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未婚夫,正跪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洁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磨条,在砚台上生疏地画圈磨墨。
“能给我讲讲你的家人吗?”
在这缄默而富有距离感的空间内, 清新的树木雨水味道混杂着墨香,她的话忽然从如何在山上安装那些木桩变换为这个,斯特兰奇闻言又错愕了。
他抬起头平视对面,哽了一会儿,“你难道不知道吗?”
安妮低下头,她若有所思。
病重的老伯爵,早亡的妈,闯祸的哥哥,破碎的他?
“好吧,既然回国之后就是王储说的婚期了,那我也不得不告诉你,我家里有弟弟妹妹,还有一个老母亲,他们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他们很关心我,我不希望他们对我的生活有任何担忧,所以我恳求你,在他们的面前即使伪装也要装出我们感情不错的假象,可以吗?”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不能,但你不配合,肯定没好处。”安妮邪邪地笑起来,斯特兰奇抿了抿薄唇。
“我知道了。”他又道:“婚礼会在兰埔斯领主宫举行,我的父亲和继母会出席。”
“你还有继母呢?”安妮从未听斯特兰奇提过,也从未听别人提起过。
“她叫伊芙娜.玛哈,是铂莱特伯爵的女儿,十七岁嫁给我父亲,如今已经三年了。”斯特兰奇的口吻淡漠。
安妮却在听闻铂莱特伯爵这个头衔时有所记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香缇夫人在王都用贱价买的那块地就属于铂莱特家族。
在这个土地为王的时代,但凡手里还有一点钱,杯子里还有牛奶喝,领主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变卖自己的家产度日。
“铂莱特伯爵,我记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好像一直在变卖财物,我手下有个酒商收了他们家里在王都城内的一块土地。”
安妮彻底想起来这个人了,在国王寿宴时她也见过,并且听其他贵妇提过,她又问:“铂莱特伯爵是不是因为好赌?把三个女儿的嫁妆都输没了的那个人?”
斯特兰奇点头,“他与我父亲有些交情。”
所以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都可以当爹的老伯爵了?真是太荒谬了,她听说过,这个伯爵三个女儿,一个嫁给了二婚的宝石商人,还有一个嫁给了有矿的残疾男爵,最后一个就嫁给了老伯爵做继夫人,一个比一个凄惨些。
她往后仰头,目光真挚:“不是我说,伯爵您的家庭还真是复杂,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您能长成现在这样样子,实属不易。”
“我应该多谢你的夸奖吗?”斯特兰奇继续磨墨:“我早已筹划在丁戈修建新的庄园,距离鲁尔普郡和阿伦盖都不算太远,如果一开始就分居,王储不会高兴。”
“看样子是这样的。”安妮低着头画地势图,她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不过没有关系,她有精良的船队,在政令下达这方面,倒是不愁距离太远。
绘制好地图之后,她将这东西掀起来交给婢女。
整个下午的时间,雨水已经停了,茶山的土地被泡软了,动员出来的劳工在山脊往下开凿埋坑,瓦管事寻来的木匠在山下加急制作轮轴,一切都交给了亚丁,有序的进行着。
安妮查看了几个细节,又估算了茶山的年收益,有了运输装置之后,又少了一笔成本,每年最多能赚三百金币的利润,她又将制作发酵红茶的方法写下来留给亚丁。
最近收上来的茶叶先分出一批做实验,发酵之后再上船航运就不会受环境影响了,弄到西陆之后可以直接作红茶售卖。
她想,至于她自己要做的,就是让红茶顺顺利利的在宫廷里打开销路了,一旦王储妃与宫廷里的其他女人都开始搞下午茶文化,那么不愁其它的贵族不模仿,而安妮总会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吩咐好了这些事情,她这才与斯特兰奇一道乘坐马车回到宫中。
第二日就是公主的礼,回到宫室里,斯特兰奇避到了他住的屋子,安妮径直去找索菲丽达了,她这会儿应该在旧管事的照顾下试穿时的礼服。
在迦宁宫廷中,后妃等级很少,出了王后之外,就是夫人,贵嫔,良人。
但由于如今的王室与士族不和睦,国君又是一个奇葩,基本不踏足后宫,所以后宫无人。
这还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有封夫人的仪式,旧管事派人拿来两只大红漆木盒子,打开盒子一瞧,里头装着朱玄配色绣金线的绸缎曲裾,上面缀有玉佩珠串,另一个盒子里,就是从头到脚要穿戴的对象。
有雕刻着各种吉祥花纹的金器头钗,还有珊瑚耳珰,珍珠攒花钗,玉片冠子,配在公主稍显异域的容貌上,竟然也意外的和谐明艳。
从此时开始,这间小小的宫室里就热闹了起来,来往的宫人送沐浴用的热水,擦身的粉,要熏的香,就像过江之卿一般忙碌。
安妮含笑坐在一旁观看梳头的宫人给公主将头发定型,她与索菲丽达聊天解闷,直到深夜,红色蜡烛在烛台上融了一层腊,各自才吹灯歇息。
这歇息也过不了多久,用管事的话来说,睡的时候不能乱动,不到三四个时辰就要起来,继续往做好的发型上穿戴饰品。
因为娶的是大国公主,王太后给的仪仗待遇与王后没什么差别,今日在太华宫举行的礼,朝堂百官以及官眷都会来观礼,以往萧索的宫廷这才有了些忙碌的味道。
夜还漆黑,安妮听着隔壁的动静,也睡不成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唤侍女进屋帮忙穿了正式的礼服以及梳头,用热毛巾按着脸蛋敷了许久,直到脑子无比清醒之后,她才简单的往脸上倒了点迦宁产的茉莉粉,省的让外人以为西陆的女伯爵连粉都擦不起,她还特意戴了一对宝石耳珰,手上戴了戒指。
天刚破晓,安妮一走出屋门,忽然就被这宫室里一夜之间布置上的绸带吸引了目光:“这都是昨夜里布置的吗?”
