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周瑞家的走了,邢夫人一直乐呵呵的,见状忙起来道:“我去厨房看看,别叫他们怠慢了。”
屋里就剩下王夫人跟薛姨妈两个,王夫人抬眼一看,慈眉善目吩咐道:“你们也下去歇着吧,正好安安静静的我们也养养神。”
几个丫鬟离开,这老姐妹两个却没安静养神,而是凑在一处说话了。
薛姨妈叹道:“原先他们都说林丫头牙尖嘴利又记仇,我原本是不信的,如今看了――怪不得你说她跟你那小姑子极像呢。”
牙尖嘴利又记仇,说的也是王夫人印象里贾敏的形象。
听见这话,王夫人果然咬了咬牙,“原先她在家时就最爱出风头,恨不得全家人都围着她转。我原以为她改好了,可不过回扬州三月,就又成了这个样子。”
亲姐妹嘛,薛姨妈对王夫人的了解也是常人不能及的,“不是我说,宝玉也得好好教教规矩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纵然是跟林丫头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的,也该稍稍远一些了。”
王夫人脸上顿时就有了愁苦,“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不近不远处的安国府,顾庆之从忠顺王府回来了。
去忠顺王府,不管说什么事儿,不管说的是不是正事儿,最后肯定是以听曲儿结束。
听曲儿就得有茶水点心果子小吃等等,一下午下来,吃撑谈不上,但是饿也是没有的。
顾庆之才下了马车,正要吩咐来些麦冬山楂饮,林满就上来道:“我们家大人跟姑娘,被贾家的二老爷抢请去荣国府了。”
顾庆之顿时就不开心了,“竟然不请我?我堂堂安国公不配吗?备车,去荣国府。换两匹马吧,这两匹已经上工一天了,也该歇歇了。”
“大人心善。”卫公公笑眯眯道。
“你也去。”顾庆之吩咐卫公公,“你说荣国府还能认出来你吗?”
“这可不好说,上回去帮元姑娘送帕子,见的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不都疯了吗?”
等下人换了马,顾庆之又上了马车,往荣国府去了。
按理来说,上门拜访应该先送帖子的,当然熟人肯定不用这么客气,像顾庆之这么直接上门,其实是有点找事儿的意思。
不过顾庆之觉得他都拜林如海当老师了,去接一接师尊跟师姐,也不挺正常。
贾政的外书房里,林如海正跟贾赦贾政两兄弟闲聊。
一开始只有贾政的时候,还挺尬的。
一来贾政外头守了一天,累也快累死了,基本不想说话,而且贾政这些年,跟同僚上司的交流仅限于公事,家里清客都奉承他,子女也都恭恭敬敬的,他跟人交流的能力本来就不强,如今更是基本没有。
所以问了两句身体之后,就没话说了。
好在贾赦来了,别的不说,至少吃喝玩乐这一条,贾赦是在行的,加上顾庆之又总说哪儿哪儿好玩,又想带林姑娘去见识什么什么的,一听见这个话题,林如海很是感兴趣,也问了好多。
直到下人进来,“大老爷,二老爷,安国公来了,马车停在大门口……人没进来……安国府的人说……应该是开中门迎接的。”
下人说得吞吞吐吐,不过意思明白了。
贾政贾赦一起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能说什么呢?
“按理来说,是该开中门迎接的,总不能叫人回去吧?那就是真结仇了。”
还是那句话,顾庆之的身世,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他看不上荣国府,手段也用了几个,消息灵通的也都知道,但这都是私下里的事儿。
如今安国公上门,贾家如果不好生款待,那就是全京城都知道荣国府给安国公没脸。
那接下来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被林如海这么一提醒,贾家兄弟两个急忙站了起来,当然两人想的不一样。
贾赦想着他跟顾庆之没什么冤仇,他还拉拢过顾庆之呢,他算是贾府最有眼光的一个了,而且顾庆之如今可是皇帝心腹,贾赦觉得他距离荣禧堂是越来越近了。
贾政没想这么多,吩咐一句“赶紧告诉老太太”,就往正门口去了。
林如海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跟着出去了。
顾庆之稍微等了一会儿,卫公公再次尽到了一个职业太监应有的职责,表面安慰,实则挑事儿。
“国公爷,不是我说,贾家这是真傻还是故意?您上门,不直接打开中门,还要进去禀告,请示主子?这不明摆着拖延时间,给您下马威吗。”
顾庆之笑道:“你这是骂人傻啊。”
卫公公忽然叹气一声,“他们混到今日这个地步,真真半点怨不了别人。门房这么重要的位置……”
卫公公又摇头,“可见他们家已经许久没人来了。”
马车上有冰盆,凉爽不干燥,两人闲话几句,贾府许久不曾打开的大门,缓缓的被推到了两边。
贾赦贾政两个从里头出来,在马车边一拱手,“安国公。”
顾庆之还看见不远处的林如海来着,叫师尊等,那回去就又是两张大字,可恨他一个安国公,每天还要写大字。
顾庆之从车上跳下来,手一拱,“两位贾大人。”
这么打招呼是既敷衍又疏远,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在乎了,贾赦还在他长得竟然如此之快中没出来,贾政没精打采的只想躺下。
顾庆之也不用人招呼,自己从正门走了进去,又跟林如海笑道:“老师可好?”
