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便充满了一些毛茸茸的喜悦。
如果从未有过,便也没有什么。
可是这些日子,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要结婚。
那些美好画面,仿佛浸透了蜂蜜的色泽,如此真切又甜美。
可现在,这一切都消失掉了。
越往家走,许野就越不安。
他不知道杭攸宁是不是还在家,事实上他整个下午都在心神不宁地后悔,他应该不管不顾地守在门口才对。
如果她走了,他该怎么办呢?
如果她没走,他又该怎么留住他。
许野提着槽子糕,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家里的门。
一片漆黑,打开灯后,发现房间被整理过了,一个人都没有。
许野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就像是明知道自己没有考好的学生,成绩终于发下来的那一刻。
他在黑暗中,枯坐了许久,正如这许多年,没找到她的日子。
也许人生本就是孤独的,而她也只是一个虚幻的念想。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爷爷揍他的地方,也是……爸爸上吊的地方。
他一遍一遍地用恨来让自己记住,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抓住那个黑蜘蛛。
可是现在黑蜘蛛伏法了。
他却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天地空空。
不知道坐了多久,火烧云褪却,夜幕暗蓝,他想起身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许野打开门。
杭攸宁站在那里,卷卷的、栗子一样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她提着两包东西,笑眯眯道:“哥,我买了熟食回来!”
许野怔了。
糟了,他想,槽子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第58章 他是为了你好
杭攸宁没有去问赵明明的奶奶,她反而尾随了那个跳大神的女人。
方临河请他们下馆子,酒足饭饱之后,那个“二神”剔着牙,跟女人说了几句话,醉醺醺地走了。
而女人则坐上公交,去了……电影院。
电影院门口,灯火通明,挂着《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海报,有人在外面卖炒瓜子、煮花生和煮毛豆,不停地有大批的人出来,又有一批人排队进去。
台阶上,有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借着影院门口的光,趴在台阶上写作业,无数双皮鞋、布鞋、高跟鞋从她身边走来走去,她写得很专注,很认真。
“青青——”
跳大神的女人叫了一声,小女孩立刻跳起来:“妈妈!”
此刻,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大神”,她笑着,就像任何一个朴素的农村女人。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口袋,里面是压瘪了的剩菜,大概是刚才在席间偷拿的。
她撕了一块鸡肉,喂到小女孩嘴里,小女孩却一歪头避开了。
她鼓起腮帮,捧着妈妈血痕遍布的脸,开始“呼呼”。
这一刻只是纷繁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瞬息。
杭攸宁的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杭攸宁上前去跟女人做了个交易。
她瞎编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说她是个作家,要写赵明明的故事,让她帮忙打听一下情况。
那年头,有文学梦的青年不少,很多作家都是明星一样的待遇,况且,她还给了女人二十五块钱。
女人眼睛都直了,她也没摆什么大神的谱,直接把赵明明奶奶家的情况,说了个底儿掉。
“主家有的是钱!有一大排铺子,还认了一个干儿子给她养老。”
据杭攸宁所知,赵明明的奶奶是十年前就是糊纸壳、捡垃圾生活的,日子过得很窘迫,就算平房被征用,给了一笔安置费,也不至于“有的是钱”。
“她哪来那么多钱啊?”
“俺不知道。但老多了,要不人年轻小伙不能跟着他,连班都不上……”
她又说:“那小伙特别古怪,一个不顺心,就往死里打人,别人是纸钱往上抛,他是堆到一起踩几脚然后烧……”
杭攸宁道:“他会不会跟赵奶奶的孙女有什么关系?”
女人顿了一下,说:“那咱不知道,就知道老太太是真的恨她孙女,觉得孙女一直折磨她,让她睡不好!”
“为什么折磨她?”
“做了亏心事呗,女孩死得蹊跷,她知道些啥,没跟警察说。”
杭攸宁说:“也就是说,有人给她一笔钱,封她口了?”
女人一惊,连忙摆手,说:“俺可不知道!”
杭攸宁意识到,这就是重要的突破口。
她道:“姐,你帮我问问,越细节越好。”
赵奶奶这个岁数了,哪怕是警察逼供,她也不会说的。
但是跟神婆,她一定会说实话。
那就是五十块!
