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不大,可落地有声,所有人都听着看着,包括厅堂里的人。
“让她进来吧,也不怕丢人。”
老夫人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徐嬷嬷闻言才让开。
陆轻染迈步进去,脸上带着笑,似乎一丝不悦都没有。
绕过青玉屏风,进到里面,一股热气袭来。厅堂里燃着火炉,显然是上好的炭,不但没有烟气呛人,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哟,外面都起霜了,这屋里倒实在暖和,我还纳闷,怎么跟我那院不是一样的冷,原是有炭火啊。”
陆轻染笑吟吟走上前,且看老夫人坐在正位,脸色冷青,而谢绪坐在老夫人左边的位子,正低着头喝茶,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好似这样的姿态已经保持许久了,并不因她的到来而有任何变化,至于陆婉柔坐在老夫人右侧,两人手还捧着,想来那些知心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见到她进来,陆婉柔笑意凝了一瞬,立时又笑开了,柔柔喊了一声:“姐姐,您来了。”
“是啊,我来给婆母请早安。”陆轻染道。
陆婉柔笑,“那姐姐定是睡懒觉了,比我和绪哥晚了这许久,我们都要用早饭了。”
“昨晚确实睡得香甜,不过倒也没起晚。”
“是么。”陆婉柔笑着,带着几分嘲讽。
“我就想着妹妹新婚第二日,怎么着也该来给我这给侯夫人请安吧,便一直等啊等,竟没等到。啧啧,等回头见到娘,我得说说她,怎么教你规矩的,也就是我这个姐姐不跟你计较,若是旁的夫人,不得仔细教教你规矩。”
陆婉柔这一下有些笑不出来了,缓了一缓才道:“姐姐说什么都对,妹妹错了。”
老夫人拍了拍陆婉柔的手,有些心疼道:“你性子好,不爱计较,可有些人却是尖酸刻薄的紧,让人讨厌。”
“哟,婆母难道是在说我?”陆轻染挑眉。
“行了,徐嬷嬷被你打了,婉柔也让你刻薄了,大清早闹得我不得安生。这早安不请也罢,我还想多活两年呢,赶紧回你那院,以后少出来丢人现眼!”
“我怎么丢人了?”
“你还要我当着你的面说说不成?”
“说啊,我想听。”
“你!”
陆轻染直视老夫人,脸上依旧带笑,“这要说出来,说清楚说明白,那丢人的可不一定是谁呢。”
老夫人一口气提起来,差点也把自己给憋过去,陆婉柔赶忙给她拍背,小声宽解。
“姐姐就是这性子,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确实就是这性子,所有你们看不惯也忍着吧。”
说着,陆轻染朝谢绪走去,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了。
陆婉柔看到,立时露出酸意,却也没法说。
陆轻染笑了笑,转头看向谢绪,“侯爷昨晚睡得可好?”
谢绪一直没有说话,闻言才抬头看向陆轻染。他五官深刻,棱角分明,不笑时自带威凛之气,看人时更是透着冷寒。
他二十有二,正值年轻气盛,因立下赫赫战功得朝廷重用,手握兵权,同时袭了侯爵,并得重赏可继续延袭五代。
这等荣光,这等尊贵,在世家里是独一份的。
陆轻染想不透,这人应该是骄傲的,他真的会舍弃尊严,设那么一个毒计么?
巴掌往自己脸上抽,别人得意,自己难堪,好像得不偿失啊。
在陆轻染思量的时候,谢绪也在打量她。
显然他以为的宁国公府嫡女与这两日他见到的很不一样,她不娇弱,不逆来顺受,不那么好拿捏,她是带刺的,而且这根刺很硬很尖锐。
“你呢?”他不答反问。
“我自然睡得极好。”
“是么,我以为有人会惊扰到你。”
陆轻染抿嘴,昨晚裴九思潜入侯府,他竟是知道的。
“有人吗?”
“没有吗?”
陆轻染一笑,“那想来侯爷应该没有睡好。”
谢绪深深看了陆轻染一眼,转而继续低头喝茶。
见陆轻染没有要走的意思,宣阳侯老夫人眉头皱了皱,只能吩咐徐嬷嬷传早饭。
“哦,对了,听闻婆母胃口不好,我特意送来一锅粥,清淡且滋补,大家都尝尝吧。”
说着,陆轻染站起身,让青竹将砂锅放到桌子上,再掀开盖子,然后让青竹递来碗,盛来一碗先放到老夫人面前,接着是谢绪,再是陆婉柔。
宣阳侯老夫人看着面前这碗粥,狐疑道:“你今早过来是特意送这锅粥的?”
“儿媳是来孝敬您的。”陆轻染道。
“莫不这粥是你熬的?”
“儿媳熬的,婆母吃得也不安心吧?”
“哼!”
