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一声巨大的兽哮声响起,整个山林为止震荡。
巨大的爪子,踩在了落叶上,一个庞然巨兽,身披霞光出现在那里。
美轮美奂的斑纹,矫健的身姿,硕大的瞳仁如同两盏灯笼,它纵身一跃,扑倒了那只张牙舞爪的黑蜘蛛。
是虎,传说中的山君,镇服邪祟与百兽的王。
杭攸宁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它用巨爪将那只黑蜘蛛撕得粉碎,随即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它回头看向她。
它金色的瞳仁,映出她的身体,宽宽的额头上面,是“王”字的斑纹。
杭攸宁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朝它伸出手。
巨虎涉溪而过,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前,在朝阳的万丈霞光中,低下巨大的头。
杭攸宁只觉得掌心漾开暖热的涟漪,它蹭了蹭她的手,随即融化在了初升太阳之中。
——
许野循着枪声赶到的时候,山谷里已经寂静无声了。
没有鸟叫,没有风声,连水流声也没有。
杭攸宁就那样仰面躺在溪水中,血已经把周遭的水染红了。
那一瞬间,世界没有任何声音,许野脚步发软,一步一步走向了杭攸宁。
直到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他才从如同从水中浮起来一样,听到了周围的人声、犬声、世界的嘈杂声。
“发现疑似嫌疑人!已无生命体征!”
就在杭攸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约摸六十几岁的男人躺在地上,圆目怒瞪,他的额头被鹅卵石,砸出一个血窟窿。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些细小的伤口,大概是附近食腐的动物啃噬的,不知是在他生前,还是死后。
。
第41章 受害者家属
横跨十余年,黑蜘蛛的案子终于宣告侦破!
这对于全国而言,都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警局特地给许野他们放了一天假,绷了三天三夜,也该休息一下了。
但谁也没心情休息,宋之江只是回家洗了个澡,又回去整理黑蜘蛛的资料。
这个人,从各个方面说,都太诡异了。
他只是一个农民,叫高飞,出生在1946年,出生在西南省盖四县高家屯,小学学历。
他们村里人对他的评价,都是话少、脾气暴躁、精神有点毛病。
精神有毛病,是说他不爱干活,却总爱闷在屋里“写诗”,写得狗屁不通,还不让人说,村主任说了一句,当天晚上自家养的五只鸡,就都被抹了脖子。
因此他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快到三十岁,才娶上媳妇。
这些经历都非常普通,唯一不普通的,是1966年,他第一次离家出走,过了一个月才回来。这之后,他就经常离家出走,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
他出门,杀人,然后迅速回家——杀人对他来说就像一趟旅行,释放完自己嗜血的欲望,然后回家当个普通的农民。
他出去时候,家里的农活当然只能丢给老婆,她受不了了,孩子三岁那年回了娘家,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他后来倒是回来了,戴着口罩,很快匆匆忙忙地又走了,这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关于他儿子,村里人倒没有什么印象,他脾气暴躁,又住得偏,大家都以为他儿子是他老婆带走了。
这人奇就奇在,他本人跟犯罪现场反映出来的犯罪画像,是一丁点都不像。
首先,他是个农民,没有经历任何的反侦察训练。
但是每次现场,都干干净净,没有留下证据。
其次,最开始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本地人,因为,他很明显是长期观察之后,审慎地选择居住地偏僻、独居、身体弱的女性被害人。
并不是,他的行为逻辑,基本上就是刚下火车,随便找个人杀了,然后匆匆忙忙就回家了。
只是这些人,恰好是那些最容易下手的女性。
普遍认为,他首次作案是1978年,吉林省印刷厂女工被杀案。他尾随被害人,进入被害人的家里,进行猥亵举动。
因为被害人激烈反抗他杀人,并且用血在墙上留下了一个黑蜘蛛的图案。
此后,他每次犯罪,都会用各种方式留下一个黑蜘蛛的图案。
最猖狂的时候,甚至做犯罪预告,提前给被害人家中寄黑蜘蛛的图案的信。
“他应该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所以他不仅要杀人,还要别人‘记住他的名字。’”宋之江道。
许野道:“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杀赵明明,从哪个方向来说,都不能理解。”
黑蜘蛛这一次重新出现,推翻了之前的理论:他实际第一次杀人,是在1977年3月,辽西市的芭蕾舞女演员被杀案。
赵明明跟奶奶一起住在平房区,楼间距非常窄,被杀的时候,黑蜘蛛并没有对她进行性侵行为。
甚至,也没有留下自己的“签名。”
宋之江拍拍他,道:“哪个案子没有点疑团子留下来啊,重点是他现在已经伏法了,就挺好。”
许野道:“可他有同伙。”
宋之江道:“根据现场来看,那个同伙只做清理现场一类事情,并非杀人者……总归,现在黑蜘蛛死了,是件好事。”
许野还要说什么,宋之江问:“杭攸宁怎么样了?”
