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确实不该那么急躁的。
明明有更合适的沟通方式,自己却出于一时的冲动,选择了最不合适的一条路径。
久违的,柊与理吃到了情绪失控的亏。
以至于当同桌回复她时,说的那句“嗯,我知道的”,都让她感到了更多的心疚与悔意。
可柊与理没能自责太久。
因为她想起计程车快到了,于是又和自己的同桌在车站里奔跑了起来。
按时抵达乘车地点、成功与计程车的司机汇合后,柊与理有点脱力地靠在了车窗的玻璃上。
她这辈子,再也不要在人多的地方跑步了。
不仅是跑跑停停加速减速的累,还得加上怕撞到人又怕延误时间的心累。
由于是限速路段,计程车行使的速度其实很慢。
然而在柊与理越来越低频的眨眼里,她感到每次自己重新睁开眼睛都会看到一幢刚刚还离得挺远的高楼。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
出门在外乘车的时候,柊与理不管是否是一个人出行,她都会尽可能地保持清醒。
既是为了不坐过站,也是为了自己和同行朋友的自身安全。
可惜作为一个平时只喜欢窝在家里的人,哪怕平时有在坚持锻炼保持体力,柊与理也还是很容易在外出时和外出后感到疲倦。
她不太能从与外界的互动和社交里汲取到能量。
于是没过多久,在偶尔的颠簸与引擎制造出的振动轰鸣中,柊与理和自己的睡意展开了争斗。
阖眼睁眼的频率越来越低时,柊与理忽然听见自己的同桌说:
“森见。”
“……嗯?什么?”柊与理艰难地将眼皮撑开更多。
“你要不要睡一会?”她听见同桌说。
不睡,你一个人盯着车会很累的。
柊与理一边在心里想,一边更加艰难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然而由于她实在没力气了,一句话被她说得七零八碎,又像是水加多了的面糊。
……要重说啊。
不然这话没人听得清吧?
人生头一次,柊与理为必须要用言语与其他人沟通感到了痛苦。
所幸正当她不断做着激励自己打起精神的心理建设时,柊与理听到了同桌不缓不急、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
“我不觉得累。你要是困了就睡吧。”
从内容到语调,比她从前听过的、任何一个睡前故事都要更助眠。
——这是柊与理完全阖上眼睛前,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想法。
任何形式的梦,不管好坏,它们依然鲜少会在睡眠时造访她的大脑里。
可今天柊与理却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梦里她得到了一个有些硬的枕头。
枕在上面没多久,柊与理就不太乐意了。
可她又没有别的选择的余地,碰巧这时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发,这种不乐意就渐渐变成了好像接受也可以的凑合。
至于那个摸她头发的人,柊与理完全没看清是谁,但她觉得应该不是妈妈和北条,因为那个人的手掌很宽大,于是柊与理又想会不会是爸爸,可梦里的直觉又告诉她,不是的。
总之除开这个有点奇怪的梦,这一觉柊与理睡得还算舒服。
只是醒来时她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眼前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被打横放了下来。
起初柊与理还思索了一会儿原因,但随着她的头脑渐渐清明,她很快又意识到了并不是世界被打横放平了,而是她躺在了某个人的腿上。
而那个人除了她的同桌还能有谁呢?
要是别的人那可就非常恐怖了。
所幸柊与理回过头,看到的脸虽然她一时半会没认出,但他脸上的笑、他眼睛的颜色、眼角的泪痣、翘起的发梢,以及对柊与理说出的那句“醒了?”都让她确信了自己没有被卖掉。
而当危机的警报解除后,原本被忽略的“为什么自己会睡在同桌腿上”的羞赧就又变得张牙舞爪、存在感十足了。
柊与理感觉自己的脸迅速地红了,她一边跟同桌道谢,一边坐直了身体问道:“那个,迹部同学,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小时。”
那加上可能会堵车的时间,还没到似乎也不过分。
只是睡得太好才会感觉时间过得太久。
这样想着,柊与理看向自己本次睡眠安稳的最大功臣,自己的同桌。
猫会报恩。仙鹤会报恩。
柊与理当然也会报恩。
可会报恩的柊与理却发现,自己好像死活也问不出“迹部同学你的腿麻不麻”的问题。
更做不到帮他把裤子上那条、一看就是被自己枕出来的褶皱抻平。
原则上来说,同桌帮了她,之后她再做什么也都只是投桃报李。
然而这一次,柊与理一向还算自豪的逻辑思维能力,却没能说服她自己。
最后的最后,柊与理只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谢谢”,然后就低下头避开了同桌的目光。
而就在柊与理对着自己的白眼狼行为深表失望之际,她的同桌却非常主动地与柊与理聊起了其他话题。
他问柊与理和手冢最近还有没有在联系,知不知道那家伙最近过得如何。
为了逃避之前的尴尬,柊与理飞快地、知无不言地回答了自己同桌的所有问题。
“小光一直挺好的,那边的教练和队友对他都还不错,伤也没有复发了。不过我们两个平时联系的不多,一个月差不多就一两次。”
柊与理这么说着的时候,听到同桌笑着“嗯”了一声:“那你这次去给他买东西他知道吗?”
“不知道。”
“直接好寄给他?”
