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未尝不可能是陈皇后同太子故意在他面前演的一场戏,陆绥的兄长如今正在大理寺当值,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刑讯逼供手段酷烈。
陆绥的兄长与他一母同胞,年长他五岁,是永宁十六年的状元,进了翰林院,又被调任差遣去了大理寺当值。
陆宴话少,手腕却比寻常的读书人要狠,既不怕恶毒的诅咒,也不怕见血。
陈鸿祯被押送回京,进了大理寺后日子绝不会好过,他手上也不干净,贪污受贿样样不落,真查起来轻而易举。
沈竺玉要想坐稳太子之位,显然应当要拉拢扶持陈家在朝中站稳脚跟,免得他日后孤立无援。
他倒好,如今还反其道而行。
生怕自己的储君宝座待在太久,迫不及待要让旁人将他们永州陈家给吞了。
竺玉哪里知道陆绥已经在她身上用了八百个心眼,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陆兄自便,我去洗漱。”
说着她便钻进了里间。
楠木玉露屏风旁还挂着他刚刚脱下来的衣裳和裤子,干净整齐,无法忽略。
平宣连忙叫来其他人,使唤着他们做事:“快些换了热水,再将里头收拾收拾,殿下要沐浴更衣。”
不一会儿。
宫女太监们手脚麻利的换好了盥洗用具。
竺玉留了两名小宫女,叫她们守在门口,这才小心翼翼的脱掉了衣裳,泡进热水里。
她皮肤透白,入了水,好似慢慢被温热的池水蒸出诱人的粉色。
不消片刻,竺玉的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她也不敢再水里多泡,随便洗了洗便赶紧从水里出来了。
刚刚解下的束胸又得重新缠上。
竺玉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咬了咬牙又开始缠胸,慵懒散落的乌墨青丝铺在少女雪白的背脊,乌发末端有些微微潮湿,待重新整整齐齐穿好衣裳,竺玉才不紧不慢绞干了发梢。
她走出去时,陆绥霸占了她的案桌,端坐在前,时不时才翻动手中的一页纸。
陆绥抬眼看了眼她:“殿下用我的洗澡水了?”
竺玉语气不大好:“我才没有。”
陆绥放下了手里的书,隔得远远,仿佛也能闻到沈竺玉身上的香气。
不算很香。
若有似无的像一缕虚无缥缈的潮气,缠绕在他的鼻尖,想忽略都难。
竺玉今晚赶不走他,只得与他约法三章:“我夜里浅眠,陆兄不可越界,也不能碰到我。”
陆绥几欲冷笑,沈竺玉这般防备的模样,仿佛他今晚会他做什么,似那居心不良的好色狂徒。
陆绥这个年纪,寻常的人家已经会给安排通房。
只不过陆家家教甚严,在他考取功名之前,家里不会纵他胡来,更不会主动给他安排通房。
平日里若是听说他去了烟花柳巷之地,回去定要被斥责一顿。
陆绥面无表情地说:“殿下,我不好男风。”
竺玉老脸一热,她干巴巴的咳嗽了两声:“陆兄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夜里是真的睡不好。”
陆绥都懒得拆穿他,时逢夏日,午间有大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他在国子监睡得比谁都香,嘴角流涎,好似做了什么美梦。
陆绥淡道:“殿下放心,我睡相是极好的。”
若是竺玉上辈子没同他在一张床上睡过,还真的要信了他的话。
总之她还是很谨慎。
竺玉睡在里面,金丝楠木的拔步床精致宽敞,哪怕是睡上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陆绥瞧见他钻进被子里也没说什么,但眼中也能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些不满。
竺玉后知后觉想起来,睡在外边的,都是伺候人的。
他这样心高气傲的小公子,自是绝不会伺候人的那种。
陆绥宽衣解带,也上了床,他躺在她身侧,床榻的枕被里也暖烘烘的,对他来说就像火烤似的滚烫。
陆绥蹙了蹙眉,他虽然觉得热,但也不好说什么。
寝殿内燃着几只昏沉的烛火。
灯芯发黑,簇起的火苗短小急促。
摇摇晃晃的昏黄光影静静拢着床榻,明明灭灭的摆动着实有些晃眼。
陆绥起身,正要吹灭烛火。
蜷在角落里的少年慢吞吞坐起来,胸前拥着锦被,他的小脸看着气色极好,瓷白又透着薄薄的粉黛,唇色红红的,牙齿无意识抵着柔软湿润的唇瓣,他脸上露出几分难以启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陆兄不要吹灭蜡烛。我夜里得点着灯才能睡得着。”
竺玉怕黑。
她既怕黑又怕鬼。
这也不是无缘无故得的矫情病,而是小时候被人不小心关进黑漆漆的小屋子里,又冷又饿给关了两天。
后来还是周贵妃无意间发现的她,将她从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抱出来的。
只是自那之后,她就得了怕黑的毛病。
陆绥回眸盯着她的脸,似乎也想起来了他怕黑这件事,太子现在不讨人喜欢,以前小小的时候也不讨人喜欢。
他长得好,皮肤白白的,眼睛黑黑的,那时也是个冬日,穿着毛绒夹袄,看着便是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娃娃。
他和秦衡还有周淮安,都才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被叫进宫里面,是要从中给太子殿下挑选陪读。
雍州陈家的陈寅和陈卯也赫然在列,不过两人贪吃,吃坏了肚子,临了被嬷嬷抱了下去。
陆绥出身高门,父亲是当朝首辅,手握权柄,母亲又是有封号有封地的郡主,他从小锦衣玉食的被养大。
从来都是旁人对他趋之若鹜。
还未曾被人挑选过。
陆绥那天便板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秦衡戳了戳他的胳膊,叫他抬眼去看皇后娘娘怀中抱着的小人儿:“他好漂亮,若是他挑中了我,我肯定监督他好好读书。”
陆绥冷嗤了声,嘴硬道:“不过如此。”
周淮安看着莫约也是喜欢的,眼睛都亮了:“像我表妹一样可爱!我回头将我爹的剑送给他!给他防身!”
