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细微地一烫。
好像有什么东西砸下来。
谢卿淮微怔,低头去看,但黑夜里,他什么也瞧不见。
只知道宋酥酥蜷缩在他怀中,没有安全感,像只失去母亲的小兽。
她在哭。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背上。
他僵住,心脏被狠狠刺了下,听到宋酥酥又说:“其实,我是讨厌我自己。”
结婚一星期。
他把她给惹哭了。
他凝固住,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他养大的小孩嘴里说出来。
“你看啊。”
她不挣扎了,静静坐着,声音里没有哭腔,认认真真地解释,“我小时候爱跟沈爷爷沈奶奶一起玩,沈爷爷给我做竹蜻蜓的时候去世了,等我六岁,爸爸妈妈也走了,姑父不喜欢我,他们不要我,等我高考完,好不容易长大了,外婆也去世了,那时候,你也要走……”
婚床上,她仰起头。
谢卿淮几乎能瞧见她眼中莹莹漾着的泪,像世间最纯粹的珍珠,痛苦又美丽。
她小声道:“我那时候,不想让你走,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讨厌你。”
“……”
谢卿淮没去开灯。
小姑娘脸皮薄,肯定不愿意被人看到她哭。
他就这么顿着,静静消化着消息。
他原以为他养大的小姑娘,活泼又开朗,总喜欢闹小脾气。
但他现在才知道,宋酥酥的活泼开朗和小脾气,只对他一人展现。
她背后,还藏着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那些事情一桩堆着一桩,最后重重压在她瘦小的背上,让她难以挣扎。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自己。
他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可他要远渡重洋,放她一个人承受所有。
而那天晚上……
他登机前,实际并不知道她外婆去世的消息,他想说等工作稳定下来,就将宋酥酥接过去游学,带她好好玩玩,日后若有留学打算,也可以早点参谋。
哪知——
他伸手,轻轻擦掉她眼角泪珠。
但是擦不完。
眼泪在脸上划出一道弧度,汇聚在微尖下巴,源源不断。
她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
偏偏动也不动,安静的环境中,她乖巧又温顺。
谢卿淮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喉间干涩,片刻,他开口:“那天晚上,我没上飞机。”
怀里的人一顿,眼泪囫囵在眼眶里转了个圈,啪嗒又砸下来,像是不敢相信。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话。
谢卿淮不用听,也知道她想问什么。
没上飞机,为什么不去见她?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他轻轻叹口气,随手扯了被子,擦干她的眼泪,“我来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被人送进手术室。”
你宋酥酥呼吸骤停,暗夜里抬眸,怔怔地望他。
出......车祸?
所以他那时骨折,是为了回来找她?
她呆呆地,嘴唇轻颤,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碎成一团:“对,对不起......”
末两字未落地,她总算没忍住,哇得一声彻底哭出来:“你,你疼不疼啊?都怪我,呜呜......”
第90章 救命稻草
场面突然混乱。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宋酥酥断断续续的哭声:“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骂你,如果,如果我好好照顾外婆......”
一声无奈轻叹,谢卿淮侧身,“啪嗒”将床边小夜灯按亮。
温柔的暖光将两人包裹,宋酥酥骤然停了话,似是觉得羞赧,双手捂住脸,不想被瞧见惨状。
然而哭声却止不住,哽在喉咙里,翻出细碎的呜咽。
眼泪也掉得更加厉害,一颗颗往下砸,在他的心上砸出一个洞来。
“好啦。”
他拉下她的手,抽了两张纸叠好,如视珍宝地擦去她眼下泪珠,见她双眸清灵灵如被水洗过,鼻尖上一点红,委屈得要命,“先前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哭,哥哥这不是没事吗?”
宋酥酥自然知道他现在没事。
但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是控制不住往下掉:“可你那时很疼吧?呜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怪你......对不起,对不起。”
她原本已经平静了点,两句话出口,隐约又有决堤之势。
自己给自己说哭了可还行。
他没忍住掐了下她的脸,语气轻松:“好了好了,不知道还以为你在哭丧呢,我数到三,再哭下去,我就要跟你唠唠今晚你抽烟的事情了。”
宋酥酥猛地捂住嘴,哭声骤停,眼睛里滚着两滴泪,不受控制地哽咽一声:“我,呜——今晚没抽!”
真就这么可爱。
谢卿淮趁机将她脸上的泪再擦干点,笑吟吟:“我知道。”
“你,你......”