女人被打成这样,出去一趟也不过十块钱。
“中!中!”女人激动地一个劲儿道谢。
杭攸宁给她留了许野家的电话。
跟女人分别之后,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她赶紧往回跑。
她住在人家家里,本来是准备给许野做点饭什么的,可是跑回去之后,还是没来得及。
许野已经回家了,冷锅冷灶的。
还好跟踪赵奶奶他们的时候,买了点熟食回来。
许野的表情很奇怪,他好像有点生气,又好像很开心。
他说:“你没走啊!”
杭攸宁一愣,道:“不是你不让我走的么?”
她其实想过一走了之。
但她知道,她现在走了,许野一定会很伤心。
她不愿意别人伤心。
许野咳了一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就道:“我去炒个菜吃!你得多吃青菜。”
杭攸宁连忙跟上去,说:“我来!”
许野说:“别,我们家厨房还想要呢!”
冷了一下午的脸带了点笑,又很快板起脸,道:“真想帮忙啊?”
“对!”
“去,把桌子上的槽子糕帮忙吃了!”
杭攸宁小小地欢呼一声,跑了,许野在厨房一边哼歌一边颠勺。
因为太晚了,许野只做了菠菜豆腐汤、胡萝卜炒肝,配上杭攸宁买的凉拌猪尾巴。
杭攸宁吃得很香,她已经很久没好好吃饭了,热腾腾的米饭和汤,让她恍惚中有种过日子的感觉。
许野看着她吃,只觉得心里安静极了,此刻这个房子真像一个家,他们两个的家。
吃过饭,两人一同洗了碗,一边洗,许野一边对杭攸宁说:“我过两天就回去了。”
杭攸宁道:“啊?”
许野说:“我把组织关系调到南方了,这次出来是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我得上班。”
“噢。”
“你还得查案,对吧?”
杭攸宁嗯了一声,偷看许野,发现他仔细地刷碗,并没有看她。
“那就住在这,水电煤气,我都交了。”
“我真的不用!我还想去别的地方査呢!”
她之前懵懂地意识到,她跟许野是要结婚的,结婚了之后就是一家人了,所以她住在这里并没有觉得怎么样。
可是,她现在不想结婚,不想跟着任何人,她有什么资格赖在这里呢?
“对了,这个给你。”
许野兀自刷完碗,拉着她到了客厅,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杭攸宁打开来,看到里面是一个黑粗的砖头,她反映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大哥大。
她看人用过,可以拿着到处打电话的。
“你在外面,遇到危险了,就打110,然后这是我的电话,我们局里的电话,保险起见,还有宋之江、何闻涛家的电话,背好,随时能联系上我。”
杭攸宁一直保持着呆滞的状态,有一刻她甚至魂游天外地想起了《西游记》。
这对她来说就是传说中的东西,跟看见妖怪没有什么两样。
“其实我高考挺难的,但是念大学后,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你天赋比我强,底子比我弱,所以我会着急。”
许野算是比较擅长学习的类型。
但是初一就被退学,荒废了太久,准备高考的时候是真的拼了命的,他知道他就这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杭攸宁尚在茫然的状态,只是点点头。
她一直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但是呢,你想做别的事,我也会支持你的,来!”
许野用座机打了个电话,大哥大顿时发出滴滴滴滴的声音。
许野教杭攸宁接起来。
杭攸宁觉得新奇:“喂喂喂?”
许野在电话里说:“对,就是这样。”
“喂喂喂!”
它居然没有线,杭攸宁觉得很新奇,跑到别的屋子里,小声说:“哥,你听得到么!”
“听得到。”
新奇劲儿过了之后,愧疚感也涌上心头,杭攸宁道:“其实我用不上,这个太贵了吧?”
许野道:“不贵。”
“能不能退啊?其实我记住了你的电话号码,用公共电话给你报平安的!”
许野不耐烦道:“别废话了!拿着!”
杭攸宁不知道说什么,刚想回到客厅面对面说,就听见许野在电话里低声说:“你可能不明白,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在我心里,比我的生命还重。”
他的声音看,带着电流的磁化感,格外低沉温柔。
杭攸宁咬着嘴唇,她有些不明白,但她突然很紧张,那扇门就近在咫尺,可是她不敢打开。
“你必须平安,懂吗?”
爱一个人,就像信了一个神。
你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供奉给她。
生怕那些“不是最好的东西”亵渎了她
也亵渎了,你至高无上的爱情。
许野等了很久,杭攸宁都没有说话,他要起身叫她的时候,听到听筒里传来小声地啜泣。
许野顿时紧张起来:“宁宁你怎么了?”