陆绥冷着脸,就不说话了。
皇后摸了摸小太子的脸,牵着看起来怯怯的他,走到他们面前,弯腰俯身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你挑一位哥哥陪你一块读书。”
沈竺玉那时就怯懦不堪,胆小如鼠,躲在皇后娘娘的身后,攥着他母后的裙袖,死活都不肯张口。
到最后便埋在他母后的怀中,谁也不肯要。
陆绥觉得他不识好歹。
秦衡气得在路上就大发脾气,随侍的宫人怎么哄都哄不好,“他还瞧不起我了?看起来就笨,草包朽木!我才不要陪这种人一块读书。”
周淮安也有点生气:“我爹的剑我也不送给他了。”
只有陆绥没说话。
秦衡的父亲那时已经是位居高官,比起高门侯府还要显贵,巴结上去的人如过江之卿,他随着母亲去哪儿都是被捧着的小公子,断然不能受这种气。
他又被他的母亲惯的有些无法无天。
素来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于是,秦衡和周淮安心血来潮,那次便将沈竺玉给骗到冷宫旁的小屋子里,把人关在里头要出口气。
后来,两人隐隐似有些后悔。
“他不会死吧?”
“应当不会。”
“可是他看起来弱弱的。”
“不然我们还是将他放出来吧?”
两人嘀嘀咕咕,犹犹豫豫。
陆绥一声不吭,周贵妃带着人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提醒他们两个。
事后,周淮安被狠狠罚了一通,秦衡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不知怎的,他们就恨上沈竺玉了。
明明瞧见那高台上的金贵小太子。他们都是万分喜欢的。
其实。
陆绥那时第一眼瞧见被皇后抱在殿上,金枝玉叶般宠大的小太子,心里也是有几分觉得喜欢的。
若是伺候的人是他,便没那么反感。
只是,沈竺玉谁都不要。
第17章
竺玉畏寒,东宫主殿接连不断烧着地龙,锦被里也提前被放了汤婆子来暖床。
饶是如此,她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还是觉得有些冷,从肩膀这儿漏风,脖子冰冰凉凉的。
往常并不会这样,只是今夜,她的枕边多了个男人。
不仅霸占了她的床,还分去她半边被子。
竺玉不大习惯,翻来覆去好半晌,睡也睡不着。
躺在她身侧的男人好似起身,窸窸窣窣的声音,落入耳中,她不免竖起耳朵,听见他起床的动静,心里生出不切实际的念头来。
陆绥难道是想通了?打算去隔间的软榻上将就一晚?
竺玉这口气还未完全放松,男人又重新回到了床上,她没忍住,倒是想看看他要作什么妖。
竺玉翻了个身,瞧见陆绥裸着上身,对上她的目光,男人语气淡淡:“太热了。”
竺玉深吸了口气,觉得他在撒谎。
这会儿她全然忘记了像他这个年纪,正是龙精虎壮的时候,气血旺盛,身体里本来就都是火,待在这样暖烘烘的屋子里是会就觉着热的。
陆绥泰然自若的躺在她身边:“殿下接着睡吧。”
竺玉一句话都懒得再同他说,背过身,她的背影难得能看出三分气来,平日里就似那泥糊的人,随意的揉捏。
昏暗的烛火中。
光线都不怎么亮,烛火透过床帐,犹似那将熄不熄的黄昏。
陆绥在昏暗的光影里重新睁开了眼,定定望着少年有点气鼓鼓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算了。
太子的心思一向多变,像个幼稚的小孩儿似的。
而且陆绥觉得沈竺玉从小就被养得很娇惯,动不动就生闷气,只不过他有一点好,不似其他天潢贵胄,动了怒、没了脸面就拿底下人撒气。
他生起气来顶多就像现在,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闷声不吭,以为自己一个字都不说就能伤到旁人。
天真幼稚,又有点好笑。
陆绥极少会这样眨都不眨眼的盯着他看,他的后颈细细的白白的,右下方还有颗不怎么显眼的小红痣。
隔得越近,沈竺玉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软香就越浓烈清晰。
陆绥看他方才从屏风出来,穿好了衣裳,也没有涂脂抹粉,干干净净的像濯水的清莲。
一个大男人,自带体香。
也真是奇怪。
陆绥知道他还没睡着:“殿下睡不着吗?”
