地毯,疼倒是不疼。
“你知道就好。”贾母半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鸳鸯忙上前伺候她躺下,又给拉了被子,规整好了床幔,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床幔里一片漆黑,贾母又睁开了眼睛。
那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果然奏效,这些人果然都误会这是她的好女婿献上的祥瑞,谁能想到林如海是托付贾府让他做官呢?
就跟前头的贾雨村一样。
今儿看见人,对林如海为什么给个孩子铺路,还要举荐他做官,贾母有了点想法。
这人的眼睛跟年轻时候的林如海有几分相似,不是那种一模一样的相似,而是有林家人的风格,一看就觉得可能是亲戚。
加上这人的年纪,十岁上下……若是当年敏儿生的那个男孩子活下来,差不多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贾母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国公爷看重林如海的前途,小小年纪就中了探花,前途无量,正是他们国公府寻找新出路的好帮手。
除了身份,林家最看重的是贾敏好生养,作为贾敏的母亲,贾母生了两子一女,全都养活了,那她的女儿自然也该能生这么多,这对几代单传下来的林家可太重要了。
两家都有意,结亲是挺顺利的,可惜再往后就一点都不顺利了。
毕竟她这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
老大文不成武不就,国公爷手把手的教他怎么做京营节度使,下头还有那么多老部下帮忙看着,他愣是没学会,最后国公爷无奈,把这差事转交到了王家手上。
王子腾也因此飞黄腾达,又在皇帝上位的时候起了些作用,现在更是升了九省统制。
老二虽酷爱读书,可惜怎么考都不中,还是国公爷临死前厚着脸皮上了折子,给他求了个官。
可惜不是科考上去的,五品就是头了。
她的敏儿呢?嫁进林家过得也不好,成亲十几年才生孩子,统共就生了这么一子一女,儿子死了,女儿还病恹恹的。
“人算不如天算啊……”
贾母轻轻一声叹,除了林如海确实是前途无量,别的都没实现。
可她女儿都死了,她要个前途无量的女婿做什么呢?总之林如海是不能再升官了。
至于那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还是先长大成人再说吧。
钦天监再怎么说都是皇宫辅臣,又不是他们贾府的家奴,哪里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他们这等有爵位的人家,婚丧娶嫁,甚至出行或祭拜,都是要去钦天监择日子的,贾母对钦天监也挺熟,人家都是祖传的手艺,他一个乞丐,病了一场就什么都会了?
想也不可能。
林如海看见他就想起自己早死的儿子,她可不会昏头,万一献上去没那个本事,被陛下怪罪呢?
他们贾府本来就江河日下了,一点错儿都不敢出。
再者他又是乞丐出身,连字都不认得几个,怎么做官?
贾家熟知的几个钦天监官员,不说一手好字,但都是好好读过书的,乞丐?会写自己名字都不错了。
再者人家钦天监的官员,都是家学渊源,这塞个乞丐进去,还只有十岁,人家也不服气啊,万一欺负他怎么办?
要是欺负的狠了,他心生怨恨,给林如海还有贾家使绊子又该如何是好?
这不两头不讨好?
所以当成祥瑞送给太上皇,然后被送到皇庄上,就是最好的结果了。顶着太上皇寿礼的名号,谁又敢给他脸看?
连皇帝都不敢。
总之,一个乞丐,能在荣国府住上一个月,还有伺候国公爷的下人伺候他,还能进宫涨涨见识,最后借戴公公的手去皇庄,变成皇帝的家奴,那已经是几代人都求不来的福气了。
若他有真本事,将来长大了,学了写字,懂了规矩再去钦天监,也是一样的。
如今她铺垫好了,献祥瑞这事儿,早个几十年还算正常,现在却是被人诟病的,主子们言语里但凡带出来一点,下头人就得跟着风向来了。
她饵洒了下去,下来就看她这一家的好儿女跟下人们怎么待他了。
总之她没说过这是祥瑞,误会都是别人的事儿,等得罪了人,最后她逼不得已出手解决问题,也怪不得她,全府上下知道事儿的,都得念她的好,同样得死死瞒着。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
别的事儿上还要窝里斗,这种事情,那肯定拧成一股绳的。
贾母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终于是舒心的睡了。
不远处贾赦的院子里,眼看着快到就寝的时候了,邢夫人磨磨蹭蹭去了贾赦屋里问安,贾赦正跟两个小妾吃酒,旁边还有个妾在弹琵琶唱曲儿。
见她进来,三个妾都站了起来,恭敬的叫了声“太太”。贾赦表情严肃起来,手一抬,屋里伺候的人出去了。
贾赦道:“你个没出息的,又叫人提前赶回来了。”
邢夫人脸上表情不太自然,道:“老太太不喜欢咱们,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上前给贾赦倒酒,然后一字一句说了贾母屋里的情况,她也不在乎顾庆之,最在意的是老太太明明不喜欢薛家,怎么就冲她撒气呢?
“薛家人都在咱们家住了一年多了,我都忍不下去了,老太太竟然这么能忍?那老国公爷的姨娘怎么一个都不剩呢?国公爷的庶女怎么一个都没留在京城呢?国公爷的庶子更是连命都没了。”
贾赦嗤笑一声,瞥了她一眼,道:“明年薛家还得在荣国府过年!”
邢夫人一惊,“这不能吧?他们京里又不是没宅子,当日要说是稍解姐妹思念之苦,住上两月等房子收拾好了就走,再说就是他们薛家要有庇护,怎么不住到王家去?那是她娘家,住着岂不更名正言顺?如今选宫女也落空了,还拿什么金锁打宝玉的主意,二房能忍?”
“怪不得你在老太太面前讨不了好。”贾赦一杯酒下肚,邢夫人又给他倒了一杯,柔声细气恭维道:“老爷,我小门小户出身的,还得您多教教,免得出去丢咱们大房的脸。”
“老太太年纪大了,忌讳是一天比一天多,在她面前,得要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一片祥和,要花团锦簇,要和和美美。”
贾赦撇了撇嘴,放下酒杯,自嘲的笑了一声,“不过你勉强也能看出一点东西来,也不算太傻。薛蟠那大傻子打死人,你知道贾雨村怎么了结的?说他被姓冯的鬼魂索命死了,薛家这一房没男丁了,他们绝户了!他们不躲进荣国府,铺子家产都得叫族里收回去。”
邢夫人嗯了一声,贾赦又道:“还有那姓冯的小子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你想想薛家是什么身份?姻亲都有谁?关系有多少?他敢跟薛家抢人,他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乡绅之家,只是没想到薛蟠是个傻子,敢下狠手。这案子了结得不清不楚,冯家怕是也憋着气,一直差人盯着薛家。薛家回不去金陵了。”
“薛家在京里的亲戚,除了咱们就是王家。王家的爵位都被收回去了,要说庇护,他不如咱们。再说王子腾,他才升了九省统制,看着是蒸蒸日上前途正好,多少人眼红着呢。他能在这个时候收留姓薛的?万一被人参一本呢?能把薛蟠的案子了结,里头用了多少关系?冯家可不是穷苦百姓。再说让这么个亲戚住在家里――”贾赦冷笑一 声,“他怕自己孩子被带坏了。”
“总之不能不管,案子发出来要牵连王家,也得牵连咱们,管了之后就更难了,得一直管着。”
邢夫人叹了口气,“那就把这个祸根子扔到咱们家了?虽然正堂被人占去了,可袭爵的是老爷啊。这败坏的可是老爷的家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