宋小受气包总算知道自己被骗,抽抽嗒嗒两下,最后只憋出有力无气的三个字,“你烦人。”
“嗯,我烦人。”
谢卿淮没放在心上,将人抱起来:“起来,先去洗把脸,我去给你煮点东西吃,还有什么事,边吃边聊。”
哭是个体力活。
小姑娘晚上在外头聚餐,又被人欺负,肯定没吃多少东西。
将她扔进卫生间,谢卿淮转身离开。
宋酥酥站在洗漱台前,随手泼了捧水洗脸,发觉眼睛有点疼。
她抬眸看向镜子。
眼睛肿得不像话,像两枚红彤彤的大核桃。
好难看。
她瘪瘪嘴,又想哭。
只不过不是因为眼睛,而是谢卿淮。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卿淮回来找她了,更没想到,谢卿淮觉得她讨厌他。
这么小这么小的一个误会,两人却三年没有任何联系。
-
夜宵不宜太重口,冰箱里东西多,谢卿淮挑挑拣拣,选定一份黄鱼小馄饨。
下锅没两分钟,热气冒上来,令他视线瞧不真切,眼底多了两分方才在宋酥酥跟前不曾有的情绪。
遗憾。
也不知在遗憾什么。
心脏绞痛难忍,莫名的疼。
这三年,从来都不是他所愿。
冷白的手指握着汤勺,在锅内轻轻搅动,碗里放一勺酱油虾米,马上就能出锅。
他微微叹口气,后腰忽地缠上来两条白生生胳膊,背后贴上一阵温软。
宋酥酥的小脸靠着他,眼泪也烫:“哥~”
谢卿淮倏然一惊,再回头时眼中难言意味已经消散:“怎么又哭上了?”
怕烫着她,他忙关火,攥住她的小手带着她离远两步,才转身,掌心蹭过她的脸,轻哂:“小哭包。”
“没哭。”
宋酥酥的脸小,埋进他手里蹭蹭,他手掌宽,手指匀称骨节分明,指腹略有薄茧,蹭得她脸微微泛红。
她固执地重复道,“我没哭。”
“好,你没哭,坐着去,马上可以吃了。”
宋酥酥爬上高脚凳,乖乖地抽纸擤鼻涕,目光落在谢卿淮后背上。
那里,被她哭出了一个分明的眼睛嘴巴鼻子。
“看什么呢?”
谢卿淮将馄饨端到她跟前,就见她目光闪躲移开,“做坏事了?”
宋酥酥生理性地抽搭两下,小声反驳:“没有。”
馄饨烫。
她碰也没敢碰。
谢卿淮了然地转身,又拿了口小碗,盛出两只馄饨轻轻吹吹,放到她跟前:“慢慢吃,不着急,明天请个假。”
现在已经快一点,吃完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睡。
宋酥酥轻嗯一声,接过勺子,仰头看他:“你不吃呀?”
“不饿。”
“哦。”
宋酥酥应一声,嘟嘟囔囔,“你又减肥?”
又?
他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减过。
谢卿淮喝了口水,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你可以这么想,毕竟我不像其他男人,过了二十五就开始发福。”
“......”
其他男人......
嗯。
谁都没放过。
宋酥酥咬了口小馄饨,没打算应他,就听他又自顾自开口:“宋酥酥,像我这样花期长的男人,真的很少见。”
宋酥酥:“......”
她忍不住了,嗓音哭过后还有点哑:“谢卿淮,你有点自恋。”
“谢谢。”
“......”
吃了两只小馄饨,宋酥酥就开始有些犯困。
但小黄鱼馄饨确实好吃,汤底也鲜,她强撑着睡意,努力咀嚼。
却听谢卿淮冷不丁又问:“酥酥,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说到这个,宋酥酥微微打起点精神。
她喝了口汤,想起些什么:“那天晚上,沈让来了,你知道吗?”
说的是外婆去世的那一夜。
那时她跟沈让还算不上太熟,只是学校学生会偶尔能碰上两面说说话的关系。
但他却来了,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
她记得很清楚,她就这么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沈让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很担心你。
那时她无暇顾及其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沈让,试图将溺亡的自己从窒息感中捞起。
后面想起来才觉得奇怪。
外婆去世得那么突然,姑姑姑父都不知道,沈让又从何得知,甚至直接赶来了医院。
她有过无数种猜测,直到今天,才大概有了答案。
她看向谢卿淮,不确定地问:“是你让他来的吗?”
