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瑜垂首,谦虚一笑:“母后谬赞。”
在宫侍的唱喏下,不少与花有关的精致吃食如流水般被呈上,众人分席入座,开始品酒赏花。
举凡宫宴,都少不了敬酒祝词,觅瑜身为太子妃,品级仅在皇后之下,又是这场宴会的半个主人,自然受了诸多命妇的祝贺,喝了好几盅酒。
她不常饮酒,此时喝多,难免有些不胜酒力。
恰逢宴席过半,一列舞女旋转而入,以舞蹈讲述百花仙子的传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她便趁着这个时机悄然离殿,准备去外头吹吹风,醒醒酒。
殿外立着三两贵女,约莫都是出来躲清净的,在见到她后连忙行礼问安。
觅瑜摆摆手,免去她们的礼,正欲准备去往别处,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见过太子妃。”
她惊喜回头,盈着笑看向来人:“娴姐姐?你怎么来了?”
晏妩娴抬起头,冲她一笑:“自然是跟在太子妃后头过来的。”
觅瑜一怔,道:“姐姐有事找我?”
晏妩娴拉过她的手:“这边说。”
两人往偏僻处行去,宫侍远远缀在后头,给主子留出私语的空间。
南湘殿西面有一座浮水廊桥,连接着不远处的湖心亭,桥边缠满绿藤,映衬着清澈的湖水,颇具韵味。
晏妩娴带着觅瑜行桥而过,边走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许久不见你,有点想念,想同你说说话。”
她故作哀叹:“怪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从你与太子殿下成亲,就窝在东宫里不出来了,若非此次宴会,我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你一面。”
闻言,觅瑜有些耳热。
她的确是在嫁给盛瞻和后,把一颗心扑在了他的身上,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且他们成亲才两个月,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她分不出心神也是正常的……
当然,她不会脸皮厚到这般回答,遂道:“我初入东宫,对许多规矩都不甚熟悉,不敢轻纵,等我熟悉了,再找姐姐叙旧。”
“而且姐姐这话说得也不对,半个月前,宋夫人一案时,我与姐姐不是见过?”
“那是为了破案,怎么能同寻常见面相比?”晏妩娴道。
觅瑜想了想,觉得也是,就换了件事情说:“我虽然没有空去见姐姐,却托人给姐姐传了口信,姐姐可曾收到?”
这话一出,晏妩娴的神情立即变得别扭起来。
她不自在地看向别处,装作欣赏风景。
“收到了。我——我去了你说的地方,同你哥哥见了一面。”
觅瑜关切地询问:“怎么样?还好吗?”
晏妩娴含糊回答:“也——还行吧。你哥哥的性格与我想象中有些不同,挺沉默寡言的,模样倒是英俊……”
“不过行动力很强!那次我们遇见了一个小贼,我还没出手呢,你哥哥就先抓住了,让我懊恼了许久……”
二人行至湖心亭边,晏妩娴先一步迈入亭中,在石凳上坐下,旋即又站起来,侧身请过。
“哦,忘了你已经是太子妃了,该你先坐。太子妃请坐。”
觅瑜失笑:“你我姐妹之间,何必论这些虚礼?”
“要论的,要论的。”晏妩娴一本正经。
“我来赴宴前,我爹对我耳提面命,让我放点心在身上,别把大大咧咧的毛病带到宫里,宫中规矩重,不容我轻忽怠慢,说得我好像没进过宫一样。”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豪迈地一挥手,尽显英姿飒爽之气,与循规蹈矩半点不相干。
觅瑜莞尔:“娴姐姐素来爽直,不愿与人虚与委蛇,晏伯父有此担心也很正常,不过姐姐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我不是那等看重规矩的人。”
“我知道,所以我也就做做样子,免得被外头的宫侍看见,传出我不敬太子妃的谣言。”晏妩娴道,再度请她先坐。
觅瑜也不推辞,当了两个月的太子妃,她已经逐渐习惯这重身份,也习惯了它带来的一切。
坐下后,姐妹二人说起了闲话。
或许也不算闲话,乃是宋夫人的近况。
宋夫人得救后,许太师激动不已,喜极而泣,也不叫女儿回夫家,直接留在太师府里,请了神医祝晴为女儿诊治。
诊断的结果不太好,宋夫人屡遭奸人侵害,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身上的伤可以治好,心上的伤就需要心药了。
可是心药上哪里去寻呢?遭受这样的事情,对任何女子而言都是一场噩梦,叫人如何看开?
