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死无疑……
到了这时候,她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杭攸宁!没事的!你要好好——”
女司机一把将她拽到地上,一刀凶猛地插入腹部。
电话里传来杭攸宁的喊声:“喂?喂?你有本事冲我来!别碰我姐!”
——
杭攸宁又好像回到了那个傍晚。
爸爸死的那一天,她同样拼了命地去推门,可是怎么都推不开。
她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这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人,一点一点地消逝。
杭雅菲……她的姐姐,那么美丽骄傲,会给她梳头发,有一口吃的,一定凶巴巴地塞在她嘴里。
杭攸宁几乎要求饶了,可是最后一刻,她抱着电话嘶吼:“徐朝云,是不是你!”
两名警员都愣了,而电话那头,有一个陌生的女声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杭攸宁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起来一样,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她紧紧握着电话,踉跄着起身,看向卧室的墙壁。
警员这才发现,整整一面墙,密密麻麻的贴满了照片,仿佛无数张人脸在凝视着对面,甚至有些恐怖。
每一张照片旁,都写了姓名、籍贯、出生年月,现在的职业。
还分别标了奇怪的字母A、B、C……
其中一个,正写着徐朝云的名字,写了C,只不过,那是一个男人。
“我不光知道你,我去过你家,你妈妈七十多岁了,她生了病,硬撑着一口气一直在等你回来……”
对方简直在嘶吼:“你说什么!你闭嘴!”
杭攸宁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那个人又找到你了,对么……”
痛苦和兴奋同时充斥在脑海中,她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他一定告诉你,你不是阴阳人,你是人类中的高等生物……可是他一直在利用你,他根本不在乎你!”
“在乎你的,只有你妈妈,你今天杀了人,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
“许队!找到车了!”
许野的判断没错。
通过树枝断裂的方向,还有车辙的痕迹,他们在江边的一处树林当中,找到了那辆车。
可是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一些血迹,杭雅菲被带走的时候,应该也是反抗过的。
“应该就是这附近,他挟持她,是走不远的。”
可是这四下荒芜,他们会去哪呢?
杭雅菲说的那个地址,已经派人去了,听说是一个出租屋,里面没有人,应该是那个劫匪的住址。
而他们现在人在哪呢?
许野深吸一口气,他们应该主要在树林当中行走,因为没有人,但是根据时间判断,并没有走多久……
——
杭攸宁紧张地握着话筒。
对方什么也没说,但他的呼吸声非常急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就在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杭攸宁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她紧紧地握着话筒,手指青筋暴露。
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她知道,徐朝云在跟谁说话。
这是她离那个人——
那个寻找潜在犯罪者,威胁许建邦,杀了她父亲的,又用方临河一条人命栽赃他……
这是她离那个人,最近的一次。
——
失血过多,让杭雅菲整个人虚弱无力,她紧紧地握住拳头,她知道,晕过去她就完蛋了。
徐朝云神经质地说:“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对方在说:“杀了她,你就证明自己,你是高等生物!不杀她,你就永远是个可怜虫!阴阳人!”
而那一边,被扔在地上的手机传来杭攸宁的嘶吼:“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因为相信他的全部都死了!”
徐朝云终于崩溃了。
而且是大崩溃。
他扔掉了电话,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膏和眼线,绵延出乌黑的两团。
“我不……我不……”
他抽噎着,突然把手机扔掉,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杭攸宁还在电话里说:“你告诉他,他要的东西就在我这,别伤害我姐!我就给他!”
“喂?”
“喂!”
杭雅菲无声的张了张嘴,可是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曲动双腿,一点一点地挪着,身下蜿蜒出一片血痕。
宁宁……
可就在这时候,电话因为耗电太多,无声无息地关机了。
杭雅菲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因为失血过多,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头一歪,彻底倒在了地上。
——
电话挂断了。
杭攸宁把指节咬得血肉模糊,不停地问警员:“你们定位到具体地址了么?”
“不行,电话挂断了,没法追踪位置。”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杭攸宁扑倒自己的照片墙前,这是她用整整七年,整理出的成果。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她一直能听到,背景是熟悉的风声,那是!
并且警员进门的时候,杭雅菲的声音急了起来,带了哭腔。
是不是说明,那个劫匪也着急起来。
他们的动作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他怎么会知道,警员来了?
