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烟那点子本事二月清楚得很,一张浮艳皮子混着几分摆不上台面的心机罢了,腹中没半点真东西,当初那香的事是叫她侥幸逃过了,但左不过是下三流的玩意儿,如何配的上邱家的贵客,不过想必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楚,于是先是求书,又是找笔墨纸砚的,二月看得发笑,更是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恶心了她一把,多少算是出了当时的恶气。
二月全以为这事到这儿就结束了,然而没想到还有下文,这姝烟竟然又狗皮膏药地贴上她们姑娘来了。
听了姝烟这话当即在旁边咳嗽了起来,使劲提醒自家姑娘,谁知天芷半点没理会她,还真的为姝烟解说起来了。
“这幅松涧图,山水笔意,应承自王摩诘的江干雪霁图,东坡居士之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相融,说的便是这画中的意境。”
天芷看了这画儿,心中好生喜欢,就是没有姝烟,她也想说几句,既然姝烟想听,她全当旁边多个耳朵,
“不过我以为还有些许不同,看这云峰松石向上,处处险峻,上则难,流水潺潺而下,却似归于平常,下则通,实在太有哲思,非一般文人能作,孟子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想这作画之人应当是失意于仕途,放逐于山水,却于山水中求得真道……”
天芷这边滔滔不绝,旁边几个听着的人是神态殊异。
二月是恨铁不成钢,拼命地给她家傻姑娘使眼色,急得跺脚,但天芷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打岔的机会都没给她。
姝烟当然是越听越高兴,她虽不太听得懂,但是她能死记啊,此刻一五一十地全部都记在脑子里,回去捡个几句简单的,换成她自己的说辞,就能向那邱沣现学现卖了。
虽说邱沣这头一回是教她为乐的,但第二回 她再装榆木疙瘩就该讨嫌了,没一个为师为长的喜欢不开窍的,端是要有来有往,有点新鲜东西,才能勾得住人呢。
于是听得愈发认真,简直都想用笔记下来。
她身后的怜儿却是靠在亭柱子上打了个哈欠,她是云里雾里,一通听下来就起了点瞌睡劲了,过一时便往帘外瞅一眼天色,但见得那太阳越来越斜,缓缓地要掉下来了,方拍了拍脸,打起精神。
这时姝烟也问得差不多了,笑得合不拢嘴,一面谢着天芷,一面伸手就要去收画。
天芷对这画是越看越喜欢,眼看着这画缓缓合拢,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可以借我看几日吗?”
以往都是旁人给她送名画儿,任她挑拣,今日遇见这般喜欢的,却不是她的,一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且说这越得不到的,越在那儿勾着人,人与物件都是一样的理。纵是天芷屋里有比这画名贵的,好似也不如这一幅合她心意。
姝烟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时撩着眼皮看了一眼那二月,又转而向天芷笑道:“姐姐借呢,我肯定是要给的。”
天芷顿时一喜,然而下一刻却听姝烟道:“不过前些日子我往姐姐这儿借书,有丫鬟说我碰过的东西都脏了,这画儿过了我的手,怎么好意思借给姐姐呢?”
这一招秋后算账倒是让二月猝不及防,她连忙转向天芷:“姑娘,不是……”
天芷没等她说下去,就冷声打断道:“道歉。”
在她这儿,书画是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丫鬟并不能比的上一幅好画,她不管姝烟与二月当时说了什么,若是让她的丫鬟道歉就能得借这画,她是再情愿不过了。
此刻就是姝烟用这幅画换她的丫鬟,她都能答应下来。
这浮云阁有的是丫鬟,谁来伺候都是一样的。
二月见自家姑娘脸色,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向姝烟道:“是奴婢说错话了,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姝烟知道她不服,那又如何,到底是个丫鬟而已,再有野心,也只能由着主子使唤,这时心满意足地承了她的歉,接着便向天芷道:“哎,道歉什么真是言重了,我也犯不着跟一个丫头婢子置气。”
下一刻却叹息道:“姐姐既然如此给我面子,我也只能剖白了,这画其实不是我的,全是一个客人在我这儿寄放的,我也不好意思落在外头不是,姐姐是爱画之人,想来能体会得这份心思。不过若是姐姐想看,随时请来我院里,我自是欢迎不过。”
这话说得实诚,天芷也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了一声:“好吧。”