许野神情低落下来,道:“已经脱离危险了,待会开完会,我去趟医院。”
宋之江道:“孩子受苦了,周末我去看她。”
——
张淑芬已经来了,跟许野一人一晚上换着陪护。
许野开完会,就从抽屉里拿东西,一保温盒煮好的粥,配着白切鸡,是早晨从家里做好的。
余局长给了两罐乐口福麦乳精,一盒巧克力。
又有一包是他在商店买的换洗衣服,新的香皂牙刷毛巾、洗脚盆。又拿了一张毛毯,医院晚上凉,可以给她盖一盖脚。
许野拎着东西,刚走出警察局,就听见有人似乎在叫他。
“是许警官吗……”
许野回过头,是一位老人,两鬓斑白,身姿佝偻,看着有点眼熟。
“您是?”
“我女儿叫尹红萸,您到我家去过……”
许野恍然大悟,他们是吉林省印刷厂女工一案,受害者的家属。
当时他考上警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抓住黑蜘蛛,因而利用课余时间,去被害者家属当中走访,寻找证据。
尹红萸就是其中一个。
她遇害的时候,家里正在筹备她的婚礼,父母恨不能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搬过去,好在婆家“不受屈”。
她自己住在新房里,晚上,妹妹把妈妈蒸好的包子给她送过去,一开门,看到姐姐浑身赤裸着,躺在血泊之中。
妹妹当时就吓疯了,这一疯就是十多年。
他父母互相指责,父亲恨母亲没有陪她一同去新房住,母亲恨父亲明明说好那天接她下班的,却没有去,两人最后离婚了。
父亲一个人住在那间发生凶案的房间里,母亲守着疯掉的二女儿过日子。
“听说,凶手抓到了,许警官,是真的吗?”两个老人问。
据说将近十年,他们每周都要跑警局去问案情的进展,如今不到六十岁的人,头发已经全白了。
许野只觉得眼睛一阵酸涩,他点点头,道:“是真的。”
“好!”老母亲连说了好几个好,讷讷地道:“我在报纸上看到,我就怕是假的,好好好。”
他们坐了许久许久的火车,就为了这一句确认,此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已经萦绕在他们胸口将近十年,他们无法笑,无法哭,无法往前走。
永远只能活在女儿死去的那一天。
老父亲颤巍巍地问:“听说,他是袭击另外一个姑娘,被杀了?”
“是。”
“该!畜生!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老母亲又问:“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许野道:“这个涉及保密,恕我不能说。”
两个人忙不迭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谢谢许警官,也谢谢那位姑娘,我替我女儿谢谢她……”
他们千恩万谢,终于离开了。
许野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不知走了多久,老母亲突然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老父亲被她带倒了,他却没有起身。
两个老人就那么坐在地上,如同两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着。
许野没有去打扰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他想起那时节他走访的日子。
有多少个案子,就有多少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多少深入骨髓的悲怆与绝望。
包括他自己。
如果没有黑蜘蛛,他还是那个被爷爷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的泥猴子。
杭寻不会死,杭雅菲永远是那个个骄傲的小公主。
而宁宁,也不会遭遇这么多人世的坎坷,还是能吃一口黄桃罐头,就满心幸福的傻孩子。
宁宁,你知道么?他在心里说。
你为你自己,为众多的受害者,做了多么伟大的事。
第42章 我要娶她
夏末,已经有叶子泛黄了,可是日头仍然毒辣,蝉鸣越发歇斯底里。
病房里,张淑芬念叨着:“这么热的天怎么吃啊!夏天还得吃点爽口的。”
热汤面用冷水淘了两遍,张淑芬又淋了酱油、芝麻酱、黄瓜丝和胡萝卜丝,又加上点白醋做成了一碗凉面。
杭攸宁眼珠一直盯着她的手走,直到张淑芬把拌好的、冰凉凉的面,夹起一筷子准备喂给她:“张嘴!”
杭攸宁把嘴张得像河马一样大。
旁边的病人家属突然插嘴:“这凉面加了这么多酱油,孩子吃了对伤口不好的!”
“是么!”张淑芬闪电般地缩回手,杭攸宁咬了一个空,震得下巴直疼。
张淑芬拍拍胸口,道:“好悬!幸亏你告诉我了!”