杭攸宁转头就朝门外跑去。
她迎面看见许野,正带着一群人,朝她的公寓楼走来。
第64章 乔木参天
如果正常的劫匪,一定会把受害人,带得越远越偏僻越好。
可是黑蜘蛛这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狂妄,他们觉得正常人都是羔羊,只有他们的捕猎者。
而且,他们反反复复提到当年的杭寻的死。
杭攸宁脑子里升起一个离奇的念头。
她怀疑,徐朝云背后的那个人,想重现当年的场景。
她和爸爸背靠背,只隔了一层门板,她看着最亲的人死去,无论怎么哀嚎求饶,都没有用。
所以,会不会,杭雅菲就被关在这栋公寓楼里?
许野根据逃跑的痕迹,跟杭攸宁得出了一样的结论。
他们根据公寓楼的结构,排除那些不可能的,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翻找,杭雅菲居然就关在杭攸宁楼上三层的空屋里。
那里没有住人,也没有装修,杭雅菲因为失血过多而倒在地上。
所幸送往医院及时,并没有生命危险。
杭攸宁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来凤鸣跟张淑芬都来了,两个老太太互相瞧不上了一辈子,到老了,反而是个伴儿。
张淑芬哭得肝肠寸断,来凤鸣镇定些,一直拉着医生细细询问,这种情况怎么护理。
杭攸宁等到了医生说情况稳定了,才慢慢地走向来凤鸣。
“姑姑。”她低声叫了一声。
来凤鸣回头看向她,女孩正当盛年,已然不是当年那个虚弱无力的小丫头了,倒是她自己,已垂垂老矣。
她说出了在心里埋藏了七年的话。
“你为什么骗我?”
——
七年前,是江南最冷的一个冬天。
杭攸宁住在许野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声不响,只是看书。
许野不劝她,只是每天赶回来给她做饭。
变着花样做,今天红烧带鱼,明天孜然排骨,后天又不知道哪买来一只老母鸡,加上香菇和枸杞给她补身体。
但是杭攸宁吃得很少,曾经那么贪吃的孩子,食物再也无法带给她欢欣和愉悦,只是保持生命体征的必要手段而已。
许野没有说她半句,他舍不得。
他只是远赴上海……去买了一个冰箱。
仍然每天做每天做,吃剩下了,就放在冰箱里,他热了带到局里吃。
他没有办法替她痛,但他可以给她丰足的食物、陪伴和爱。
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杭攸宁已经瘦了十五斤,婴儿肥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瘦削的感觉,就如同一柄淬炼过的长剑。
她终于大彻大悟。
“我很痛苦,不是因为我爸爸是坏人。”她低声说:“而是因为,我爸爸明明不是坏人,但是所有人,都希望我相信,他是个坏人。”
许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我必须说服自己,他是个坏人,这一切坏事都是他做的,才能忘掉一切,往前走。”
杭攸宁道:“但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
就算证据确凿。
就算所有人的证词,都指向他。
可是她是爸爸胸口上长大的孩子,她知道他的善良、忠厚和满腔正义。
那些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他教给她每一个道理,比方临河可信,比任何人都可信。
“这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人了解他,如果连我也放弃了,还指望谁把他身上的脏水洗干净呢?”
她眸光里那种清冽的寒光,又一次回来了。
“所以哥,我不想放弃,我要把真相查出来……哪怕用上我的一辈子!”
“好!”
许野一秒钟都没有犹豫,他大声说:“你想做的事情,你就尽情地去做,我给你兜底!”
杭攸宁点点头,她饿了。
那天许野做了玉米排骨汤,他们豪气干云地用排骨汤干杯,随后开始埋头苦吃。
吃啊,吃啊,食物是最最丰美、最最忠诚的伴侣。
只要吃得下去,就有面对明天的勇气。
杭攸宁半年时间,足不出户,从小学五年级的知识开始补起。
许野的数理化都很好,每天回来就在家辅导她,他嘴毒,看着她脑子笨就骂。
她被骂得抹眼泪,他又回来哄:“我给你整点好吃的?”
“大骨头。”
“贪婪!”