“嗯,阿姨——就是小光的妈妈,也会定期给他寄东西,所以我这边算是DLC补充包。”
“这样……”迹部闻言沉吟了一下,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向柊与理提议道,“可以让我也给他送些东西吗?和你的一起寄过去就好。”
“可以啊。”柊与理点点头,又有点意外同桌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虽然这两个人都是不会记仇的性格,但柊与理原本以为他们之间会更冷淡一点。
而听到柊与理这么说,同桌又笑了下,然后跟她分享了一些从前几个学校的网球部一起参加的聚餐和练习赛。
“你们还一起吃过烤肉啊?”
柊与理没想到自己的发小和同桌除了在赛场上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在赛场外他们两个的关系也还挺不错。
这样的认知让柊与理感到了开心。
而在看到自己的同桌用零食和各种不管是否适宜长途运输的食物,塞满了三辆这家仓储式超市里规格最大的购物车后。
“这两个人的关系果然很好”的认知几乎已然在柊与理的脑子里根深蒂固。
可紧接着柊与理又发现,自己的同桌和发小之间的关系,说不定也没那么好……
“迹部同学……”
柊与理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的同桌。
因为就在三分钟前,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桌,往这辆新的空的购物车的车筐里面,丢了五盒鲱鱼罐头、四份来自某个被誉为世界上菜谱最薄的国家的鳗鱼冻和黑布丁、两只据说是用因纽特人特有腌制方法制作的腌海雀。
对此她的同桌却说:“这几样食物的营养价值都很高,鲱鱼富含维生素D和钙,有益心血管健康,可以降低炎症增强免疫力;
“鳗鱼和黑布丁就不说了,以前修学旅行的时候你应该听本地的导游介绍过;
“至于腌海雀,蛋白质和维生素的含量都很可观——森见,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报复手冢才选的这些吧?”
被猜中了心思、正拿着手机查询腌海雀营养价值的柊与理:“……”
看到搜索的结果显示与同桌说得大同小异,柊与理一时间只感觉自己好像冤枉了好人,心虚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可即便如此,柊与理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的同桌好像在准备借着买零食的名义捉弄她的发小……
话说东京的仓储超市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异国奇异食品啊?
柊与理想了想,还是决定到时候回去跟小光私下里先通个气,让他谨慎入口。
之后在超市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柊与理站在邮寄的柜台前,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来自周围略带惊恐的抽气声。
至于她硬是塞满四辆购物车的同桌,此时正抱着双臂,颇有些惬意地垂眼看着柊与理。
他英俊好看的眉眼微弯着,像只刚刚结束狩猎、餍足眯眼的大猫咪。
在他这样有些悠然、又有些莫名令人感到危险的注视里,柊与理感到像是被叼住了后颈。
柊与理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随后便听到同桌的笑声从她的上方慢条斯理地落了下来。
气氛莫名有点奇怪。
然而柊与理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寻常。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但好在为了不妨碍工作人员清点他们要邮寄的物品,她被同桌带去了一旁的休息区。
而那种莫名像是、以前实验课摸到的低压电流在皮肤上流窜的感觉,也随着同桌那副难以捉摸的笑容消失而渐渐消解了。
柊与理松了口气,却又发现她连自己为什么松了口气都没弄清楚。
对此她有点郁闷。
悄悄踢了下同桌的鞋尖,但立马就被发现了。
不过他也没动,就这么任柊与理踢着,于是柊与理很快放弃了这项没什么意思的报复行径。
东西太多,清点的时间自然也不短。
等待的过程中,柊与理有点无聊,找工作人员借了纸笔,凭记忆复现了一道数独给同桌玩。
他解得很快,不一会就将答案填进了所有方格里,让柊与理又佩服又觉得好没劲。
“迹部同学,这世界上就没你做不到的事情吗?”
这样听上去有点矫情的赞美,柊与理却说得很坦荡。
因为她不觉得自己说得有哪里不对,而她的同桌也值得这样的夸奖。
“当然有。”
虽然承认的是自己的不足,可她的同桌还是笑得很张扬又肆意。
“是什么呀?”
柊与理好奇地问道。
“国中三年没能带冰帝拿到全国大赛冠军,高一止步四强……太多了。”
柊与理闻言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说:“但你们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嗯,所以纵使遗憾,但并不后悔。”
就算能够带着记忆重来一次,他也会继续选择冰帝——从少年的锐利明亮瞳仁里,柊与理看到了这样的信息。
其实是想问你日常生活里有哪些不擅长的啦……
这样的补充说明,柊与理最后还是没再好意思说出口。
她又一次低下了头。
而这一次,柊与理没再去孩子气地踢同桌的鞋尖。
“那你呢?森见。”
“什么?”
“你有后悔过来冰帝吗?”
在同桌问前,柊与理还从来没想过这个关于自己是否后悔过当初择校的问题。
诚然,她当初在冰帝之外,还有一个选择是继续和小光一起同校,在青学读书。
也诚然,她在冰帝的学习生活不全是愉快的。
比其他学校要更加复杂的课程安排,多到数不清的烦人的小组作业,并不都那么讨人喜欢的小组作业成员,会在分组和给分时装聋作哑甚至滥用职权的老师……