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神明、妖魔、咒灵的混合体。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脑中不断回荡着那些声音,不同的声线像是一双双手,用力地拽住我的衣服,要将我往下扯。
『谅月,是你吗?你终于找到我了。』
那声音变成熟悉的音调,十年如一日,对方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年轻。
夜斗、我联系不上夜斗……他还在高天原吗?他会没事吧?
被猎杀的神明……怎么祓除它们?
怎么祓除夜斗?
我的脑袋里一团乱。只能捂住耳朵痛苦地大喊:“闭嘴!”
声音在胸口里杂乱无章地四处乱撞,张牙舞爪得仿佛要将我的胸膛撕碎。
突然之间,手腕上传来一阵烧灼的热意,滚烫的刺痛将我飘摇不稳定的魂灵重新扯回到了地面上,安安稳稳地塞进我的肉|体里。
我的呼吸一滞,整个人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一开始被我绑在手腕上的那枚御守烧的只剩下了一片齑粉,在我的衣袖间散落,细细的红绳断开了,顺着手腕滑到了地上。
是零给我的御守。
刚刚我是怎么了?入魔了?
我感到不可思议,和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
“柳川前辈,你怎么了?”
七海非常担心地看向我,表情凝重,“这里很不对劲,这个生物也不对劲。我们要尽快祓除……”
“你听到它的声音了吗?”
我问道,“你听到它刚刚说话了吗?”
“不……”七海拧着眉毛,往后退了半步,目光缓缓地凝聚在我的脸上,“它刚才什么都没说。”
心脏像是被提了起来。
呼吸变得艰难。
“离开这里。”
我对他说,“刚刚答应我了吧?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但——”
“七海建人。”我喊他的名字,“快走。”
在阴阳道中,名字即是最短的咒。就像在刚才我不小心着了魔,也是因为对方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七海在之前答应了我,那么我们之间便有了‘束缚’,他必须遵守。
作为深受‘那一边’的居民所关注的人类,我在运用束缚的规则方面称得上得心应手,这虽然不入流,可是能够保证他人的安全是我在当下仅能做到的。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身影几乎在瞬间就被浓雾吞没,连离开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我的指尖在玉響上抹过,锋利的剑刃在肌肤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清晰的痛意顺着神经传来,让我混沌的大脑变得平静下来。
“别乱叫。”
玉響的剑锋指向它,我冷冷地开口。
沾染在剑锋上的血滴被甩落在地面,‘滴答’一声,很轻。
那生物却疯狂地挤过来,直至面团般的全身都覆盖在了那滴血液上。
『好吃,谅月……好好吃——还想要!』
它蠕动着,声音又向我冲来,仿佛武器一般。
——摒弃杂念。
我在心中默念。
去听剑的声音。
夜斗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去听剑刃想要到哪儿的声音。
‘可是刀剑不会说话。’
我那时这么回答他。
‘会的。在有的时候,武器会指引你方向。’
夜斗笑着说道,‘你要相信和自己并肩战斗的伙伴。’
空气是潮湿的,有一股令人难以摆脱的霉味,眼前的生物散发着无法形容的恶臭。
我的剑术绝没有多厉害,能够在夜斗的手下撑住十来个回合已经是我剑术的巅峰了。
人剑合一这种少年热血漫画里才会出现的招式,怎么想都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
但是,沉下心来的那一瞬间,摒弃了周围一切的杂音。
像是真的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托住我的身体,轻柔地裹着我的四肢百骸。
是‘刀剑的声音’在指引着我。
对方的动作忽然之间变得尤为缓慢,我眨了一下眼睛,可以清晰地看见它攻击的姿态,黑泥般的身躯抽出细长的触手,如同鞭子一样挥过来……好像是某种生物的舌头。
蛙?
还有余裕思考这个?
困惑的念头一闪而逝,我的身形已经躲开了对方的攻击。
『谅——月——』
它的声音也被拉长了,在这个时刻居然显现出了一种搞笑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怪异效果。
玉響挥下,在对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锋利的剑刃便扎入了对方的躯体之中。
小小的‘噗’的响声,像是扎破了一个果冻,或者什么柔软的东西。
空气的流动都好像在这里停滞了一下,一秒钟之后,它开始疯狂地嚎叫,怒吼声令它周身的雾气猛烈地翻滚,仿佛掀起了飓风一样将我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好痛啊!好痛啊!』
它大声地咆哮,被扎穿的伤口滚出浓稠的黑色液体,像是血液,但更加粘稠。
“你是什么?”