宋夫人在被救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拿剪子割了手腕,幸好侍女发现及时,祝晴又还没有离府,才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醒来之后,宋夫人还想寻死,面对众人的劝阻,她哭着道:“经历这样的事,还叫我活着做什么?让我成为笑话、让许家成为笑话吗?倒不如死了干净!”
许太师亦悲痛落泪:“为父年过半百,只有你一个孩子,若你去了,叫父亲怎么办?我儿忍心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孤苦一生吗?”
宋夫人伏身在榻,哀恸而泣。
在那之后,宋夫人不再寻死,有药喝药、有膳用膳,身子很快好了大半。
但她也不再开口说话,成天到晚歪在榻上,看着床帘纱帐发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没有半丝精神。
许太师为此忧心不已,派人请了女婿过来,希望女婿能宽慰女儿几句,让她看开一点。
没想到宋夫人不仅闭门不见,甚至在半个时辰后差侍女送来口信,道,她现在已非清白之身,不配为妻,自请下堂。
听到这里,觅瑜忍不住询问:“宋编修他……对于宋夫人这一桩事,是什么看法?”
第46章
和正虚观一样, 圣上封锁了宋夫人一案的消息,没有透露具体情况。
但一如正虚观流言蜚语不歇,宋夫人一案本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宋家甚至连白事都做了, 陡然闻讯宋夫人没有遇害, 众人焉能不生出各种猜想?
更不要说,当初宋夫人失踪于山匪之手,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被掳走两个月,又在正虚观一案发后得救, 这中间的关联,谁能不往意味深长的方面去想?
虽然皇后明令禁止乱传流言,可这种事怎么止得住?终究只是面上消停, 私底下依然不断。
所以宋夫人才会寻短见, 她的清白被毁, 名声也差不多尽毁,她的一切都被毁了, 这让她如何承受得住?
晏妩娴道:“许太师自然问过宋编修的态度,宋编修表示并不介怀,太师才放心让他去见了宋夫人,没想到被宋夫人拒之门外。”
觅瑜闻言, 稍稍松了口气,既为宋夫人感到宽慰, 没有在经历这等事体后又被夫家厌弃, 也有些惊讶,询问道:“姐姐怎么会知晓这些内情?”
晏妩娴道:“这正是我同你说起这桩事的缘故。”
原来, 眼看着女儿谁的话也不听、谁的面也不见,许太师愁虑难解, 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长安府尹家的姑娘,当初把女儿从暗室中解救出来的晏妩娴。
想着,也许女儿愿意卖救命恩人一个面子,许太师亲自登门拜访了晏府,请晏家大姑娘见女儿一面,好歹劝上一劝。
晏妩娴大倒苦水:“我哪里会劝慰人?当时就想回绝,可我爹直接替我把话应下了,还说什么,‘小女一定尽心竭力,势必不叫令嫒再生丧气之心’。”
“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我爹平时对我横眉竖眼的,觉得我浑身毛病,巴不得我不要出去丢人现眼,这会儿倒放心把我丢出去,面对——唉!”
觅瑜关切道:“姐姐见过宋夫人了吗?”
晏妩娴道:“见过,不然我上哪里知道这么多内情?都是听宋夫人身边的丫鬟说的。”
觅瑜又问:“宋夫人情况怎么样?”
晏妩娴摇了摇头,道:“不太好。她倒是没有拒绝见我,但也不过当我是一个木头人,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应。”
“我又和她不熟,又不敢随便说话,只能捡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说说,甚至想着她素日里的才名,拿了一本诗集去请教她。”
“她那回倒是理我了,还破天荒叫人磨墨,写了一首诗。我当时高兴极了,以为她终于有了点精神,没想到——没想到——”
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方绣帕,递过来:“你看看吧,这是宋夫人写的诗,我没敢叫别人知道,尤其是许太师,生怕太师看了之后和我着急。”
觅瑜接过,展开一看,立时明白了对方为何会有此言。
乃因帕子上题着一首七言绝句,描写夏蝉离秋之景,道尽生命悲凉哀情,叫人看得心头一紧。
这样的一首诗,难怪晏妩娴不敢给许太师看。
但也不能放着不管,再放任下去,不知道宋夫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蹙眉道:“就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宋夫人了吗?”