又对杭攸宁道:“许野马上来了,肯定给你带饭,这个我吃了吧。”
说完,她就吸溜吸溜地把那碗冰凉爽口的面条吃了。
她每嚼一下,杭攸宁就跟着嚼一下,她咽面条,杭攸宁跟着咽口水。
就在这时候,门被敲响了,护士道:“杭攸宁,今天该拆线了啊!”
张淑芬手不自在地说:“怎么这么早,我,那个,还有家属没来呢……”
护士不冷不热道:“拆线病人在就行。”
杭攸宁被带到了手术室,医生一点一点地把她脸上的纱布拆下来。
从鬓角,到鼻翼,一条狰狞扭曲的伤口,就这样趴在她脸上。
张淑芬小声问道:“这个疤,以后会好么?”
医生说:“已经伤到真皮层了,以后会淡一点,但也就一点。”
“这哪行啊!这不行。”张淑芬急了,道:“我们还没嫁人呢!”
“哎哎哎!”护士立刻阻拦:“你再闹让你出去啊!”
张淑芬只好放软了声音:“大夫,你想想办法,她这辈子都毁了,不行啊……”
护士是新来的,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本就不耐烦,闻言厉声道:“早干什么去了!自己不小心点!现在来医院闹!”
医生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呵斥,就看见张淑芬如同一只暴怒的母狮一样冲过去,拎起小护士的衣领,要跟她拼命
“你说谁呢!我闺女是自己不小心吗!她是为了抓罪犯毁了脸!轮得到你这个小贱货在这里说三道四!”
护士被她吓得吱哇乱叫,杭攸宁想拦,身上有伤站不起来,正闹作一团时,许野推门进来。
他连忙隔开两人,好说歹说地把张淑芬拖到门外去,远远地还能听到她哭喊:“我女儿才十八岁啊!带这么大个疤可怎么活啊——”
许野回来,跟医生护士道:“我是市局的刑侦支队的警察,她来的时候介绍过,是抓捕犯罪分子的重要功臣,您这边说话麻烦注意一下,谢谢。”
护士有些慌乱,拿着药箱急急地跑出去了。
医生道:“我知道的呀,她住这几个礼拜,我们丁点都不敢怠慢的,但这伤口实在太深了……”
许野低头看了一眼杭攸宁,杭攸宁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道:“哥,我饿了。”
许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好,咱们这就回去。”
许野扶着她坐在床上,倒了杯温水,把餐前吃的药给她吃了,又忙忙叨叨把带来的东西放好,才坐到床边,打开了饭盒。
杭攸宁像一只鹅一样抻着脖子看。
里面是粥、煎带鱼、炒蒜薹和一小盒切好的橙子。
“一会儿就好了,你等一会啊。”许野念叨着。
隔壁床的阿姨又来多嘴:“毛脚女婿嘎细心的,小囡有福气的。”
……杭攸宁刚想反驳,许野一口粥就喂到她嘴里。
一点也不烫,温温的,入口又咸又滑,立刻滋润了她焦渴的嘴唇。
杭攸宁幸福地眯起眼睛。
许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
低头挑鱼刺,一边喂给她,一边道:“吃饭吃得香,不用神仙棒,你好好吃饭,什么病好不了?”
杭攸宁道:“不好也没关系啊!”
“啊?”
玻璃窗映出杭攸宁的脸,虽然又敷了一层药膏,但是仍然能看出那道狭长扭曲的伤疤,因为她皮肤白,更显得触目惊心。
它太长了,没法用头发遮掩,皮肤凸起扭曲,脂粉也遮不住。
杭攸宁道:“我不觉得我完了,我还有眼睛,能看见坏人,我有手有脚,能干活养活我自己,能保护家里人。”
她很认真地说:“丑点算什么呀?反正我打小也不漂亮。”
许野心酸得发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杭攸宁笑了一,道:“所以哥,别难受了,也帮我劝劝我妈妈,我真的没事。”
许野点点头,许久,才道:“好,吃吧。”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许野把大包小包的,都收拾好了,就去找张淑芬。
找了许久,才发现她正坐在医院的天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远方。
许野走过去,叫了一声张姨。
他小心翼翼地想着话题,他说:“宁宁的医药费,我们局里会报销,还有就是余局在为她申请奖金……”
张淑芬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眼睛简直在冒精光,她一字一顿道:“那天你说你要娶杭攸宁,是真话还是假话!”
许野呆了片刻,那天在手术室外,张淑芬看到杭攸宁第一眼,几乎要昏厥过去,寻死觅活地说她嫁不出去了,他一时情急,就说:“嫁不出去我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