林如海无奈的笑了两声,道:“外头炎热,咱们进去说话吧。”
贾政的外书房就在正门一进去西边的第一个院子,距离倒是不远。
顾庆之把重心压在后脚跟上,迈着很有腔调的官步,一路走还要一路点评。
“马好生伺候着,稍微给些水就是。”
“我记得大老爷的院子是在马厩后头吧?上回去还闻见马粪味儿了。”
真要说马粪味儿,其实是没有的,贾家好歹一千多下人呢,况且贾赦压不过贾母,收拾不了贾政,难道还搞不定下人?
只是位置上这么安排,说出来浓浓的都是屈辱。
贾赦委委屈屈叹了口气,“半点不由人啊……”
几人到了院子门口,顾庆之又道:“我记得这后头是荣国府四大奶妈的院子?”
林如海咳嗽了一声,顾庆之只当没听见。
贾政说话都出气声了,“不过是奴仆群房罢了。”
顾庆之哦了一声,又看贾赦,“这院子……看着应该没大老爷的院子大吧?”
贾赦癫狂的委屈起来,“我哪里像是大老爷呢?这四个奶妈家里,有奶过我的,也有奶过我爹的,在荣国府是比我体面。”
顾庆之便去拍了拍他肩膀,同情的笑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吃些羊奶牛奶,又怎会落到今天这地步。你说你图什么?”
贾赦冷笑,“这破规矩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肯定不是宫里。”卫公公趁机来了一句,“陛下的奶娘也没这么体面。”
顾庆之便笑道:“从前就听说贾家的规矩与别处不同,如今是又见识到了。”
林如海眉头一皱,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哦,才听他女儿说过……林如海便狠狠瞪他一眼,若不是当着人,他是肯定要仔细问问:你们一天到晚都在说什么?
几人进了贾政书房,要请顾庆之坐下,这就又犯难了。
林如海是荣国府的女婿,是贾赦跟贾政的妹夫,他是坐下首的。
顾庆之是林如海的弟子,那他应该做林如海下首,可他一个安国公,叫他坐贾赦贾政下首,那也是不可能的。
反正顾庆之不尴尬,他笑眯眯的等着。
贾政累了一天,脑子是不转了,贾赦嘛,如今是寻尽一切机会讨好安国公,“您请上座。”
顾庆之又让林如海,“老师请。”
“老师?”贾家两位老爷下意识反问道。
顾庆之笑道:“我已经拜了林大人做老师,不然他平白无故的,如何在我安国府住下?”
林如海觉得今儿就不该来荣国府,更加不该在顾庆之回来之后还待在荣国府。
他一指顾庆之旁边的位置,吩咐贾赦,“你坐这儿。”然后又跟贾政分别坐了左右下首,接着又吩咐小厮上了新茶。
位置这点破事儿总算是完了。
林如海松了口气,顾庆之觉得他松早了,这才到哪儿啊,贾宝玉还没见呢,贾母也还没见呢。
“令公子还不曾回来?”顾庆之问道,不知道他拜师,那贾琏肯定是还没回来,这也太拖延了。
当着人,自然是要父慈子孝一下的,贾赦点点头,“他一人在外,叫我很是担心。”
顾庆之的目的又不是贾赦,再说贾琏也给了不少银子,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今儿就不为难大房了。
他给林如海使了个林如海没看懂的眼色,又问贾政,“令公子呢?还在内闺厮混呢?”
贾赦嘴角微微一翘,满是讽刺的弧度,因为坐在上首,贾政跟林如海两个看得清清楚楚。
这下林如海明白顾庆之刚才是什么意思了。
“去把宝玉叫来。”贾政 偏头吩咐小厮,沉着脸低声喝道:“立即就来!”
顾庆之便又道:“我在贾府借住的时候――对了,既然琏二爷还没回来,我就多说一句,我在外头可不会说我曾在贾府借住,你们也别说漏嘴了。传出去影响不好,当然是对荣国府的影响不好。”
贾家两位老爷忙道是。
林如海神情木然,自知管不住他,索性也不出声了,端着茶杯慢慢的划拉,就当修身养性。
“我在贾府借住的时候,府上宝二爷曾给我一套四书,说是他读过的,只是我打开一看,大学倒是切了,前头两页的确有翻动的痕迹,其余三本连动都没动过。不知道他如今读书读得怎么样了?”
贾政冷汗津津,有热的,也有气的。
“他……”贾政闭了闭眼睛,“不成器的东西!”