我垂着眼看它,换上了温和一点的声音,“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它还是在痛苦地嚎叫,虽然说了话,但是充耳不闻我的问题——或者说,它真的能够听到我在说什么吗?毕竟从外表上来看,这就是一团黑色的史莱姆。
我抽出剑,然后再扎下,如此反复,直到对方再也不动。
怎么办?
我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还是没什么变化。
难道要这样一直等到咒术界的人来救场吗?
不过,从当前的状况来说,目前为止的行动还算成功……还是说好运?
“柳川小姐!”
“谅月!”
声音从浓雾之后传来。
我扭过头,在白雾后隐约看到了一些晃动着向这边跑来的身影。
咦——?
“小心!”
是降谷零的声音。
我的目光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细长的黑色触手从我的脸侧擦过,直直地往那个方向冲过去。
咦——什么?
以前看电视,动物世界里经常会讲这样的情况:一部分动物会用假死来保护自己。
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状况会发生在这样的生物身上……本来就很难缠的东西,如今不仅会精神控制还懂得用假死来骗人。
有点太恐怖了吧!
它的目的明确,杀意干脆地略过我,冲向降谷零。
被骗的愤怒和意识到对方目标是谁的那一瞬间生出的慌乱让我下意识地抬起剑,剑身砍上黑色的触手。明明在刚才一下就会被切断的脆弱东西,现今居然忽然变得有韧性起来。
触手被我从下往上的力道拉得偏离了位置,带着惯性往我这边甩过来。
“唔!”
那是非常猛烈的力道,皮开肉绽般的痛,在一开始并不明显,直到我的后背撞到了墙壁上,那终于被切断的触手在金属墙壁上砸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我的胸口连带一侧的肩膀才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果然,我的好运是要用厄运来抵换的。
一支燃着明丽火焰的箭矢冲破水雾往这边飞了过来,模糊的视线之中出现的是诸伏景光拉开和弓的身影。
锋芒的箭精准地扎在了那只意欲逃跑的生物身上,顷刻间橙红色的火焰蔓延它全身开始燃烧,烧灼的热意里混夹着对方痛苦的喊叫。
『好痛啊!谅月——我好痛啊!我不想死——』
它的声音依旧只有我能够听见。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是神明的声音,神明的求饶,神明的苦痛。
“谅月!”降谷零跑到我的旁边,忽然之间变得极为无措。
我闷闷地咳了一下,终于感觉到血液从绽裂的肌肤里涌出来。
我会死吗?
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吧……?
手动了动,最后抓住了他的手,我在他几乎就要落泪的紫灰色眼睛里叹了口气,“……别哭啊。”
本来想要抬起来摸一摸他的脸,池面的脸可不适合露出那样的表情……但是手上都是血渍,看上去脏兮兮的,于是又说道:“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抱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浅色的头发蔫蔫地垂下,一种无力的绝望在他身上蔓延。
“果然是霉运君……”
我小声说,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又补充道:“太不吉利了,所以我以后不那么叫你了。”
随着黑泥生物的消散,车厢里的水雾也很快淡去。外面重现光明,阳光从车玻璃外穿透进来,带着暖洋洋的热意。
我往后一靠,在那片光里合上眼睛。
“走开走开,别碍着医生治疗。”
有人扯了降谷零一下,他被推到了一旁。
我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女医师嘴里还抽着一支烟,表情好像是在生气。
“呦,硝子。”我打招呼。
她冷淡地瞥我,“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一点都不像你。”
“是你们来得太慢了!”
我不满地反驳道,“五条同学的瞬间移动呢?让我在这里撑这么久,他也太逊了吧!”
“他去出任务了,不在东京。”家入硝子平静地说。
“……喔。”
我一下被她的话噎住了,半天没话说,只好悻悻道:“怪不得……”
降谷零在刚才被硝子推到了一边,这会儿严肃地看着对方使用反转术式治愈我的身体,湿漉漉的眼睫向下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你吓到我男朋友了。”
我对硝子说,“他现在看起来怎么傻傻的。”
家入硝子:?