竺玉并不想搭理身后的人,她只想让陆绥从这张床上滚下去,于是她故意语气不善道:“我冷。”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分走了我一半的被子,中间的空隙还有冷风灌进来,我现在手脚都是冰凉的。陆兄,不然还是委屈你一下,去隔间休憩吧。”
只这一夜。
陆绥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怎么就非得赖在她的床上不可了。
陆绥默了默,竺玉的手忽然被他抓了过去,牢牢摁在掌心里,冰凉的触感贴着滚烫的掌心,好似冰与火的两重天。
陆绥没想到沈竺玉不是在扯谎,四肢冰冰凉凉,体质还真是虚弱。他隐约想起来太子幼时是体弱多病的一个人,还未入冬,在他身旁伺候的嬷嬷便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遥遥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从远处走来一个会自己滚的小球。
吹不得风,淋不了雨,也下不了水。
天气稍冷,便用他那精致的斗篷将自己罩的严严实实,火狐领芙蓉白斗篷的兜帽上还有蓬松柔软的狐狸毛。
衬得他那张脸,冰雪漂亮。
他在熟悉的人面前从来都很乖巧,被乖乖牵着手,安安静静的躲在嬷嬷身旁。
瞧见他们几个,是从来都不爱上前搭讪的。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便有种瞧不上他们的感觉。
时间一长,日子一久。
心高气傲的少年们自是更加恼怒,不过都是已经懂事了的年纪,哪怕恼怒嘴上也不会再说什么,以免显得他们像恼羞成怒了似的,没有气量。
陆绥慢慢收回思绪,他也不知自己怎么的,伸出长臂把人扯到了自己怀里,长手长腿轻而易举将人锁在了身体里。
他浑身火热,贴着沈竺玉温凉的身体倒是舒服了不少。
竺玉被他吓了一跳,用力挣了挣,不仅没挣开,反而被他不轻不重揍了下屁股,陆绥仿佛没了耐心,说话时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后,撩起一片火热酥麻,他冷着声警告:“别动了。”
声线偏冷。
似那极幽之地的寒冰。
竺玉这辈子懂事之后就从来没被人打过屁股,她脸上的热气都快能把自己给烧死了,脸色不知是涨红的还是气红的,她好歹是太子。
陆绥真的太目中无人了。
竺玉气不过,想一脚把他踢开,反而被他控住了腿,这下手和脚都不能动弹了。
陆绥抱着这块冰只觉得越来越凉快,圈着她的手臂不由得收紧了力道,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便不与她做戏,淡淡道:“想好好睡觉就别动。”
男女力气悬殊。
竺玉踢也难以踢开他,今晚只得先忍气吞声的默许他这种僭越的行为。
陆绥抱着她,只觉得很软。
先前沈竺玉有几次在思学堂的门前不小心撞在他身上,他就觉得这人的身体软绵绵的,撞过来其实也不疼。
陆绥闭上眼睛睡觉之前也没多想,当他现在年纪不大,发育又迟缓,骨头可能长得比旁的人要慢。
托陆绥的福气,竺玉做了整晚的噩梦。
第二天,平宣来叫主子起床,叫了几次没把人叫醒,连丫鬟们端水熏衣的动静都没能把床上那位主子吵醒。
平宣斗胆进了里屋,掀开床帐一看,吓了一跳。
竟不知昨夜两位主子睡在了一块儿。
陆绥倒是醒了,平宣低着头退了出去。
男人很快就穿戴整齐,一身绯色的圆领锦袍,腰间玉带衬得他长身玉立,往那儿一站,冷着脸不吱声,便有几分浑然天生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平宣等到陆家这位祖宗起了床,才敢小心翼翼去床边哄着小主子起床:“殿下,再不起就要迟到了。”
竺玉赖床的毛病到了冬日就更难改过来,在床上磨磨蹭蹭半晌,忽然间好似听见陆绥的声音,骤然清醒了过来,也想起来了昨天夜里的事。
陆绥不仅换好了衣裳,也已经洗漱过了。
他逆着光站在床边,绯色锦袍穿在身上,反而更叫他看起来无比的冷厉,他本就生了张冷淡至极的脸,眉目似那无情的箭竹,漂亮但天生带着凌厉的锋利,抬眸间都是冷色。
竺玉同他对上一眼,睡意全无。
她很快起了床,洗漱更衣。
今早京城又下起了棉絮般的大雪,到这会儿都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