杭攸宁打开门,她哭得满脸通红,像一颗炮弹一样扑进他怀里。
“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她今天,把关于许野爸爸的事情写成一封举报信,放入了警局的邮箱。
第59章 她做了十年的噩梦
杭攸宁没有证据。
但许野说得对,她没有执法权,真正的证据,还需要警察去查。
但这个案子时隔太久,凶手又已经伏法。
她没有说许建邦可能贪污的事情,只是把自己关于许建邦和赵明明的关系猜测写下来。
但是许野还是托了之前的同事,去厂里进行调查。
同事回来之后,神色凝重,对许野道:“可能还可能还真有点事,你得回避。”
许野喉头干涩,问道:“我爸……贪污?”
同事说:“厂里废钢的数目对不上,很多人,都对你爸意见不小,光是厂里自查自纠,就整了三回,省里也下了调查组。”
“我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虚开发票盗走废钢的公司,套了好几层,已经卷款跑路了,这事经了你爸的手,但你爸又去世了,没法确定就是他。”
同事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就发生在赵明明死的那年前后,太巧合就不是巧合了!”
“嗯。”
“也真怪了事了。”
同事道:“说真的,你家搜出过被害人贴身衣物,你爸涉嫌搞腐化,当初办案的警察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调查,有点怪……”
“当初特殊时期,他可能主要是想确定是他杀还是自杀。”
“可能是吧。”同事又一拍大腿:“不对啊,那可是杭寻!神探啊!”
在许野记忆中,杭寻和许建邦完全不熟。
杭寻虽然不爱说话,但人很和善,又因为是警察,街里街坊经常找他帮忙,他也经常能帮就帮,基本上院里所有的人都跟他很亲近。
而许建邦本来就不爱说话,当上厂长之后为了避嫌,更加生人勿进,反正他爷爷每天在外面大着嗓门唠唠叨叨,包揽了老许家的所有人情往来。
如果他们俩都跟黑蜘蛛案子有关系……
那是为什么呢,社交、利益、工作、家庭……没有任何的交汇点,他们为什么合作呢?
许野想不明白。
他其实并不了解他爸,他出生的时候,他妈就难产去世了,他是爷爷带大的,那时候他爸在北京学习,等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
跟所有父子一样,他跟他爸没有什么话聊,他爸还特别忙,忙到一年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他爷爷对他爸的“忙”十分骄傲,认为自己儿子有本事,才会被国家重用。所以走路都是昂首挺胸。
许野也跟着觉得忙是好事,他不回家也是好事。
直到他十岁那年,在外面乘凉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听到了邻居们说闲话。
“你说许野淘成这样,建邦也不管。”
“管什么呀,许野妈在的时候,建邦就不待见她,许野那做派,跟她那农村的妈一个样!”
许野他妈跟他爸是娃娃亲,妈妈是农村的,据说他爸不喜欢他妈,捎带着,也不喜欢他。
瞎扯老婆舌,许野心想,我爸分明是忙!
于是,他偷偷地把这俩人气门芯给拔了。
后来,因为他的事情,爷爷死了。
葬礼办完,他们父子相对而坐,如同,他爸突然说:“我每个月固定五号回家,这天你别回来。”
许野看着父亲,他想,他已经是男子汉了。
男子汉,是不能随便掉眼泪的。
他干脆一天都不回来了。
既然大家都觉得他是坏孩子,那么他就坏的彻头彻尾好了!
他跟扒火车的孙胖子商量好,他一个月给孙胖子交多少钱,他就住在孙胖子家。
孙胖子家里鱼龙混杂,是扒手、黑户、投机倒把的聚集地……
许野这样一个在大院里淘气惯了的孩子,竟然也不习惯他们满嘴脏话,邋遢和野蛮。
但他知道,自己早晚会习惯的,早晚会跟他们一样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恨许建邦。
一个父亲,竟然能做到完全不爱,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他不配做父亲。
后来,许建邦就死了。
他死了之后,许野回到这个房子住,偶尔会想起他,也只能想起他特别爱干净,在家的时候总是一遍一遍的消毒。
许建邦对他来说像一个塑像,冰冷的、遥远的,他从来没了解过他。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