陆轻染捂嘴轻笑,“厨房熬的,儿媳不过借花献佛。”
“不过是碗白粥,有什么好的。”宣阳侯老夫人轻哼道。
“娘不知,姐姐以前在北疆的日子过得穷苦,没吃过什么好的,因此觉得一碗白粥也是好的。”
“怪不得一身穷酸气。”
刻薄了两句,见陆轻染没有回嘴,老夫人这口气稍稍顺了一些。她这才拿起勺子,搅动了两下,吃了起来。
接着是谢绪和陆婉柔,二人也吃了。
陆轻染看着他们,嘴角那笑意越来越深。
这时徐嬷嬷引着几个婢女和婆子送饭进来,走在其中一穿着绛红色福字棉褙子的婆子看到桌上那砂锅,再看老夫人和侯爷在用粥,惊吓之下,手上一抖,一盘菜啪的摔地上了。
第6章 联手害她的人
看来往白粥里放蜈蚣的就是这婆子了。
陆轻染冷笑,宣阳侯老夫人和谢绪他们想让她死,所以断不会用这种只会让她恶心的方式对付她。
宣阳侯老夫人皱眉,问那婆子怎么回事,那婆子已经吓得浑身发颤,哪敢开口。
“呀!”陆轻染惊呼一声,“这锅里是什么啊?”
见她往砂锅里看,宣阳侯老夫人、谢绪和陆婉柔纷纷起身看过去,待看到锅里的东西,三人皆大惊。
老夫人吓得往后踉跄,陆婉柔转身就吐了,而谢绪脸色铁青。
“你,你这个毒妇!”老夫人指着陆轻染骂。
陆轻染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婆母这话不讲理了,这脏东西又不是我放进粥里的,我只是没看到而已,但并不妨碍我对您的孝心啊。”
“你、你……”
“这锅粥是厨房送我那院的,这样说来的话,该是有人想害我啊。”说到这儿,陆轻染看向那婆子,眉头一挑:“是谁呢?”
她也不明言,话点到为止。
“今日既发生这种事,看来是老夫人年纪大了,已经力不从心,该是儿媳为您分担的时候了。往后这管家权……”
“不劳你操心,你还是仔细养胎吧。”宣阳侯老夫人察觉她的意图,马上开口道。
陆轻染一笑,“那就多谢婆母体恤儿媳了,只是今日这事该怎么说?”
老夫人暗暗咬牙:“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陆轻染便不再多说,她可不稀罕什么管家权,不过是逼着老夫人严惩害她那婆子罢了。
吃了用蜈蚣熬的粥,老夫人脸色虽不好,但也缓过来了,谢绪更是神色恢复如常,只是陆婉柔一直吐不停。
“哎哟,这可不行,快去请大夫,小心伤了……”
老夫人意识到什么,赶忙止住话音。
陆轻染看着陆婉柔,其实刚才看她面色,便有了一点猜疑。她走上前,一把扯住陆婉柔的手腕。
“你干什么?”陆婉柔一惊。
“妹妹慌什么,姐姐在北疆学过一点医术,可为你……”
“不用!”陆婉柔忙抽回自己的手腕,脸色青白。
陆轻染眼眸沉了沉,继而柔声道:“既妹妹无碍,姐姐也就放心了。”
陆轻染先一步从东院出来,一路疾步往偏院走。
青竹紧紧跟着,见陆轻染脸色不对,也不敢劝,只能双手举着,随时准备扶她。
待走到一根廊柱前,陆轻染猛地用手撑住,接着大口喘气。
“姑娘,您……您这是怎么了?”
“陆婉柔怀孕了。”
“啊?”
“两个月了。”
青竹瞪大眼睛,“也就是说二姑娘在嫁进侯府前已经怀孕,那这个孩子……”
“谢绪的。”陆轻染深吸一口气,从老夫人的态度来看,他们母子显然早就知道。
怪不得呢,不等将她解决掉,宣阳侯府就迫不及待迎娶了陆婉柔。而她娘一向偏宠陆婉柔,却也同意让她做小。
这一盘棋,不论是谁在操控,但宁国公府和宣阳侯府肯定都参与进来了。
她的父母,她的夫君,他们联手将她推进了火坑里!
“姑娘。”青竹震惊过后,怕陆轻染撑不住,想扶着她。
陆轻染摆了摆手,再深吸一口气,便站直了身子,神色也恢复如常。
“这半年来,我猜测过许多,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无非是比我猜测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坏一些罢了。”
偏院在侯府的西南角,破旧而偏僻,在阴霾的天色下,像是一座荒凉的坟头。
陆轻染走进去,像是就此被埋葬了一般。
她想活,也想害她的人去死!