晏妩娴同样凝起愁眉:“我若是想得到,就不会和你诉苦了。对了,这回的赏花宴,皇后殿下邀请宋夫人了吗?”
觅瑜摇摇头:“宋夫人经历此劫,身心未愈,母后特意下旨安抚了她,赏赐千年山参一株,让她在家中好生休养,又怎么会邀请她?”
晏妩娴叹息:“身病好养,心病难医啊,也不知宋夫人什么时候能想开一点……”
入夜,东宫寝殿。
觅瑜同盛瞻和聊起赏花宴。
与晏妩娴的一番交谈,让她心里存了点事,在言语间便带出了些许。
盛瞻和自是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询问详情。
她想了想,宋夫人之事虽不好对外言明,但他们夫妻两个谈些私密话不要紧,遂把白日里听闻的消息说了。
盛瞻和听罢,没有发表什么评价,只道:“纱儿若是觉得担心,可以去太师府上探望一二。”
她讶然:“我可以去吗?”
他道:“自然可以。我说过,长安城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她斟酌着言辞,“我与宋夫人没有什么私交,赵家与太师家也没什么交情,突然上门探访,会不会让太师与宋夫人生出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你是特意过去看热闹的?”
觅瑜诚实点头。
盛瞻和微微笑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手:“怎么了?我、我这个回答很可笑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纱儿很单纯,很讨人喜欢。”他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细细摩挲。
“论理,你是该去太师府上一趟。太师位居三公,他唯一的女儿出了事,你身为太子妃,理当代母后上门探望,以彰显天家恩德。”
觅瑜不意他会这样说,呆了一呆,霎时紧张起来:“还有这种规矩?我、对不起,瞻郎,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现在去,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别着急。”盛瞻和安抚她,“我只是说论理,没说你一定要去。”
“那自然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她道,“去总比不去强。可是我——我真的不知道有这个规矩,我——”
“你才嫁进来东宫,不知道这些很正常,是我没有告诉你。”盛瞻和道。
“宋夫人刚得救那会儿,母后下旨安抚时,你便该领着中宫懿旨上门探望,但我拦住了母后,叫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觅瑜不解:“为何?”
他回答:“明面上的理由,是宋夫人一事不宜声张,无论赏赐亦或安抚都不可大张旗鼓,你又才嫁过来不到两个月,不适合上门探望。”
她愣了一下,继续询问:“那实际上的呢?”
他道:“实际上,宋夫人一案与正虚观一案牵扯颇深,坊间流言纷纷,我不想你和这二者扯上关系,尤其是在我们去过正虚观的前提下。”
她一怔:“可是,晏大人不是把这件事瞒下来了吗?”
盛瞻和温柔地凝视着她:“我不想让你冒一点风险。”
觅瑜又是一怔,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他这般思虑周全,处处为她着想,自然是好的,可是……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天……”她慢慢道,“在道观中接待我们的女冠,还有孟家的次子,他们都知晓我们的身份……在审讯的时候,他们没有把这件事透露出来吗?”
盛瞻和发出一声讥讽的轻笑。
“当然有。”他道,“孟姚飞那个蠢货,还想以此反咬我一口,简直上赶着寻死。”
觅瑜心中一紧:“他没有说出来吧?”
“说出来了几个字。”他轻描淡写,“剩下的部分,我让他永远说不出来了。”
说不出来?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封口吗?什么方式的封口?下药?还是——
觅瑜不敢再想下去。
既因为盛瞻和握住她的双手,放到唇边亲了亲:“现在不同,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你再上门探望,不会有人把你和正虚观联想到一起。”
“所以,纱儿若放心不下,尽管去太师府上看看。正巧太师最近为这桩事焦虑难安,无心讲课,你若能劝慰宋夫人,也算是变相帮了我。”
也因为她忽然发现,原来盛瞻和与她想象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