怜儿在旁边看着那二月咬牙切齿地道了一番歉,还没叫自家姑娘得画,一张脸黑得要命,看得她简直想拍手称快。
不过另一面她也愈发瞧明白了,跟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日子,天芷这样的主子看着是体面的,可内里是冷心的,在她看来,和那陆衷是一个德性。
姝烟和怜儿要起身时,正好外头送饭的下人提着食盒到了,见她们都在这儿,便走过来招呼。
天芷当即开口道:“不如留下一起用饭。”
她紧着那画儿,姝烟多留一时还能多看几眼。
姝烟在心里笑得欢畅,原来是个人都有七寸,捏到了点上,就能攥着人心,任天芷这般清高的也得向她低头,当即笑道:“真是太好了,我也想和姐姐一起吃呢。”
这一进屋,任谁都能看出天芷在有意拖延,姝烟也乐得在她的房里东逛西逛,那些矜贵的书儿人如今倒是不嫌弃她翻了。
天芷给她面子,二月也不敢明着难看她,只能在心里咒骂不住。
怜儿在桌上与天芷另一个丫鬟一起布膳,这时突然转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外头,想着她们都不在,不知苏遮月那儿能不能吃上,于是将那下人唤住,匀出一份热粥,过去与苏遮月送去。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席上姐姐妹妹亲热不已,推杯换盏,喝了不少酒,散席后,怜儿扶着姝烟走回自己的院子,入门见里头还没亮起烛火,感觉有些不对。
苏遮月难不成一天都没有起来么?纵是原来没起,她叫那下人送粥了也该起来用了呀。
姝烟也觉得有些怪,便与怜儿一起往苏遮月的屋子去。
推开门,屋子里暗沉沉的,只从窗棂中透入一些幽幽的月光,烛台在床侧,怜儿往那儿走去,余光自然地瞥向床榻上,
“啊——”
她惊叫一声,跌跌后退,手指着那床上,嘴唇都在发颤,“蛇,蛇——”
偏偏姝烟刚好一阵酒意涌到头上,晕得天旋地转,冲怜儿淬了一句“射什么射”,便抬步往床榻边走了几步,等看清的第一眼,她就僵在了原地,
怎么会有一条巨大的黑蛇蜷在苏遮月的身上?
第92章 保命
连葵院的药房里,药炉的火烧得正旺盛。
亮红的火光映在素娘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她肃静着一张脸,问:
“你当真看清了?”
她面前的僮仆叫阿贵的,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压着心底的恐惧不住点头:“一开始当真是看清的,的的确确是黑蛇影子,那蛇身足有这般粗细,”他两手比划,拉的极开,直抵得外头那古树,接着又道,
“但是等我点着了明火却又完全不见了。”
今日原是素娘的药出了点小岔子,入夜时就叫他去找一趟苏遮月,他到了兰麝院,不见其他人,找了一通,只剩下苏遮月那屋,想着若还没人他就回去了,谁成想叫他见着那副骇然的景象。
阿贵跟着素娘养蛇,对蛇倒也没常人那般那么惧怕,但当时看到,还是叫他一阵寒意从头渗到了脚,仿佛掉进了个冰窟窿里。
当刻就想跑,但恐惧中又隐约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叫他止步回身,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这时再一照去,就发现那黑影子竟然就不见了。
床上的苏遮月好端端地躺在被褥里。
只是那额边细汗如雨,发丝散乱,半张未损的脸上仿佛晕染了春色,只一眼就叫人心魂悸动。
阿贵是个天阉,年纪又小,这浮云阁里上上下下女子他都当姐姐敬着,从来没动过半点色念心思,这一时心头奇异的反应真叫他既慌又怕,加之方才那巨蛇残影的慑意,再也不敢停留,灭了火,紧赶着就逃了出来。
一路没停,直跑到素娘这儿,哆哆嗦嗦地说了一通,身子还在发冷,见素娘迟迟不语,便小声问道,
“您说她会不会和谢染姑娘是一样的?”
阿贵也是此刻想了起来,虽说是谢染床上有蛇只是个茶余饭后的传闻,但那个被打死的丫鬟却是真事,他回过头来也庆幸自己这一路没惊动别人。
素娘没应他的话,只转过话茬问:“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
阿贵不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道:“有三年了。”
他是自素娘来这浮云阁后半年才被邓婆婆派过来给她打下手的,因原来的一个僮仆被毒蛇咬死了,才让从伙房调过来。
“三年……”素娘看着他道,“我手上的东西你应该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阿贵忙摇头道:“没,没,我还都不会呢。”
其实他是最聪明机灵的一个,已学会了不少,但是这时素娘问起,依旧还是往少了说,不过转而又奇怪道:“您怎么问起这来了?”