侍女点了点头:“您睡的早,后半夜那些宫里的管事才来,这些绸啊锻啊,都不要钱一样挂了一路,就连挂在墙角上的灯笼都贴了金箔。”
对于从西陆来的侍女来说,一惯价贵的绸缎连贵族夫人都不是每天都能穿的,但这南陆贵族却能把这些东西当做装饰品取用。
这差别可不是一般的大,在迦宁呆了这些日子,她们只觉得这里国富民盛。
安妮笑笑:“我在船上留了位置,今日礼结束后,你们可以趁这半日的时间去宫外买些绸缎带回国,自己穿或者卖出去赚差价都好。”
侍女笑着点头称是,她们都是王宫里派出来的人,女伯爵自己从老家带来的侍女还都留在王都宫外的宅子里,她倒是没指望过女伯爵能这么体贴陌生的下属。
“您瞧,公主此时已经在开始穿衣了,等早膳的时间就要出发去那个什么,太华宫。”
安妮这会想起来了,她闻言,转身从屋子里拿了一包晒干的酸味果脯出来:“你去给公主吃吧,待会儿要行仪式,不好吃带水分的东西,这是酸果脯,吃了嘴里好受一些。”
“是,我这就去。”看着侍女挤开两个端着熏炉的宫人,进了屋子之后,安妮才收回目光,回了自己的房里等待。
无论是哪国的仪式,都只为了折腾人,显示王室威严而已,安妮并不多奉承这一套制度,她也在亲自收拾自己的行李。
派出去采买东西的侍女依旧在宫外驿站住着,安妮托她去买各种南陆特产,从小小的草药澡豆,花卉香粉,到各色草药,各色染料,以及画丹青的毛笔,笔墨砚台,干艾草,甚至连一根挖耳用的银簪,她都特意吩咐去买了。
难得来南方一次,全都置办齐全了再回去,反正给公主装行李的船都空出来了,她就算是想买了回去倒卖也有空间装。
西陆粗狂,南陆细腻,这里的东西做工与西陆不在一个层次上,但令安妮疑惑的是,为什么这里的民间经济还与西陆差不了多少呢?
她在屋里查看侍女送进来的采购单,又添加了几样待买对象之后,屋外的天空逐渐清晰了起来。
昨日一整天的雨水之后,今日清晨的天空干净,院子里栽种的树木花草也被水润湿了,晨光下显得十分精致。
院子里的青砖地上铺了羊毛毡子,一直从公主出门的地方到太华宫。
安妮一直跟随在公主仪驾后随行,抵达太华宫的夯土祭楼的后门,前门两旁全都列着穿各色官服,曲裾,戴精致冠子的妇人,以及礼官,守卫,乐曲班子。
安妮实在不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繁琐礼仪由来,她只能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的位置,跟着公主一起从后门侯居偏殿,等待王太后和国君前来,再一起登上祭楼。
透过亭台楼阁间的缝隙,她可以清楚的看见那些极尽豪奢的迦南士族夫人,那是王都公爵夫人们也不能比的。
安妮看见在最前方站定的夫人她的身上不戴金银,只戴满绿的玉和宝珠冠,金银都只配镶嵌宝石后做成镂空香球挂在衣带上,衣裙面料是类似缂丝的昂贵物,她敷了白白的粉,额头上有点缀珍珠,神色傲然。
其他妇人远看与她的打扮相差无几,皆是精细到鞋履上的翘头都有三种彩线刺绣。
与她们比起来,西陆贵族的穿戴似乎还停留在粗糙豪华的层次,安妮无法相信,如果要支撑起这么一些天南海北的珍宝齐聚一身,那么又要从民间搜刮多少财富才够呢?迦宁是没有奴隶,但迦宁有数不清的地主。
她收回思绪,莫名有种许久没有感受过的窘迫。
她这个领主做的,可真是寒酸啊。
只不过,迦宁如此富有,却不产铁矿,不产战马,没有多少适合耕种的平原,所以才需要与公主联姻,与西陆国家交换物资,否则他们就只是一团精致又脆弱的丝线,东陆西泽列人和草原人随时都能南下取了他们的浮萍一样的性命。
想到这里,王太后在宫人和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了偏殿,她瞧了瞧乖顺的公主,又瞧瞧本该属于国君的位置,那里是空的。
王太后蹙眉:“国君怎么还没来?”