青竹晚她一会儿回来,打听到那婆子是张青的老娘。
“她是随老夫人陪嫁进府的,这些年一直在东院伺候,她男人是府上的管事,夫妻俩只有张青这一个儿子。”说到这儿,青竹吁了一口气,显然她往姑娘粥里放蜈蚣是为了报复姑娘下令打死了她儿子。
“老夫人许是念在主仆多年的情意,并未多加惩治,只是要她离开侯府,可那婆子却不肯,说老夫人打死她都无怨,只求留在府上。后二姑娘求情,老夫人看在二姑娘的份儿上,让徐嬷嬷断了那婆子两根手指头。”
陆轻染眯眼,陆婉柔这样做,一来可收买下人们的心,二来留着这婆子,这婆子必定还会想法害她。
青竹话音刚落,东院仆从过来,送上一托盘,上面用白布裹着什么,还渗着血。
想来就是那两根手指头了。
“老夫人让您过目。”那仆从道。
“拿走吧,只当夫人看过了。”青竹道。
“老夫人吩咐,夫人必须亲眼看一看。”
青竹皱眉,再想说什么,陆轻染招手让那仆从端到跟前。
“姑娘!”
青竹怕陆轻染受惊吓,可陆轻染却直接扯开了那白布,看到那两根断指,眉头都没皱一下。
“行了,我看到了,老夫人有心,这份心意,我也会记得。”
那仆从显然没料到陆轻染是这反应,只能失望的离开。
“姑娘,您真不怕啊?”青竹刚看到了那两根断指,此时脸色还是青白的。
陆轻染好笑,“有什么好怕的,以前我住在西疆,那里时常发生战乱,死伤无数,等战事结束,将士们便会将尸体扔进焚尸坑。当时我为了挣钱,便帮人去焚尸坑里找他们的亲人。几百甚至几千具尸体,断手断脚到处都是,我一边扒拉一边认尸,那时都不怕,如今不过两根断指而已。”
青竹听着这些却红了眼,“姑娘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真正的世家贵女,却吃了这么多苦。”
“与现在相比,那时倒也不怎么苦了。”
老夫人让人送来这两根断指,分明是以此来警告她,让她往后安分一些的。
午后,陆轻染睡了一会儿,刚起身就见谢绪来了。
他顶着一身寒气,那张脸尤甚。
他手中端着一碗药汤,睨了她一眼,便将那碗放到了她跟前的条案上。
“将这药喝了,那事只当没发生过。”
陆轻染坐起身,看着面前这碗药,摇头失笑。
“是侯爷当没发生过,还是我当没发生过?”
谢绪皱眉,“有何区别?”
“若是侯爷当没发生过,那是侯爷气量大,能屈能伸。若是我当没发生过,那可不行,我这人爱记仇。”
“你还想怎样?”
“我啊,我就想生下这孩子,我们娘俩好好活着。”
“这孩子不能留!”
“留不留的,侯爷说了不算吧?”
谢绪皱眉:“我不与你废话,这碗药你乖乖喝下最好,若是不肯,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喝下!”
第7章 不像正经人
谢绪高大的身影笼罩下,陆轻染那么娇小,力量之悬殊,根本无从反抗。
她仍挺直腰杆,不露一丝怯弱,直视着谢绪:“我腹中孩子到底是皇家血脉,除非侯爷你不要命了!”
谢绪冷嗤:“皇家血脉?少拿你糊弄老夫人的话来糊弄本侯,你腹中孽种,皇家认吗?”
“这是事实……”
陆轻染话还没说完,下巴被谢绪一把钳住,用极大的力气,迫使她张开嘴。
同时他另一只手端起那碗药,显然是没有耐心了,打算强灌进去。
青竹从外面回来,急慌慌跑进屋来。
“姑娘!”
她着急的上前想要帮忙,却被谢绪一脚狠狠踢开。
砰的一声!
青竹被这一脚直接踢到了墙上,后脑勺狠狠磕了上去,立时就晕死过去了。
陆轻染瞪大眼睛,看着青竹软到地上,再看面前这碗药,她眸光一狠,自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朝着谢绪胸口刺去。
谢绪不妨,但身手灵敏,及时往后一躲,虽没有避开,但这一刀却也没刺太深。
陆轻染手法利落,一刀刺进去,立时又拔了出来。
血自谢绪胸口汩汩往外冒,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陆轻染,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竟有这等狠劲儿。
陆轻染笑了,如同那嫣红艳丽的芍药花,疯狂的盛开,然后克制的没有失控。
她举起手里的刀,伸出葱白的手指,抹了刀刃一点血,然后点在自己下唇,在用舌头舔了一下。
“原来血是这个味道。”
谢绪心猛地一跳,似乎血流的更多了,他下意识用手捂住,同时身体不自觉往后两抢一步。
“我们是夫妻啊,本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侯爷却单单把我推进了火坑。那怎么办呢,既我活不成,那就请侯爷跟我一起去死吧,我们夫妻黄泉之下也好作伴。”
陆轻染用极为冷静的声音却说着如此疯狂的话。
谢绪低头看了看胸口,血已经透过指缝流了出来,红的刺眼。
陆轻染杀不了他,可他却深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甚至生了恐惧。
这是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都从未有过的慌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