素娘笑道:“我要出一趟远门,这次要买的药在海上,跟着大船出去,就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阿贵立刻就听明白了,见是因为要寻药材出远门,忙笑着保证道:“您放心,若是原来那些药方子,我都记下了,您不在的时候,多少还能应付一些的。”
“那就好。”
素娘点了点头,便遣他离开。
待人一走,她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行囊。
她就是个江湖郎中,女子从医本来就难,下三路的生意在她这儿算是做到了极致,这陇安府的地界,没人比浮云阁的朱妈妈开的价码高,她自然就在这儿待得久,但现在她隐隐有种预感,不能再往下待了。
素娘行医多年见识也不少,那些深宅大院里头,神神鬼鬼的,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多的要命,小到取个头发,扎个纸人,大到结冥婚,祭恶鬼,但听在她耳朵里的,属这朱妈妈搞的名堂最让人心底发寒。
她要一个龙胎。
当时素娘听邓婆婆说时就觉得这事实在太不着边际,听了差点都笑出来,以为是个痴人说梦的玩笑,像有些道士要给皇帝炼丹成仙一般,炼到后来丹毒就给皇帝吃死了。
不过这浮云阁的姑娘都是个顶个的上等货色,素娘去过那么多青楼就没见过这样井井有条的,听了这话倒是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姑娘真就是给这所谓的龙胎备着的。
当然也是得挑最好的。
姿色、身段这些都不用说,还有一个是要有蛇压身的征兆,素娘听到这个就觉得更离谱了,没成想竟真有一个谢染应了征兆。
这才是谢染能成花魁,被捧到天上,还能不接客的原因。
定了人之后,便从灵蛇堆里挑了一条蛇,与她日夜睡着,水乳交融,只待有一天腹中结出龙胎来。
素娘真也不知道这朱妈妈是从哪的游方道士听来的鬼话,这要是能生出龙胎,她都不用行医弄药了。
果然那蛇在谢染那儿养着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别说什么交融了,她去看的几次都在窝里睡大觉呢,与谢染也谈不上半点的亲昵。
素娘于是也将这事也忘在脑后了,属实没想到这时会冒出一个苏遮月来。
当时看着她与那些灵蛇亲近,素娘也是怀疑过一瞬的,但转念就给否决了,因为苏遮月有孕在身,她就是外行也知道,女子的身子叫人破了,就不是纯阴之体,入了阳气,那就肯定不是能养龙胎的,她想着邓婆婆和朱妈妈多半也是这么觉得。
然而这段日子素娘和苏遮月相处,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丫头的血,她的身子,都太有用了,像个挖不空的宝藏一般,而且这丫头心思太干净了,这时再听到阿贵报蛇兆,素娘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相信了,这八成就是朱妈妈要找的人了。
一旦真出现这么个人,那这件玄得不能再玄的事,忽然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真有道道了。
素娘不知道朱妈妈要这个龙胎用来做什么,但见这开浮云阁的手段就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从前谢染那是个假货,肚子里出不来,这浮云阁充其量就是个不错的青楼,照常开门做生意,但是如今真找着人了,那这里头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就说不好了。
她直觉会出乱子。
于是第一反应就是她不能待下去了,银子给得多也没有命重要,何况她这么几年也赚得差不多了,急流勇退才是正道,可不敢和这些神神鬼鬼的搞在一起,且听人家孔老夫子都说,敬鬼神而远之,她是绝不敢搅和在这浑水里,趁着还能抽身的时间赶紧逃,没准还能捡回一条命。
再待下去成人成鬼都不知道。
*
另一头,阿贵被素娘遣出门后,回到屋里后,却是突然反应过来,素娘对他见着的事怎么什么吩咐都没有?
一没有说要他禀告邓婆婆,二也没有让他守口如瓶。
好似就这么轻飘飘地听过了。
那这事他要不要通报上去呢?
这个念头一动,阿贵就仿佛看见了那个被打死的丫鬟,鲜血淋漓的样子,浑身一颤,当即抖了抖。
一下蒙上被子,遮住脑袋。
他就是个不足斤两的下人,该说的他都说了,素娘没往上说,他就当完全不知道。
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第93章 盘算
苏遮月是从噩梦中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的前一刻,还是那铺天盖地的火势,幽蓝色的漫天大火,熊熊烧着,耳畔传来无数人哭喊的声音。
她见着李祁、李老夫人、宋姨娘、赵姨娘,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熔炉一般的火海里翻腾着,撕心裂肺地朝她喊叫着,那一只只本是血肉的手臂被火烧成了焦黑的枯骨,还向她伸过来,仿佛要将她拽入那熔炉里去。
苏遮月惊得跌退在地。
一瞬的功夫,他们全都化为灰烬了。
苏遮月睁着眼睛对着床顶上的素帐,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可是做噩梦了?”
姝烟在她耳边呼唤,苏遮月这才迟钝地转过眼来,看到坐在榻边的姝烟,还有她身后站着的怜儿。
怜儿的神色和平时不太相同,看着她好像看着什么极陌生的人,虽然掩饰着,但依旧流露出一种惧意。
苏遮月缓缓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外头黑沉的天色,脸上带上了歉意:“姐姐怎么来了,是不是我睡太久了?”
姝烟叫怜儿端来一碗甜羹,自己接过,用小匙舀了舀:“今日在天芷那儿吃了顿酒,想着你没吃,便给你送来。”
她说着便要给苏遮月喂,苏遮月却是有些受宠若惊,道了一句“姐姐折煞我了”,接着慌忙从她手里接,“还是我自己来吧。”
姝烟也不强求,看着她喝着,似是闲谈般地问:“方才看你大汗淋漓的,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