“已经派人去找了。”礼官低着头给身边人打眼色。
又等了半晌,安妮察觉到不对劲,她往边上走了走,退到后头的屏风边,仔细听着旁边的王太后与管事说话。
“不知道是谁哄着国君在昨夜服了石散,这会儿正在发散,恐怕是来不成了。”那管事,越说越把头垂的低低的。
王太后听了,怒上眉梢:“国君那么大个人了,做什么事情还需要谁哄着干吗?别替他开脱,将他宫里上下的宫人全都撤走,叫他饿上几日清醒清醒。”
“想用这样的法子对付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能够!”
第74章 返程
王太后的震怒隐隐传了出来, 安妮并不知道她准备怎么解决这场意外。
但可以肯定的是,国君不会出现了,明明前日在宴席上见到他时, 安妮觉得这位国君十分低眉顺眼, 对王太后无有不应。
现在看起来,怎么象是一个看起来乖顺,实际上暗地里与王太后较劲,连大局都不顾了的稚嫩角色呢?
这场联姻是为了保护迦宁, 要做给士族看,也要做给邻国蠢蠢欲动的人看,并不是简简单单说搅合就能搅合的。
安妮知道,西陆贵族每年都要花大价钱购买这里的丝绸和瓷器, 西陆的财富流失太多了,国王必须与迦宁建立可靠通商联盟互换物资避免只出不进的环境, 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的利益。
她扶着屏风站了一会儿。
王太后蹙眉一筹莫展,她不知道要如何委婉的告诉公主, 恐怕她要独自进行仪式了。
可公主毕竟远道而来,这事万一要是将她和使臣得罪了,也实在是不像话。
迦宁还打算在入冬之前, 向用丝绸莫尔兰换一批精良的铁器,以免东陆的人趁着寒冬休牧南下突袭。
这件事情不小, 任何细节都不能出纰漏,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们闹不好看。
实在不成,那就只能她亲自去找借口道歉了。
王太后起身,准备去向公主说明, 她还没走两步,忽然瞧见女伯爵从旁边走过来。
“王太后, 都快要到时候了,为什么国君还没来?”
安妮佯装什么都没偷听,她疑惑地询问道。
“国君……他这一会儿有事不方便过来,我正要去告知公主,恐怕……今天的册封礼国君是不能来了。”
闻言,安妮点头:“我听说,迦宁封夫人的册封礼,本身就不需要国君亲临。”
王太后点头:“确实是这样,但我已经答应了要给公主王后的仪仗……”
安妮将王太后越说越犹豫的话打断, “王太后,依我看,不如让公主独自登上祭楼,公主并不是个耍脾气的人,您可以用象征国君权利的印玺代替国君的位置。”
安妮低头压制着自己的笑意,她瞧了王太后一眼,她在思考,并没有注意到安妮的暗自窃喜。
“现在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总不能让人看笑话不是,王太后妥协道。
“拿我这就去告知公主。”
安妮低头,转身朝公主休息的隔间走去。
不多时,仪式总算开始,乐曲班子开始奏鸣庄重的曲子,在众官员士族的面前,他们可以瞧见,远处的祭楼上,莫尔兰公主独自一人步行往上走着,她的身旁是一名宫廷礼官而不是国君。
更令人诧异的是,这礼官的手上端着君主印玺。
知道的是册封夫人,若是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是女王称帝。
台下的士族们瞧了,只觉得看来这位公主十分受王太后的重视,竟然舍得将印玺拿出来代替那个听闻又服了石散无法出门的国君。
索菲丽达一步步朝祭楼上的青铜鼎走去,她祭拜过天地,接受册宝,彻底成为了迦宁国的夫人。
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前,安妮告诉她,看来日后她不需要动手,这位喜欢服散的国君也活不了多久,她不会在这里呆很多日子的。
册封礼结束后,公主居住的宫室被挪到了太明宫。
在索菲丽达的记忆中,嫁到莫尔兰的贵族女人,都不会携带任何的嫁妆,她们以莫尔兰为荣,就连身上穿着的衣物也会换成莫尔兰的式样。
而她现在是下嫁,可以保留一切自己带来的东西。
太明宫的宫道上,一箱又一箱的嫁妆与聘礼都往库房里塞着,塔其拉手上有单据,她负责清点这些东西。
“公主,您可真是富可敌国,光是迦宁聘礼里的十座金雁就能买下千顷良田了,还有嫁妆里的宝石,这些东西您为什么不拿出来穿戴使用呢?”
塔其拉希望公主能把仓库里的东西留一部分在身边,方便取用,索菲丽达却摇了摇头,“安妮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宫上船了吧?我答应过她,要积攒力量,等到时机来临的那一天。”
“这些钱财,现在用不上,总有一天会用上的,你好好的收起来,严加看管,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还要靠它们去换取千军万马。”
塔其拉是唯一一个知道公主志向的侍女,她深知自己没有跟错人,“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