极微不可见地,谢卿淮眼底闪过一抹烦躁。
片刻,他回答:“是韩特助。”
第91章 猎物
被宋酥酥挂断电话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
小姑娘情绪稳定,就是真的不喜欢他,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顶多藏在心里。
他一个电话打回家,从管家处得知宋酥酥在医院,又差人联系医院工作人员才得知,宋酥酥的外婆刚在几分钟去世。
当机立断,他取消航班回医院。
哪知路上一辆油车失控,发生了大型车祸。
不少人当场身亡。
他纯属被牵连,即便在外围也受到严重冲击,司机当场昏迷不醒。
他强忍着巨大痛苦,暂存一点意识将司机从车内拖出免得二次爆炸造成伤害。
也是为了救这个司机,他伤口开裂得更厉害,硬生生晕厥过去。
再醒来后是在医院,即将进手术室。
他拉住匆匆赶来的韩特助,迷迷糊糊叮嘱:“去找个人陪酥酥。”
具体找谁没说,怎么陪也没说。
给了韩特助足够的发挥空间。
韩特助最先联系谢家两位家长。
哪知陈温瑶正在一个重要会议上做演讲,没空接电话。
谢崇远则在外地出差,跨两个省,即便赶回来也要明天中午。
就连宋酥酥的姑姑姑父都全家出游,含糊说过几天再回去。
找不到合适的对象,韩特助又不敢离开手术室,脑中闪过一遍谢家佣人和助理办员工,最终都pass掉。
纯粹雇佣关系,怕是来了也不能安慰到她。
最终他想到了沈让。
他曾去学校给宋酥酥送东西时看出过端倪,又曾在夫人口中听过两人似有婚约之事。
这种时机,这人就是最合适的。
谢卿淮醒来时,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足足半小时有余。
但沉默归沉默,他仍无计可施。
肋骨断了一根,左腿骨折,轻微脑震荡,出行都要坐轮椅。
直到后来听说宋酥酥情绪好转,他才松口气,让韩特助重新安排了出国的私人飞机。
临出发前,他偷偷去看了宋酥酥一眼。
之所以是偷偷,是因为他知道这小孩有多敏感。
如果发现自己是为了回去见她才伤成这样,定然会自责不已。
就算不自责,也会被吓得掉眼泪。
然而就是这一眼,他看到了沈让。
那个被他间接推过去的男人。
小姑娘坐在他身侧,眼底依赖做不得假。
她细声细气,时不时耳根泛红,抬眼时睫毛跟着颤动。
是啊。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的那个人是沈让。
她是该依赖他。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养大的小姑娘奔向其他人,而他狼狈不堪浑身是伤,连出现在她跟前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他走了。
国外的事务实在繁忙,他又拖着病体,无暇顾及其他。
等他好不容易拆下石膏准备回国,那头再次传来消息。
宋酥酥订婚了。
男方是沈让。
陈温瑶亲手促成的婚约。
他感受到近乎偏执的占有欲,阴暗面下,某种恶劣情绪迸发,亲情/变质。
他的小姑娘。
十多年来,他都悉心呵护,等她长大。
好不容易等她成年,好不容易等她上大学。
却被人撬了墙角。
多少次他按捺住回国将人掳走囚禁的冲动,但脑海里总浮现那张乖顺小脸,耳边想起她软绵绵叫哥哥的声音。
于是他停住了,他舍不得见她伤心模样,更舍不得她左右为难。
他用烟酒和无休止的工作麻痹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甚至切断两人所有联系,用故作冷淡的姿态让她远离。
他知道,他们没法做兄妹更没法做朋友。
只要靠近,他就没法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更没法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跟她步入婚姻殿堂。
要么她爱他,要么形同陌路。
对谁都好。
直到几个月前,沈让出轨。
他收到国内传来的消息,是几张消费账单。
他的好妹夫,给其他女人购买了一条价值39999的项链,两人在南城河畔法餐厅用餐,消费9800,甚至有雅兴单独点了首爱情钢琴曲,而后像一对最恩爱的情侣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秀恩爱,买下两块蛋糕切片158元,最后进了隔壁高档酒店的商务套房,8000一晚。
不仅有账单,还有各种照片。
餐厅里用餐的,眼神暧昧拉丝。
河边散步时依偎在一起,双手紧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