“快别这么说!”顾庆之忙劝道:“玉不琢不成器,为人父母的也得好好教育孩子,给他把道理说通,不能动辄打骂,不然孩子肯定会厌学的。再怎么说都是亲生的,就算实在是学不进去,也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路的,不过的确是读书最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顾庆之觉得他说得挺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贾政看起来反而更生气了呢。
贾赦微笑不说话,林如海盯着茶杯不放手,顾庆之觉得这气氛还是得他来活跃。
“不过令公子年纪也不少了,是该好好打算以后了。俗话说惯子如杀子,虽然是老来子,可为了他的前程,二老爷也得狠下心来。”
贾政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嘴皮子抖了又抖,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声音沉沉的也不大,“老太太惯着他。”他一边说一边咬紧了后槽牙,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硬挤出来的。
贾赦添油加醋道:“咳,我们这等人家,读不读书就是那么回事儿了,也不用对孩子太严厉,老太太不也常说,等他长大就好了。而且前头珠儿,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宝玉既然是他亲弟弟,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指不定那天就开窍了呢?”
先看不下去的是林如海,他跟贾政是对面坐着的,他觉得贾政眼睛都要红了。
“晚上吃什么?夏天炎热,最好清淡些。”
刚说了两句吃的,贾宝玉就到了。扣扣索索的都不敢抬头,眼睛死盯着脚下三寸处的砖,全凭记忆往前走。
说实话他不想来的,问题是贾政叫他,贾母也拦不住,而且为了安慰宝玉,贾母又说了两句:“马上就吃饭,他也训不了你什么。”
这么一安慰,就忘了告诉贾宝玉,安国公就是顾庆之。
不过毕竟是贵公子,在外人面前,贾宝玉的礼数还是很周全的。
只是行完礼,头总归是要抬起来的。
“顾――”贾宝玉忙又把头低下去,飞快转身又去给林如海行礼。
顾庆之!那就是顾庆之!他怎么可能是安国公!他――周妈妈是被他害的!他还跟林妹妹告状!怪不得妹妹这次回来跟他不亲近了。
顾庆之含笑看着他一一行过礼,又道:“我如今叫顾庆,庆之是我的字,是老师起的,陛下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呢。”
提到皇帝,尤其是这一屋子人不熟,表面功夫是要做足的,比方冲着皇宫的方向行个礼。
等大家表示了对皇帝的尊重,顾庆之亲切的叫道:“贤侄,你书读得怎么样了?可惜那日送我的四书带不进宫里去,我考考你如何?”
贤侄只能是贾宝玉了,贾赦觉得今儿的热闹是真的好看。
林如海似乎在茶杯里发现了金子,死捧着就是不放手。
贾政咬牙切齿的又来了一句,“好好答!”
“别紧张。”顾庆之柔声安慰道:“说起来我原先以为科考是这么考的,来一句‘大学之道’,叫填后头的‘在明明德’,可陛下给我看了历届的考题――”
顾庆之带头,屋里几人又冲着皇宫的方向行了礼。
“其实是这么考的:道在,答题吧。”顾庆之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科举是真不容易,考不上才是正常的。据说还有一次考题就是个句号的。”
他又跟贾宝玉道:“大学一共不过两千三百七十七字,贤侄背一背便是。”
怎么说呢,顾庆之知道贾宝玉怕贾政,哪怕他磕绊两句,也算是目的达到了。
可谁想贾宝玉不过背了四五句,就开始磕绊了,又磕绊四五句,基本就开始胡咧咧了。
贾政看不下去了,“逆子!还不滚下去!”
顾庆之惊讶的看着林如海,道:“虽然集注才是大头,可连大学都没背下来……实属不应该啊。”
林如海麻木中也生出一丝惊讶来,他诚恳的跟贾政道:“府上又有私塾,又不缺银子,还是……要稍微管一管的。”
贾宝玉成了今天第二个麻木的人,他知道他从今往后好不了了。
顾庆之笑道:“二老爷也别太生气,有时候孩子是这样的,不当家不知道父母的辛苦。我们两个年纪相仿,我来劝他两句。”
顾庆之站起身来,带着贾宝玉走到了角落里,觉得旁人应该听不见了,这才开口。
“贤侄啊,你是该好好读读书了。”
贾宝玉低着头,麻木到声音毫无波澜,“大人说得是。”
“你也该想想你将来怎么办。”
顾庆之原本还想嘲讽他的,可一想被无辜牵连死的几位女子,语气就诚恳了三分,讽刺的话也不说了,贤侄也不叫了,实打实的告诉他现实。
“将来袭爵的是大房,你是二房的嫡幼子,就算是你父亲的财产,那也是嫡长房分得更多。将来出了荣国府,你可想过要靠什么过活?至少考个秀才,有了功名在身上,有免税的田,有免徭役的名额,无论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