他煮完大骨头,两个人又和好,然后继续因为一道数学题吵得鸡飞狗跳。
剩下的半年,她去学校附近上了冲刺班,许野每周带着饭盒去看她一次,顺便给她讲题。
她这方面很笨,但因此从不偷懒,老师让做十套卷子就做十套卷子。
闲来的时候,许野就带她去外文书店,那里有一些老外,她天天跟着人练口语。
终于,她从班里倒数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二十,正数前十——
高考的时候,她压线一分,上了新闻系的本科。
她想做记者,因为之前查案的时候她就发现,调查一件事,去见一个人,最好的身份就是记者。
而与此同时,许野那边也来了消息。
他之前让孙胖子去打听过,黑蜘蛛从哪进那么多香港书籍,甚至还有黄色杂志。
孙胖子查到了源头,是香港一家盗版书厂,老板每年都要卖大量的书和杂志,给那些人。
老板说,这批书应该是给了一个偷渡客了,他偷渡到香港后,一直在卖书,那一次突然进了大量的书,说要回内地卖。
这个人显然不可能是方临河,方临河从来没离开过辽西城。
杭攸宁一阵激动。
杭攸宁道:“他为什么会想到走私书呢?”
那时候香港的所有物品,大陆都非常紧俏吃香。他既然有这种门路,应该走私更多东西才对。
许野道:“人总是会趋向于从事熟悉的工作,或许,他以前就是卖书的。”
书……
杭攸宁突然发现,跟着案子有关的人,看似毫无共同点:底层劳动者、学生、职工、无业游民……
但其实都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共同点:他们都是看书的人。
自1952年扫盲之后,很多人都能识字,但看书的还属于少数,因为很多人没有看书解闷的习惯。
而顾其行念过私塾,常年幽居地下看书解闷。
黑蜘蛛高飞,是村里的“文疯子”,因为没考上大学而痛苦。
许建邦是高级知识分子。
杭寻,是读《诗经》《楚辞》,写一手好字的人。
庄泽书更不用说,他是老师……
那个杀掉杭寻的精神病人,也是一个曾经的留学生。
年轻的,方临河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父母都是文学家,就连赵明明,也是会看《简爱》的人。
杭攸宁比较笨拙,所以她一直用的是笨方法。
跟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人,她都把资料写了下来,她一个接一个地找。
曹国静——她的先生,是一名编辑,十年前已经是《文艺众生》主编。
《文艺众生》这本杂志的发行量很大,文学性很强,很多在《文艺众生》上发表文章的人,都一跃成为全民偶像。
而曹国静的先生,叫周隐,因为跟老婆一高一矮,经常在院里被人笑作武大郎。
他总是涨红了脸,一声不吭埋头走过去,被欺负得狠了,就去找杭寻。
哭丧着脸坐在他们家板凳上,一句话一波三折:“杭警官,你管不管那群小流氓——”
那时候找杭寻的人很多,他常常一口饭没咽下去,就去给人评理。
小小的杭攸宁被他抱在怀里,听着邻里的官司,也听着那些嚣张跋扈的人,对着爸爸温和地劝说,哼哼唧唧却心甘情愿地说一句,对不起。
然而就是这个周隐。
在爸爸去世后,妈妈跟别的男人谈恋爱的时候,他自己写了一篇半文半白的文章,发在《文艺众生》上,叫《寡妇和她的女儿们》,极尽讽刺之能事。
而且,他也为了所谓的文学梦,去了香港。
许野火速坐车回到东北。
曹国静已经被放出来了,提起周隐仍然咬牙切齿:
“他当时能进杂志社,多半是因为成分好。文章也写得不好,但跟领导溜须拍马,却是一等一的。”
那年月的杂志社,还属于一个让人羡慕的地方,想发文章,厂子想打广告,都要求上编辑。
曹国静说,周隐就是靠饭局上的功夫,当上主编的。
许野只觉得掌心冒汗,他问:“周隐跟许建邦……跟我爸爸,认识么?”
“都一个院子里住,肯定认识啊。”
许野想了一会,又道:“郝明贵调戏你之后,是不是挨打了?”
曹国静愣了一下,轻哼了一声:“他一个窝囊废,不可能的。”
杭攸宁说:“周隐的身材,跟我那天看到的那个同伙,很像!”
她明明记得,不让黑蜘蛛杀他的那个同伙,是矮胖的身材。
不是方临河那种瘦高的身材。
可是当时一连串打击,已经让她全然没了自信,她的眼睛错了,她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