第98章
硝子露出一副‘你怎么这么快就被搞定了’的微妙表情,挑了挑眉。不过看在降谷零还在旁边,就没将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将注意力放在我的伤口上。
那截伤看起来确实狰狞,单薄的衣服都被刮破了,露出下面狼狈的肌肤,一道深深的血痕从肩头斜下到前胸。
我也跟着低下头看了看,一片深红色印入眼帘,我像是才感觉到疼痛袭来一样,吸了口凉气。
“刚刚那只咒灵附着在你身上的咒力已经消散了,怎么还是这么严重?”
硝子奇怪地说道。
反转术式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能力,一般来讲,来自于负面情绪的咒力怎么想都不适合用作治疗途径,但是‘反转术式’却可以将负能量转变为正能量,从而达到正向的治愈。
可以掌握这项术式的人并不多,可以说这整个咒术界都没有几个这样的角色,这也是硝子在几年前刚入学咒术高专,就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反转术式对我进行治愈,但是伤口却迟迟没有愈合……我其实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被祓除的那一只不仅仅是咒灵,沾染在我伤口上的除了咒力还有妖魔神明堕化后产生的恙。
在恙的侵蚀下,伤口只会越来越大。
……只要没死,剩下的我可以自己解决。
作为医师,会对从未见过的疑难杂症感到好奇,这完全能够理解,但是我在硝子将手伸过来,想要更仔细地观察时,抓住了她的手腕。
“没事的,”我盯着她的眼睛,平缓地说道:“这个是区别于咒力的东西,我自己会清理。”
恙是妖魔所带来的不净之物,像是接触型感染病一样很容易传染,对于神明们来说也是极为头大的存在,一旦被恙沾染,就需要进行拔禊(みそぎ)仪式来净化。虽然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使用异能力可以消除的麻烦,但我也有些担心会不会不小心传染给其他人——如果真的想是传染病一样传染开来,可是麻烦得要命啊。
“……”
她定定地看着我,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收回手,“我知道了。”
我在地上撑了一下,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了些,没话找话似地对她道:“硝子,你的黑眼圈又重了。”
“因为在加班。”硝子说道。
“……对不起。”我低头。
“那个也是你的同伴吧?”硝子指了一下另一边在和监督辅助交流的诸伏景光。
“啊、嗯,是朋友,我们一起从京都回来的。”
硝子的视线往刚才咒灵被祓除了的位置扫了一圈,又说道:“本来还想搜集一点咒术残秽带回去研究,现在看来……被清理得很干净嘛。”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毕竟我也没想到诸伏景光能够射出破魔矢,果然是因为在稻荷神社待了这么长时间,弓与箭都有着神明的净化之力吗?
听说破魔矢上烧灼的火焰能够燃尽一切污秽。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自己逞能硬闯了。
居然是个需要组队的副本……失策了!
我心虚地想。
“不过七海居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反转术式的运转在我体内结束,伤口的流血也没有刚开始那样吓人了,硝子抽回手臂平淡地说。
我疑惑地问:“什么?”
是七海带他们过来的我大概也猜到了,对方在最后的环节那么想要杀死我,可能也是感知到了领域被外部破坏,有其他人来碍事了,但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就当是我加班太久在胡言乱语好了。”
她看了眼降谷零,笑了笑,站起身后又对我说道:“伤口,你自己不快点处理的话,看上去会变得很不妙哦?”
“啊——”
我才反应过来,想去扯衣服,毕竟恙扩散的速度很快,只是抬起手臂的时候会牵动尚未愈合的伤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痛意再度复苏,在我的神经上起舞,我‘嘶嘶’地吸冷气,被痛得面目扭曲,“零!我的钱包刚刚不小心掉了,快帮我找找——”
我对身旁的人说道,他却在下一秒就将我的牛皮钱包塞进了我的手心里。
“重要的东西可别再丢开了。”他低声道。
“……抱歉啦。”
我感觉他似乎意有所指,但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不好意思地道歉——不管怎么样,先道歉总是不会错的。
钱包里还有不少余钱,离开京都前特意去了趟银行多取了点钱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那我先走了,那边还有几个不小心被卷入领域的倒霉蛋昏迷了,我得去看一下。”
花光了钱但是满血复活的我冲硝子挥手,“快去吧,等你不加班了就找你去喝酒。”
总是显得很冷淡的女人轻轻地笑了一下,但是也没拒绝我,而是重新将烟叼了回去,“想等这些破事结束,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